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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寻路人

    容老大说,他们已没有进城的必要。河帮的人生在河边,死,也在河边。他们会将李小乐的尸体带回富河边,按照河帮的传统,将他送回河神的怀抱。

    李小乐的兄弟们将所有沾着他血的土都刨了起来,装在腰间的布兜里。

    这群苦工走时唱着歌,白须飘飘的容老大依旧走在最前面,挺胸抬头,枯瘦的腿稳健有力。

    那将军肚的长官自始至终站在城门口,他们一走,这里只剩下秩序井然的队伍,和谐融洽的交流,一切就好像从没有发生过。看着前方的队列,我只觉得十分疲倦,心里生出几分退却之意来。

    此时,我眼前的苍州无非是一座空空的城市,它除了麻木和冷漠,恃强凌弱和荒谬以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但是,我看着佩佩,想起她一直藏在袖间的那朵小白花,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走吧,我们总能找到办法进去。”

    “嗯。”

    城门依旧拥堵,看来之前那群河帮的汉子并不是大家难以顺畅进城的原因。队伍前列依旧不断传来纷争,但方才那个颐气指使的长官并没有参与进来,他只是坐在一旁,端着盖碗茶,不时吹一口气。

    太阳越来越靠近西边,空气里的炎热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时吹过的凉风。但城门前所有人的情绪却在继续升温,越来越多的人失掉了耐心,大家抱着疑问彼此询问,或是刻意提高声音抱怨,但什么都没有改变。

    时间就这么过去。就在我和其他人一样,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没有机会在今天进城的时候,城门内出来了一又队士兵。

    他们的装扮看起来比城门前所有士兵都高出一等,铠甲更加精致,身高也高出一截。这队士兵自大门出来后,分为两列散开,中间走出一身披红色斗篷的长官来。

    那胖军官一见这个场面,立马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大人,大人,您来啦。”

    红斗篷的长官看着眼前排起的长队,眉头皱起,一脸不悦地用手中马鞭指着胖长官说道:“要你维持秩序,保证市容市貌,你在做什么?乱成这样,成何体统!”

    那将军肚长官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聪明才智反而惹了上司的不高兴。但他反应很快,指着身边一个士兵骂了起来:“早跟你说了,不要把人都堵在这里,让你不听我的,废物!”那士兵受了无妄之灾,既惊讶又无辜,但也不敢发作,只有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胖长官得了指令,欲在领导面前大展手脚,立刻指示几个手下:“快点,把这帮人全都给我赶走!”这下简直如同往热油锅里倒水,城门前顿时失控,排了很久队的老乡本就心焦难耐,听到要被赶走,全都不干了。撒泼的撒泼,喊冤的喊冤,各显神通;队伍后的人指责前面的人太墨迹,排在前面的人指责后面的人不规矩,不知是哪个泼皮先动了手,文斗正式升级为武斗。小贩子笼中鸡鸭跑了出来,小孩们在人群中自由穿梭,苍州城大门前立马变得像戏台一样热闹。

    胖长官气得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大骂老乡们不识抬举,立即示意手下,这帮刁民缺乏管教。长官一声令下,大头兵们举起武器加入战团,但由于士兵们不敢真的动粗,混乱并未改观。我在人群中护着佩佩,身边到处是扭打在一起的人,并没有办法离开。

    我看见红斗篷军官对着那胖长官又说了些什么,随后在手下的拥护下离开。胖军官也转身走向城门。不一会儿,铰链滚动的声音响起,沉重的大门缓缓升起。门楼上一个士兵大声喊到:“进城了!”

    方才还不死不休的人群立马放下了争执,一齐涌向大敞的城门。我们也被人潮带着向前,就这么混了进去。我紧紧抓着佩佩的手,觉得幸运又荒唐。

    眼前的苍州并不如想象中的苍州,它雄伟的钟楼,宽阔的街道和古老的道路都让人目不斜视。却缺少了一个重要的因素,去唤醒这些让人赞叹的场景中隐藏的无穷活力——人不见了。

    我想象中,这里总应该有各种各样的人,无论是在神色匆匆的赶路者,还是不知方向的流浪汉,抑或是等待下一个顾客到来的剃头匠。这些一次次出现在三叔故事中的人物,此刻全然没有在苍州的街道显现。他们去了哪里?

    街边倒是每隔十步就站着一个神情严峻的士兵,他们和先前城门口的那些家伙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乏味的气质。突然间,我发现刚才跟我们一起进城的那股人流也已经消失,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各自想去的街巷。而这条大道上只剩下我们和一些稀稀拉拉的行人。

    “要员来访苍州,全城戒严,没事别在这晃悠。”当我们走过又一个板着脸的士兵时,他用威吓的口气这么对我说。这让我想起先前那些长官的话,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文明”和“市貌”?肃杀萧条的街道,难道就比充满活力的城市更文明吗?

    我不知道,我只有拉着佩佩快点离开这里。而就在我回忆三叔的嘱咐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又是一个阵仗不俗的队列,为首是两个骑手,一个穿军装,另一个穿着苍山派的服饰,并列骑行。身后左右分列五名骑手,都是军旅装扮,而队列最中央是两辆马车,一辆较大,一辆更为小巧。

    这大概就是今日苍州城戒严的原因?马车上的究竟是哪位大人物?这不关我的事,我跟佩佩说:“低头。”随后自己也低下了头,尽量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

    车队的行进速度并不快,那辆大马车在士兵的簇拥下过去了,我好像听到车上传来咳嗽的声音。紧接着,小马车也渐渐靠近,溅起坑中的积水。

    一股奇异的香味传来,既不是自然中的花草香气,也并非任何一种我曾闻过的香料。清新、雅致、又有着淡淡的甜味,这味道像傍晚的蚊子似的,直直冲我飞过来,又快速钻进我的大脑,使我做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举动。

    鬼使神差般地,我抬起头向那马车看了一眼。而这马车上那扇本应紧闭的雕花窗户,却也正好向上开着。我的心狂跳起来,因为我看到支着那窗户的,分明是一支纤细白嫩的素手。

    马车继续向前,我的眼睛已不能离开那扇窗户,在一个不偏不倚的角度,我和她的眼睛对视了短暂的一瞬间。

    “阿贵哥,你怎么了?”

    “没事,我刚才……算了,我没事,我们走吧”

    那一瞬间,我还是因为害怕低头了。但我也看到了车中坐着的那人,她那星辰般的眼睛,和她在一刹那给我留下的,难以置信的感觉。

    我仍然忍不住回想刚才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心跳也始终没有停下来过。这么浑浑噩噩,不知目的地向前走,直到佩佩忍不住发问。

    “阿贵哥,你怎么了,我们这是要往哪走?”

    “我们去找三叔。”

    当然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三叔,如同我并没有那通行的文牒一样,这些要紧事物都是由真正的大人把控,我在他们眼里,并不令人放心。不过,眼下在这人生地疏的苍州,没有三叔,我们是真的举步维艰。我开始在脑海中搜索他往日的自吹自擂,企图依靠某些关键的线索打开局面。

    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装做心里有数的样子。至少,我不能在一个也许比我更无助的孩子面前露怯。我就这么装作胸有成竹,但实际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转过一个街角,我猛然发现本该乖乖跟在我身后的王佩佩不见了。

    我赶忙向回走,黄色的街道飞过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青色的少女肩上,长长的马尾辫将一切从中分开,正是她。

    “阿贵哥,我问了那个奶奶,她知道戏班的位置。”

    “戏班?”

    “你忘了?三叔在戏班工作。”

    我忘了,又或者,我从未记得过。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有了一个目标。我和她一边问路一边前进,身边的街景不断变换。

    接下来,我们一路走,边问边找路。我在向任何一个人提问时,都尽量学习三叔教我的苍州口音,掩饰自己乡巴佬的身份。不过我想,从这些人的表情来看,我的努力完全徒劳——他们眼中我不但是个乡巴佬,还是个傻头傻脑,带着个孩子的乡巴佬。

    我们逐渐走入一片更加破败的区域。不但街景更加污秽,房子也多是老旧不堪。而街上的行人,也不似先前一般光鲜亮丽。不时有怪异的眼光投射过来,我尽量用身体掩护着佩佩,继续前进。

    终于,我们按照先前那些好心人的指点,走到了一条死胡同。我真的以为,继续往前,一切都会变好,但命运总是以这种卑劣的玩笑捉弄不幸的人。它向你抛出登上断崖的绳索,又会在一个不经意,亲手剪断它。

    我努力不露出半点颓丧,但终究无济于事。我们只有原路返回,重新寻找正确的方向。没走一两步,天空落下冰凉的水滴,正中我苦闷的额头。随后,雨水完全不打招呼,一连串落了下来。

    我们周身并无庞大树木,又或者能够其他能够躲雨的区域。我和佩佩向着来时的路狂奔,努力搜索能够暂时遮蔽自身的方法。右侧出现一个朱红色的大门,挑出的屋檐足够宽,应该可以暂避一时。

    短短的时间,我们的衣服都已打湿了,十足的狼狈。还好这大门和院落都足够破败,不然我可能没有勇气在此地歇息。气温骤降,我忍不住颤抖起来,佩佩紧紧靠着我,彼此的体温是唯一的取暖方式。举目无亲,饥寒交迫,前路未卜,但我只想休息一下,一下就好。

    “醒醒,你们还好吧。”一个声音,温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