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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好朋友

    我从未见大奎如此神秘过,他在我眼中,是顶顶老实的人。就像村里那些一辈子耕田,连县里都没出过的老人一样。他们总是说,小民就该呆在自己那一片地周围,不要四处走动。这是大燕国立国一百多年的根本,农民也好、匠人也好,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活计。守好自己那一片地,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我不知大奎是不是农民,但他身上有农民的气质。这么说并非贬低他。虽然我千方百计,不安于做一个农民,但我一向仰慕父辈身上那种和大地相连,敦厚诚挚的气质。大奎就拥有这样的气质,总能给人安心的感觉,却也总让人占便宜。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

    他带着我,左拐右拐,来到一个僻静的墙角。眼前是死胡同,一墙之隔即是低级下人不允许通过的区域。我上工时经常会经过这里,这个角落正好被一辆弃置的马车挡住,很少有人会注意。

    “我们这是要去哪?”

    “王贵,你如果相信我,就别多问。”

    我不再说话,我当然相信他,也许他是目前,我在苍山之上唯一信任的人。

    我们眼前是灰色的砖墙,大奎示意我蹲下,耐心等待。过了一阵,他确信没有人经过这里,开始动手掏出墙壁上的砖。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段墙壁上,每隔一段高度,就有砖脱落,但被人放回去,造成墙壁完好的假象。

    大奎的个子很高,他连着掏下好几块砖,墙壁上顿时多了很多空缺。而这段墙壁,又恰好比其他高墙矮了不少。任谁也会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将所有砖都拆下后,大奎踩着墙壁之上的空缺,蹭蹭几下就上了墙。他的身形虽然魁梧,动作之轻盈却远胜于我。也许他会轻功?

    “王贵,你快将那些砖复原。”

    “好的。”他今天完全是另一个人,惊愕的我除了照做,一时间没有别的反应。

    待所有砖被复原,我才想到问他:“我不上去么?”

    话刚一出口,他就向下抛出了一根绳子。不必多说,我抓着绳子,他在上方使力,几下蹬上了这块墙壁。刚一上去,大奎就示意我快跟着他走。我发现这段墙后直通向远处,左右各自有一个巨大宫殿的屋顶,夹在这两个屋顶之间,恰好留出一段可供人蹲着通过的空间,实在神奇。

    向远处看,可以看到大广场,以及其他平日里无法涉足的低级下人禁区。很多衣着光线的弟子,就在其间走来走去。这种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真的非常好,只一眼,我就沉醉于其中。

    “快过来,被看见就糟了。”

    我向大奎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紧跟着他进入了大屋顶之间的通道。我们爬了一会儿,眼前又出现一个可以翻越的矮墙。我就这么跟着他爬上爬下,时而向右,时而向左,不一会儿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了。

    我向左一看,这恢宏的重檐大屋顶,整齐排列的金黄琉璃瓦,不正是门派最中心的无极殿?难以想象,作为下人的我们,此刻就在苍山派历代祖师爷雕像的正上方。僭越,既让我觉得不安,又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刺激。

    终于,我们走到了连绵不断的宫墙尽头,在一段失修的残垣破壁处,我和白奎一起从建筑残骸,一级级跳了下去。眼前是一片旷野,苍山最原始的风光向我们敞开了怀抱。

    “到了?”

    “还有一段。”白奎的状态比之前放松的多,离开门派,意味着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但我也清楚地记得,下人未经报备,擅自离开也是不小的罪过。

    万万想不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白奎,放纵起来竟然这么目无法纪。短短一段时间,我们已经犯了擅闯禁区和擅离门派两大禁忌。债多不压身,反正已经犯了大错,我的心情也反而愉快起来。

    通向森林的方向,竟然形成了一条小径,看来一直都有人在这里走动。不够安分守己的下人,并不止我们两个。走近森林,白奎看了看天空的月色,确定了方位,再走几十步,豁然开朗。

    眼前涌出一大片宁静的湖面,天边皎洁的新月,正挂在黑色夜幕与红色晚霞的交界处。月光照着几乎无边的湖面,粼粼波光闪着淡银色,湖中心花草丛生的汀州,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一颗巨大的柳树立于湖中的小绿洲,长长的树枝低垂到水面,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似乎想顺着柔软的柳枝,上到月宫,和玉兔及嫦娥相会。

    这美丽到无法描述的景象彻底震撼了我,等我回过神来,大奎已经坐在一段倒在草丛中的枯木之上,向我招着手。我小心走了过去,生怕自己践踏了湖边这些不知名的野花,和他一起坐在枯木上,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带我来此地。

    我坐他身边,一起望着这天上罕见,人间全无的仙境奇景。两个人都不开口,唯恐破坏了此刻的唯美感受。

    “大奎,这个湖有名字吗?”

    “猪野湖。”

    “好名字。”我呐呐自语。

    又过了一会儿,大奎才开口对我说:“我每有心情郁结之时,都会来此地散心,看到天地雕刻的这般奇景,心中的任何阴霾,定会一扫而空。”

    我不说话,默认他这段话。

    大奎又说:“王贵,我不止希望你忘记不快之事。刚才的事,你也需要明白其中缘故。”

    “你是说,那个李老大?”

    “没错。”白奎叹了口气,“他是你惹不起的人。”

    “为何?”

    白奎站了起来:“就像你从未想过,门派内还有着一段通向这片仙境的道路。你才刚来,很多事情,你都只知道表面。”

    我插嘴问了一句:“我刚才就觉得奇怪,那段路,似是有意设置的?”

    “据说,是当初打造山门的巧匠留下的路径,确实是刻意而为。”

    “那么,宗主等都不知道?”

    “他们当然知道。”

    “如果知道,这般仙境,怎会不管不顾?”

    “这猪野湖,乃是门派的禁地。”

    果然,苍山再大,扎根此处近百年的苍山派又怎会不知道。我心里苦笑,今日一下触犯了三条禁令,如若被人知道,怕是要给生剐了。

    “你今天,当真让我开了眼界。”我拍了拍白奎的肩膀。

    “我前几日有苍州城的差使,抽不开身,不然,也不会让你遇见这些麻烦事。”

    “白兄言重了。”我看向大奎,他方正的脸上,竟有一丝丝忧愁。

    “那李老大,到底什么背景?”很明显,大奎有一点点回避这个话题,但不刨根问底,实在非我性格。

    “他叫李乐平,以前曾是外家弟子,因犯了错,被贬作下人。”

    外家弟子!果然不一般,虽然比不上研习剑派和内功的内门弟子,但跟我们这些下人,绝对有着霄壤之别。

    “他犯了什么错?”

    “杀人。”

    白奎望着远处的湖心,淡淡吐出两个字。

    “杀人,如此重罪……”

    白奎出言打断我,“是的,他的家世,也不一般。”

    他转过来看着我:“所以,我希望你尽量不要和他扯上联系。苍山派毕竟是武学宗门,崇尚以武力定事理,你打不过他,你就是错的一方。”

    我长叹一口气,对,我打不过他。强者裁定对错,一切道理,都不过是这样。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眼前的风光再好,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白奎,真的很谢谢你。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你对我……”我突然想起,此前他代我向李乐平赔了五个大元。我赶忙从怀中掏出自己这段时间挣的大元。

    “白奎,之前不该你给,你拿上。”

    “不必了。”白奎露出了招牌式的憨厚笑容。“我不缺这个东西。”

    都是爷们,他既不愿收下,我也不再坚持。

    “白奎,你为什么信任我?”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吧,或者说,你并不了解我,我也并不了解你。”

    “王贵,你认真回答我,你来苍山派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我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当大侠。

    “为了,不做农民,不再种地。”

    “种地不好么?”

    “当然不好!”

    “比现在还差?”白奎看了一眼月亮,又接着说:“在宗门正式做了下人,也许一辈子都是下人。不能婚配,不能回家。到老了,膝下没有一儿半女。百年之后,连身后事都没人处理,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低头不语,他是对的。

    “人活一世,除了吃饱穿暖,生儿育女,究竟还有什么可求呢?还有什么,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上山?”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心中一些隐藏的东西,已经被他触动。于是我答到:“我也不知道,我想学武功。我总觉得,练武是一件,关于我到底为什么要活着的事。”

    白奎又笑了:“这就是你和别人的不同。这就是你每天下工后,不推牌九,不玩骰子的原因。”

    我心里暗想:我不玩,是因为我要打扫澡堂和茅厕。

    时候不早了,再不去刷茅厕,万事休矣。我们最后看了猪野湖一眼,两个人披着月光,沿来时的路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