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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懦夫

    杀人,我平生第一次看见。

    两个男人前一秒还在为不能交差懊悔万分,此刻,在白衣人长剑之下,他们已经是没有生命的两具尸体。

    其他几个官役见公子哥出手如此无情狠辣,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手脚并用,疯狂向各处奔逃。

    一旁的白衣弟子抽剑正欲阻拦,却见公子哥摇了摇头,又收剑站定。他将长剑在手中挽了几个剑花,直到剑上血液全数消失。公子横举长剑,一步踏出,鬼魅步伐,瞬间便到了一个逃跑官役身后。

    直刺,垫步;横撩,右移。他的动作轻盈简洁,没有一丝多余。逃跑的人一个个应声倒下,夹杂着血腥味的恐惧,随着风四散开来。

    只剩最后一位,这高大官役没跑几步就绊倒了自己。他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同伴陆续殒命,直到那夺命之剑,到了自己面前。

    “放过我,放过我……”

    嘶哑、低沉、绝望的声音顺着他的喉咙爬了出来,但下一秒,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白衣公子手中长剑一扬,这段小路重归寂静。

    我如何也无法把这一切,和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联系起来。身边埋着头发抖的佩佩,她的颤抖试图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此刻我们身边的灌木丛,就像那只吸走了我大量血液的蚊子,眼前这个炼狱般的场景和这些东西完全一样,无可置疑的真实。

    “师兄,我们……”

    “不急,此处还有其他人。”公子哥的声音无比冰冷。

    我心里一惊,被他发现了?眼看那公子和另外两个白衣人已经持剑四下搜寻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看看四周,没有可以藏身的空间。原地不动,按那习武之人的敏锐,我们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在这四下都是树木的森林,行动必然有声响,又不知具体方向,如何能够逃跑?

    越想越没有头绪,眼看其中一个白衣弟子已经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急得汗如雨下。这帮苍山派的侠客,杀起人来全无顾忌,比起村里屠户杀鸡还要随性,我们一旦被发现,我相信那公子也不介意多杀两个。

    而看向我身边这个无辜的少女,我也明白:佩佩不过是一个孩子,她无论如何,不该承受这些。

    我没有选择,或者说,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拍了拍王佩佩的头,示意她将身子低下,趴在地上。随后,努力提了一口气,克服小腿传来的酸麻感觉,站了起来。那个白衣弟子距离我也就十多步的距离,相信我只要佯装逃跑,一定……

    此时,道路另一边的树林,却突然发出一阵树杈晃动的声响。那白衣公子立马一个箭步蹿到了附近。

    “何人在此?”

    “哇!别过来,别过来!”

    那稚气的声音我一下就认了出来,王蛋!他怎么会在这!白衣公子当然也看出了眼前是一个小孩,他收起手中长剑,将王蛋提溜了起来。

    离我最近的白衣弟子猛地回头,快步向王蛋的位置走了过去。我顺势又蹲了下来。王蛋一边乱喊乱叫,一边用手试图去挠那公子。公子哥倒没有理会王蛋连续不断的咒骂,几个健步走到空地处,把王蛋像个皮球一样扔在草地上。

    “师兄,这……”

    “看样子,这小鬼都看见了。”

    “怎么办?”

    佩佩轻轻摇晃我的手臂,我看见她拼命对我摇头,头发纷乱地挡在苍白的小脸前。可我能怎么办呢?苍州府的官役也都是练家子出身,在这白衣公子面前,全都如待宰猪狗般无力,更何况我这样的人。

    我只得同样对佩佩摇了摇头,无视她眼角的泪水,希望她体谅我的无奈。其实,刚刚王蛋被发现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涌出那劫后余生的快感是多么强烈,可这感受又让我无比羞耻,难以面对。

    我只有欺骗自己:即使我现在挺身而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只会把我和佩佩一起害死罢了。可是,王蛋又做错了什么,要独自面对这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索命阎王呢?

    哎,我心头实在不忍,但还是抬头去看王蛋的方向。出乎我的意料,公子哥正悠闲地用手帕擦着自己的剑,他对另外两人说:“好了,不过是个不经事的孩子。我们已浪费太多时间,思玉,你把他带上,一道回去。”

    那高瘦弟子应了一声是,走上前将王蛋五花大绑,随后又捆在了马鞍之上。之后,两个弟子又返回车队旁,不停将尸体挪动位置,看来他们是想让这个劫案现场,更自然一些。

    “师兄,四下已安置妥当。”

    “好,带上货,我们直接回去。”

    “小鬼,别叫了。再叫把你舌头割下来!”

    我循声望去,两个白衣弟子已经三个未拆封的箱子搬到了马车上,将自己的马套上马车。一个骑马,一个驾车,跟着那公子,沿来时的路走了。

    惊魂未定,我始终在原地不敢动,佩佩也同样保持着不发出任何一丝声音。直到远处的道路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我才终于敢大口喘气。身边的佩佩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从村里出发之前,怎能想到,还未到苍州,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坐在地上,靠着最近的树,等待佩佩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我也在等自己的状态恢复,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几乎脱力了。

    “阿贵哥,你怎能这样?”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只是坐着。直到我们都觉得,无法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为止。

    太阳渐渐没那么毒了,但蝉鸣声依旧吵得人心烦意乱。我和佩佩沿着王蛋被掳走的那条路向前走,她跟在我身后,刻意不与我并肩而行。

    老刘和其他孩子早已不知去了何处,也许他们沿别的路,早已到了苍州。也许,他们原路返回了村子。但对于此刻的我们来说,除了继续往前,抵达苍州,投靠三叔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走出了似乎没有尽头的森林,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原。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大道,各种各样的小路错综复杂地交错。站在路口,顿生一种不知自己从哪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感受。

    这一片区域也总算能看到人烟,不时有马车和骑手经过,大部分都步履匆匆,似乎都有着不可怠慢的要紧事。我很开心,于是对身后的佩佩说:“你看,来往行人最多的那条路,一定是通向苍州的。”

    她也没有不理我,虽然王佩佩平时就是个很内敛的孩子,但轻轻点头和一声“嗯”,怎么看都是兴致不高,敷衍的表现。

    好在我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还是接过水袋,一饮而尽。我们继续向前走,依旧一言不发,依旧一前一后。我不时回头看看,她也只是低着头。这种别扭的气氛自然让我很不畅快,不过也是我活该罢了。

    我一遍遍回想先前自己那懦弱的表现,想起自己在村里时对这些孩子吹过的牛,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佩佩。身为他们的哥哥,在最危难的时候却选择做了缩头乌龟,对男子汉而言这是何等的耻辱,对志在成为大侠……

    大侠?还是算了吧。我叹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在脑中反复回想先前的场景,意淫着如果一切重来,自己将在那一刻无比勇敢,直面白衣杀人魔。可是,所有这些想象却正是证明我没有成为侠士,或者说哪怕成为一个勇敢者的铁证。我总是活在想象里,而当我的人生真正遇上那脑海中想象的场面,现实和想象就无法重合,变成像现在一样,向我完全不想要的方向飞速前进。

    一切还是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

    自怨自艾的同时自我安慰,就这么一路想象着,我和佩佩走到了苍州城。当远处一点点现出那座城市的轮廓时,我不禁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这就是苍州,我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到达的地方。

    苍州的城门非常高大,最上方是一个有着黑瓦和走兽装饰,四个角向上翘起的大屋顶。这屋顶下面又有一层屋顶,整个门楼由砖石砌成,墙上是若干个洞口。我听三叔说过,这洞不是窗户,而是打仗的时候用来防御的设施。

    虽然此前已经见过一次,但我相信,任何一个苍州人,每次看到那城门巨型牌匾上大大的两个“苍州”字样,都很难不被打动。即便我甚至从未进入过这城门,这一刻我觉得它的雄伟壮丽定有一部分属于我。

    苍州城的魅力让佩佩也难得展露出了笑脸。越靠近城门,往来的人越多。等我们终于走到了护城河前的灰色大桥前,两排柳树的尽头就是苍州的大门。我已经看见门内走动的行人,和其间那考究齐整的建筑。

    但我也看到,桥前桥后都有身披铠甲的士兵在值守。而城门前的关卡更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方才的激动,被一种不太好的感受冲淡。

    一个大胡子士兵看见我和佩佩走了过来,向前迈了一步,以很大的声音,几乎是喊叫的姿态向我们问话:“停下,尔等贱民,来苍州何事?”

    我努力调动起有些麻木的五官,陪着笑脸对那士兵说:“大人,小的是黎县王庄来的,为的是参加明日苍山派的入门选拔。”

    “你?选拔?就你这球样,早就超年纪了吧。”

    “哎哟,怪我没说清楚。不是我参加选拔,是她。”我将手比向自己身后的佩佩。

    那士兵看见王佩佩,眼睛一亮,两只圆眼睛在佩佩身上扫上扫下,嘿嘿笑了一声说:“这小妞倒还挺水灵。既然是参加选拔的,把你通关文牒给我看看。”

    文牒?坏了。我登时觉得,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