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无瑕记 » 第十四章 夜公子

第十四章 夜公子

    身后这人怎能不让我戒备,他是何人?他有什么目的?这一轱辘问题碾过我拙劣的头脑,当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只觉得背部的肌肉高度紧张起来,不敢回头,腿也好似要抽筋。

    “失礼了,我没有恶意。”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不知为何,一丝柔和的气息传到了我的身体内,我的身体奇异般放松下来。我还未想到,这牢中人如何搭我的肩膀?一眨眼,这人已经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

    “你……”

    他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噤声。这男人穿一身黑衣,走路没有半点动静,比我家的老黑猫还诡异。他的嘴唇很薄,嘴角微微弯起,示人若有似无的微笑。他的嘴上有两片八字胡,修得很精美。眼上两条眉毛也十分浓密,形状出奇得好看。

    “无需惊讶,没有东西关得住我。我在这,是因为我想在这里。”

    “外面那人,他……”

    “放心,他们打不了几棍的。”

    我向门外一看,那两个狱卒,果然已经停下了手脚。

    蒙蒙中,能感到这男人举手投足,言谈之间都有奇特的魅力,让人信服,使我只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一时兴起,来此地消遣。偶遇小兄弟,也是难得机缘。小可有一法,可助兄弟脱困,不知小哥儿,意下如何?”

    “脱困?你能帮我出去吗?”

    “没有能不能,只有想不想;你情我愿便可。”

    信不信他如此有本事,是一回事;但我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脱困”。尤其是我已不想再生事端。

    “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也不过是犯了宵禁,打也打完了,明早他们就会放我走,没必要再折腾。”

    听完我的话,眼前这玉面公子朗声笑了起来,笑容清澈、笑声依旧温润。这份潇洒没有影响到我,我只担心他招来狱卒的关注,回头望了望,偷工减料的行刑早已经完成。两位大人放下了棍棒,坐在地牢另一边的桌子前,斗骰子,饮酒,不亦乐乎。

    “小哥儿当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公子还在笑。

    他在夸我,可是,为什么突然夸我?我意识到即便城里人,像眼前这位公子这样说话的,也是极少数。

    “您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以为,他们会放你出去?”

    “不然呢?”

    “不妨看看你的腰间,是否多了什么?”

    我揭开衣服,但囚室里的光太暗,完全看不清有什么。我只得动手摸了一摸,黏腻的触感,我的指头沾上了什么,挪了挪身子,对着门外传来的微弱灯光,我看见了一些红色。

    应该不是血,可它是什么?

    “那是个印记,代表你会被卖掉,以贱籍的身份度过余生。”

    怎么会?我刚想反驳,却想起那长官之前说过的话,确实有吩咐手下,不要把我“打坏了,卖不起价。”当时并未细想,经这公子一说,回想起来已是脊背生寒。

    “怎么会?我可是大燕国子民。”我指着外面趴在凳子上的汉子。“难道仅仅犯个夜,就都会变成贱籍?”

    “他和你不同。”公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他是登记在册的城里人,与这些差役熟悉。”

    “而且,他的罚金早晚会有人来交的,你呢?”

    这问题问的我内心惶惶,但我仍旧是不敢相信。

    “他们可是朝廷的人,圣人之世,大燕律在上,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公子再次失笑:“大燕律哪一条写了,犯夜要交银子?还要受私刑?还可擅自加罚?”

    他这一连串问题,彻底问的我哑口无言。是啊,我心里一直以为的规则,像苍州城门上那几个大字一样,人尽皆知,无可违逆的规则。早已经被这些人颠覆了数次,如果规则不再神圣,那么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你是说他们都是坏人?”

    公子叹了口气:“孩子,人不分好与坏。”

    “怎会不分?”

    “你可以将人分为‘好人’或‘坏人’,但那也只是你的看法。”公子坐了下来,紧贴着我,与我一样靠着栏杆。

    “好人也可做坏事,坏人也会有恻隐之心,不是吗?”

    他这么一说,我想到三叔,他绝不是个坏人,孝敬母亲、做事勤恳,是村里唯一能在城里找到营生的人。可是,一旦遇见了赌博,他简直会成为这世上最疯狂的赌徒,为了那虚妄的胜利,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当做筹码,一下掷到庄家面前的。

    公子继续讲:“少有人为恶而行恶。世上恶人,只不过更自私,更没有底线。”他向门外使了使眼色,“他们这样对你,无非也是求财。”

    “城里人都这样吗?”

    “人,都是这样。”

    我抬起头,看着他:“你也是这样吗?那你帮我,又为了什么?”

    公子脸上再次浮现了微笑:“为了,一件事。”

    在黑暗的囚室中,他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只可看到棱角,两只眼睛却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烁。这个神秘的男人,他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对精疲力竭、走投无路的我来说,实在没有能力抗拒这种力量。

    我直起身子,忍着身上无处不在的痛,行了个礼。

    “大侠出手相助,王贵无以为报,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公子坐着,纹丝不动,既没有接受,也没有谦让的意思。他只是伸出手拍了拍我:“好!既然小兄弟也同意,我就直说了。”

    “你想进苍山派,对吧?”

    他怎么知道?我心里又一下紧张起来,这人不但能从牢里钻出来,甚至还能看透我的心思。莫非他并不是人,而是三叔常说的狐妖?但也说不通,狐妖不是以女子形象示人吗?

    是了,我突然想起来,三叔讲过,狐妖的尾巴是藏不住的,脸上也有胡须。他现在坐着,还穿着裤子,尾巴想是没法确认了,于是我盯着他的脸仔细看起来,尤其是那两条秀美的胡子。

    “怎么,我的脸上有脏东西不成?”他似乎对自己的形象非常在意,我只是看了一眼,他立马从怀中摸出一个铜镜,仔细照了起来。

    “不是,不是,我就看看。”

    他好像不是狐妖,怎么看都是与我一般无二的活人。再说,他要**气,应该早就动手了才对。

    “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后面的话,我自己都讲不出口。

    “你这般大的年轻人,想的东西不多。”

    他接着说:“你会来苍州,应该不单单要陪那个姑娘,苍州派纳新之时,仆役也会招人,我想你知道这点。”

    我已经不惊讶了,看来他远比我想象中要更了解我。

    “可是,公子,我听说即便做仆役,要求也是很高的。”

    “那自然。”公子又捋了捋他的胡子,“毕竟在苍山派做工,表现够好,提拔为外门弟子,也是有先例的。”

    我庆幸这房间足够昏暗,否则眼前的公子必然会看见我此时绯红的脸,他连我下一步的妄想,也全数洞悉了。

    “这些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帮你安排。”

    “进去后,我要做什么?”

    “到时再告诉你。”

    到时,是多久?管它多久,没必要为太远的事情烦恼。

    “公子,你说的脱困,可否详细讲讲。”

    “很简单,鸡鸣之后,会有人来接你,帮你交罚金。”

    “那你呢?”

    他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嘲笑。

    我知道自己又问了个蠢问题。但没关系,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我从刚才就一直担心,他会不会使什么奇怪伎俩。如果是这样规矩的法子,那自然没什么不妥。

    “现下,我们就好好休息吧。”

    这公子站起身来,向我背后的牢房走去,我还在想苍州派的事情,心里免不了有些激动。只是一个不注意,这人竟然又回到了木栅栏后,躺在干草堆上睡了起来。

    “公子,可否告诉我,尊姓大名。”

    “不可。”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不信任我?又或者……我只觉得没理由。也许是有点怄气,我追问道:“为何不可,我已告诉你我的名字。”

    “因为没有必要。”

    “名字怎会没有必要。”

    “我的名字,知道的人很少。”

    “很少,而且不应该包括我?”

    他沉默了,这是他今夜第一次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扭转身子,面朝墙壁躺着,缓缓说出两个字:“邱贺。”

    “丘壑?”我反复默读这两个字,只觉得从前在书上肯定见过,但现在,一时想不起怎么写。

    邱贺本人又恢复到了一开始的状态,寂静无声,像不存在一般。不细看,会以为这囚室之中只有我一人。而我在脑中反复想着,“丘壑”两字,究竟该如何写,这一撇,那一画,到底对不对。

    “起来了,爱哭鬼!”

    狱卒的嗓门如此尖锐,我被吓了一激灵,觉察到喉咙的干渴和眼中黏糊糊的物质,才发现自己已睡了一觉。狱卒示意我起身出去,态度比起昨日完全不同。

    我心里第一件事,当然是跟那个神秘的邱贺道一道谢,不过当我向身后的囚笼看去,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稻草整齐得铺在石制地面上,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我想问问那个狱卒,他知道昨晚关在这里的人去哪了吗?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被我立马放弃——不必问,他当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