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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围观

    我这才想起,进城需要文牒,而那文牒,好死不死在车夫老刘身上。眼下,我又上哪去找老刘呢?

    见我尴尬不语,大胡子士兵极不耐烦地嚷道:“不会连文牒都没有就走到了苍州吧!好家伙,这一路上也没人盘问?准是把你们当乞丐了。”

    “军爷,我这,文件本来是有的,只是路上给丢了。”

    “丢了?”那士兵听了,一口粘痰吐到路边,“没有就滚,别在这附近打转,影响秩序,有你好看!”

    苍州城门一步之遥,我却再次被拒之门外。太倒霉了,这一定是我人生最不顺利的一天。我很想把这一切都撂下,就此回村去了。

    佩佩拽了拽我的衣角,“阿贵哥,你看看那边。”

    城门口一片喧闹,看起来,等待进城的队列出了乱子。那大胡子军士急忙转身跑了过去,各个岗位的执勤士兵也都严阵以待,手执武器向骚乱处靠拢。

    我没有犹豫,立马摆手示意佩佩跟上。既然我们非进城不可,那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浑水摸鱼的机会。

    这喧闹源头看来是一群苦力工人,他们标志性的头巾、破烂的衣衫,以及黝黑的肤色在人群里有着极高的辨识度。

    骚乱风暴的正中央,一位矮个士兵正在和几个苦工争吵。他们之外,围了不少的好事者。从其他岗位上赶来的士兵,正努力维持住现场的秩序。

    我带着佩佩,到了士兵比较少的位置。由于我们俩都相对比较纤瘦,顺利混入了人群之中。我盘算着,等一会儿骚乱平息,所有人重新回到队列之中,我们就顺理成章避过了第一关检查,也许有机会混进城里。

    “爷,你可怜可怜我们,放我们进去吧!”

    “他奶奶的,你喊什么?跟你说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别闹了,快走吧。”

    我踮脚向里看,那矮个士兵被七八个苦工围着,他面前跪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看起来像是这帮苦工的领头人。

    老头声泪俱下,像捣蒜一样拼命磕头,长长的胡子上沾满了泥。他身边的几个较为年轻健壮的工友,将那矮士兵围着,大有不给说法不让走人的意思。

    人多嘴杂,四周说什么的都有,我身旁一位大娘在感慨:“真是造孽啊,让那石头把腿给压折了,这下不死也残废喽。”

    我又往前挤了挤,看见了那帮工友身后停着一辆木板车,车上躺着一个小伙,扭曲的左腿被各种颜色的布缠着,但血还是止不住地向外渗。他的皮肤与身边的其他工友别无二致,黝黑发亮,脸却一片惨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精瘦的身体因为痛苦而蜷缩成一团,在板车上不断摇摆,试图找到不那么疼的姿势。他的左手摁在自己的左腿上,嘴里不时发出低沉的呻吟。

    这小伙的头发很短,在我大燕国除了苦工和犯人,不会有人将头发剃到比官爷的胡子还短上几寸。他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一两岁,周身散发出一种非常阳光、活力的气息,只不过一滴滴落地的血液正提醒着每个人,这活力正随着时间逐渐流失。

    白胡子老头再次哀求:“俺们的阿乐,上个月才娶了婆娘。爷可行行好吧,再耽误一会儿,阎王爷可要来收人了。”

    老头一边叫嚷,还一边顺手抱住了士兵的腿。那矮个士兵很想挣脱却不能。显然,这老头虽然年迈,两只皮包骨手臂也如枯枝般,力气倒真不小。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围观的队伍发出阵阵惊呼。我看见很多人向后退,让出路来。城门内出现一队穿戴更加齐整的士兵,为首的戴着红缨盔,将军肚挺得老高,一边叫骂一边走过来。

    矮个士兵见了将军肚如得了救星般,立马对老头说:“看,长官来了,你要求就去求他。”

    老头也不啰嗦,跪在地上快速挪动膝盖,几下就到了那长官面前,又欲张口哀求。将军肚的长官见状,抡圆了右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直打得老头转了两圈,伏在地上起不来了。打完以后,长官对着老头啐了一口,骂道:“一帮贱籍,好日子过多了,真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老头身后的小伙们立马不干了,一个个牙根紧咬,整个脸涨得通红。最前面的,一只手还在腰间摸索着什么,有随时要冲上去的架势。这使得现场的气氛立马紧张起来,连聒噪的围观者们都陷入了默契的安静之中。

    不过,将军肚依旧不买账,他抽出腰间的佩刀,笨拙地挥了两下,对着四周大呵斥:“格老子的!反了你们这帮贱籍,都不要命了是吗?”

    捂着脸的老头一下直起身,对着后面的那群后生喊道:“退下!一帮没眼色的东西!”这些躁动的男子汉顿时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一起向后退去。

    老头喘了口气,对着那满脸怒气的长官说道:“爷,您不可怜我这老不死,也可怜可怜那孩子,才这么年轻,腿折了一条。不赶紧进城送医,连命也保不住了。”

    “什么命不命的,别胡搅蛮缠啊,我大燕国,国有国法。没有通行文牒,就是不能进!”

    “文牒?我们明明有的呀,方才那位长官。”老头起身寻找此前的矮个子军士。我看这四下围得水泄不通,上哪去找刚才那个士兵?

    老头眼看找不见人,急了,连忙解释:“爷,刚才那位长官,把我们的文牒收走了。说是今日戒严,影响市容者不得入内,才把我们堵在这,您可怜我们,行行好,让我们送这孩子进去看大夫吧。”

    “什么长官!这里只有我一个长官,别再胡言乱语编瞎话了。我看,从始至终就是你们这帮贱籍,没有通行证,想要趁乱混入城内。”

    这胖长官越说越离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颠倒黑白,围观的人群不由得发出各种议论声。此时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喊起来:

    “他有通行证!”

    “就是,俺都看到了。”

    “这当官的也忒不讲理。”

    听到这些话,长官立刻暴跳如雷,他指着一个喊冤的货郎骂起来:“狗娘养的,把他给我拿下。”

    两个壮硕的士兵立马出列,将那货郎抓住,摁着跪在地上。他的两筐货物也被士兵顺手扔进了护城河。胖长官上去就是一脚,正中货郎的胸口,一边骂一边又顺势来了几脚。

    围观的人群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待那胖长官顺了气,才让手下放开了货郎。他提了提自己的腰带,颇为神气地向在场所有人说:“听好了,今日有要员到访苍州,各个城门戒严。这伙贱籍分明存心滋事,再有伙同作乱者,就地缉拿!”

    长官刚说完,围观的人立马少了一大半。他又看向跪着的老头,面带鄙夷:“快滚回你们的工棚去。再在这里挑事,把你们符牌全收了,让你们连苦工都没得做!”

    这一下着实牵动了老头的命根,他连忙说:“爷息怒,息怒,我们这就走。”那群后生看来也被收符牌结结实实唬住了,一个个蔫了吧唧,全没了此前的气势。

    人群散开,各路人等重新回到门前排队,我和佩佩虽然混到了这,但没有文牒,终究是通不过这进城的最后一关,不敢继续向前。

    队伍前进速度极慢,也看不到什么能混进去的机会。焦虑,实在焦虑。我左看右看,发现队伍后端,刚才那几个苦工小伙正从后往前挨个问话,而排队的人反应一致,都对这群灾星避之不及。

    正想着他们在做什么,一个吊眼断眉的小伙一下凑到我面前来,看他的装束,无疑是苦工队伍的一员。

    他手里拿着两吊钱,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望着我。“这位相公,行行好。给我通行的文牒,我们的所有钱都可以给你。”

    “我那里是什么相公。”他这么看着我,实在让我有些不适应,我摆了摆手。“况且,我也没有通行文牒,这不也是,正想办法进城。”

    我本来还想说两句安慰这小伙的话,但他听到我没有文牒,眼里的光立马就暗了下去,转身就寻下一位相公去了。

    我心里免不得一阵酸楚,但即便我们的文牒没有被老刘带走,也万万不可能给他们。在这命运的渡口,我们不过是两支苇草。

    那断眉小伙才走,后方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我转过身去,发现这声音来自方才的老头,他正伏在板车上,一只手握着断腿年轻人的手。

    “阿乐,阿乐,我的孩子。”

    老头带着哭腔的哀嚎像极了野兽的嚎叫,直上云霄。所有正在讨要文牒的小伙立马向板车的方向跑过去,我看见那个断眉的孩子冲在了最前面,扑在板车前,立刻泣不成声。

    这一幕实在让我惊讶,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身边所有排队的人竟然视若无睹,就好像没有听到刚才那凄厉的喊叫。谈笑、争吵、百无聊赖,仿佛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我知道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多半没有挺过来,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正在这时,我看见始终一声不吭的佩佩走了过去。

    我也只得跟上,迎着那些悲伤的少年敌视的目光,不无尴尬地走近那辆车。

    那个精瘦小伙最后的表情非常平静,他的血液染红了木制的板车,大部分已经凝结,嘴唇和脸颊惨白,我想,那是失血过多的结果

    佩佩走近他们,默默从手里拿出一朵白色的小花来,想必是在路上摘的。她咬着嘴唇,将这朵花轻轻放在车子上面。

    那个跪地痛哭的断眉小伙抬起头,抽噎着说了一句:“你们是好人,我哥哥在天上,会保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