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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赊账

    雨,粲然的雨点,从四面八方闯入我的梦乡。当现实残酷,梦是好的,它帮你逃避;当现实避无可避,梦是坏的,它让你沉沦。但不论好坏,我要醒来了。雨,粲然的雨点,从四面八方闯入我的梦乡。当现实残酷,梦是好的,它帮你逃避;当现实避无可避,梦是坏的,它让你沉沦。但不论好坏,我要醒来了。

    我记得自己仅仅是靠在门前,但此刻却身在在门槛之上,颠倒的视角里出现一双因风吹鼓起的裤管,这麻布的裤子,洗得发白。

    “你醒了?”

    浑身已经没有一处干燥,衣服变得沉重。我站起身,不可避免地发出湿漉漉的声音。我终于看清楚,门就这么打开了,我也随之躺倒进了院子,王佩佩就站在门外,雨仍旧下个不停。

    我眼前是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姐姐,她举着黄色的油纸伞,正用她一双凤眼瞧我。

    “对不起,我,我们……”

    “先进来再说。”

    她递来一支同样的油纸伞,我立马接住,也许是因为我们真的需要伞,也许是因为,她看起来,让人觉得很亲切。“让那妹妹也进来,快点。”

    我拿起行李,招呼佩佩进来。她从门框探出身子,低声对我说:“这样不对。”

    “可是,我们现在很需要地方避一避。”

    “哥哥,你怎得这般莽撞!素未谋面,怎可亲信他人?”

    王佩佩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悦,但她是对的,这一路以来,她的阿贵哥这样窝囊,任谁也不会开心。也许我真的昏了头,才会贸然答应一个陌生人不明原因的好意。

    “姑娘,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这就走。”

    这伞我没有打开过,就这样直直递了回去,雨下得很大,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她笑了起来,多好听的声音,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知道看人很不礼貌,但还是忍不住偷看了几眼。

    “宵禁了,你们往哪走啊?”

    “宵禁?”

    “正是,已经宵禁,违令走动,可不是小事。”

    “阿贵哥。”我感觉到王佩佩湿润的小手在拽我,回过头,她示意我贴过去。

    “我听三叔说过,城里的规矩很多,到了晚上便不能随便走动。”我抬头看了看,原来已经到了晚上么?下雨使我们以为天色仍不晚。佩佩小手一指,我才看见整条街已经空空荡荡,不见一人。眼前,我们又陷入了没有选择的境地,我只得硬着头皮,拜托眼前的陌生人。

    “这位姑娘,我们是黎县王庄来的,到此地参加选拔,实在冒昧……”

    她又是轻声一笑,“这些待会再说,先进来。”

    那姐姐微微一笑,左手做个请的姿势。我撑起伞,让佩佩靠过来,拿起潮湿的行李,谨慎地向前走。我准备随手关上院子的大门,谁想已经转身的她却说:“公子不必拘礼,会有人关门,随在下进去便是。”

    头一次有人叫我公子,还是一个如此体面的姐姐,既怪异,又让我心里莫名地舒服。我应了一声,和佩佩一起向院内走。没走两步,左手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开了,一位撑着同样油纸伞,略微佝偻的老太太走了出来。她板着一张脸,完全不看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缓慢地向大门走去。

    我本想客套一番,但那老妪与我们擦肩而过,却并无任何交流的意思。我也不好自讨没趣。在那姐姐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一个有着雕花装饰的门,眼前是一个宽阔的大院。

    左右都有四间厢房,可见微微的油灯光亮,雨声敲击在游廊之上,但仍旧能听到房内传来轻声的低语,又像是什么人的叹息。我们走左近的游廊继续穿过这个大院,眼前又是一个门,但没有任何装饰,比方才那个朴素许多。

    进去后又是一个院落,方才在大门外,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从外看来破落、老旧的院子,内里竟有如此大乾坤。推门入内,左右照样有厢房,不过前方不再是门,而是一排正房。

    那姐姐径直走向正房,她灰色的布鞋轻盈地避开地面积水的区域,竟然是没有半点打湿。我心里暗自拜服,随她进了屋。

    正厅很宽敞,左右两个侧房都有布帘挡着。那姐姐示意我将两把伞都放在门外,我照做后,迈过门槛进了屋内。姐姐点了一盏灯后,自己坐在靠墙的座位,示意我也坐下。

    “妹妹为何不进来?”

    听她这么一说,我转身,发现佩佩仍旧站在门外,两只手抓着衣角。她的眼睛看着我下身,表情有些许无奈。我意识到不对,低头一看,自己已将石砌的地面搞得全是水迹。

    这姑娘及时的好意解救了我的尴尬,她朗声说道:“不必在意,地面会有人清理,先进来再说。”

    门外毕竟风雨交加,在我的劝说之下,佩佩还是道了一声谢,谨小慎微地走了进来,转身关上房门。两盏灯都亮了起来,屋内的情况一目了然。这姐姐端坐在正中的小圆桌后,双手托腮,我才发现,眼前这位姑娘,留着一头齐肩短发。

    “快坐下吧,你们的衣服……”她皱了皱眉,“我这没有可以换的,只能先将就了。”

    “没事,我自己带了换洗衣服。”

    “我叫吴伊,是这里的东家,你方才说你们是王庄来的?”

    “是,我们头一回来苍州。”

    “我几年前曾去过王庄,也许我们见过呢。”

    我心里暗想,肯定没见过,我不会忘记这样的一个人。随后,她又说:“咱们有缘,我这儿是落魄人儿歇脚的地方,你们今晚住这就好。”

    其实我刚进来时已经看到,墙上挂着的牌子明白写着:四文钱一晚。确实便宜,但我们此时,半文钱也掏不出来。

    “吴小姐,抱歉,我们没钱。”

    吴伊捂嘴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只管住下便好。”

    此时,屋外的雨渐渐停了,吴伊起身看了看。随后理了理自己前额的头发,对佩佩眨了眨眼睛说:“还没吃饭吧,妹妹,跟我走。”

    解脱了。实际上,从我们一进这个房间,我的肚子就异常粗鲁地响个不停,她的这番话再次拯救救了我。吴伊牵着佩佩,我跟着,一起从正房旁的小道,走到了正房后一个小院,这小院内,还有三个不大的房间。

    推开门,灶台旁一个婆婆正在用竹制的刷子刷着锅,她身上的衣服也是麻布做的,跟我的衣服材料并无不同,却平添一股朴素净美的感觉。

    那婆婆见我们一股脑进了房间,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兀自刷起了锅,一圈一圈,水里飘着渣滓。

    “胡妈,今天的晚饭,可有剩下几个馒头?有我就我拿来吃了。”

    “没长眼睛?自己看。”

    姐姐又笑了起来:“哟,怎么着,谁又惹着你了?”

    “谁?”胡妈一把将锅摔在灶台上,水花溅了几溅,并没有打湿她的围裙。“还不是你整天带些没三没四的人回来,还赔吃赔喝。告诉你,咱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好了,你顺顺气,他们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我开店的本意,就是接济落魄之人。”

    胡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刷子,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对她说:“小姐,亏你知道你这是店哪?哪有生意不挣钱的?咱要是家底厚实倒也能发发善心,现在什么情况?咱现在是那垫床腿的癞蛤蟆,硬撑着呢。”

    “困难都会过去的。”吴伊捏了捏胡妈的手,走近灶台上方的柜子,在里面摸索了半天,又在各种筐子里找了找,端着几个碗示意我们出去。

    她领着我俩走进厨房隔壁的房间,木桌子老得不像样,但和这院子里其他地方一样,很干净。我们坐下,盘里的馒头有粗面的,也有玉米面的,两碗清水,是从厨房的大水缸里刚舀的。

    吃饭的时候,吴伊一直问我,我们是谁,我们从哪来,要来做什么。出于感激,也出于对她的好感,我基本上知无不言,但佩佩还是一直保持沉默。短短一天内,这小孩看见了太多,本不该属于她生活之中的丑陋,她小小的脑袋,正努力消解这些事情。

    “那,也就是说,你们和老刘走失了,是怎么走失的?”

    “哎,说来真的很……”

    我正想将今天的奇妙遭遇分享给她,冷不丁却看见佩佩看着我,做出了一个微微摇头的动作。“今儿真的……不走运,半道上出了事故,车翻了。老刘和其他人都受伤,只有我们能坚持到苍州来。”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没有水平,漏洞百出的谎言。才刚说完,我又觉得自己脸红了,没法直视她。好在,她是个聪明人,看了看我们心虚的脸,撅了撅嘴,并不说什么。

    这顿饭吃得很快。时间实在不早了,饭后,我们被吴伊安排在一个空房间里休息。

    换掉湿透的衣服,我吹熄了灯,躺在铺盖上,砖砌的地面硬且冰冷,距离我几步远的佩佩背对着我。我闭上眼睛,能听到窗户外面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以及屋内不知名的虫子行动发出声响。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酸楚袭上心头,阻我入睡。

    此时,我脑中萦绕不去的竟然并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白衣公子,抑或下落不明的王蛋、老刘和其他孩子。而是进城后,那马车上的惊鸿一蹩。

    我忍不住努力回想她的相貌,同时又对自己的痴心妄想感到惭愧。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我脑中翻腾,折磨着疲惫的我。在无数个翻身之后,我明白了,也许她只是命运派来惩罚我的幻象,那不真实的美丽,只不过为了衬托出我的卑微、可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