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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力所不及的约定(三)

    从林中枝叶缝隙间渗下的阳光钻入清晨苏醒的泥土地中,一片落叶仿若盘旋而下的蝴蝶,轻飘飘地蹭过骑士的头顶。里萨尔背靠树干,抬起阖了一晚的眼,身体未动,先用手指轻敲,确认了被他挽在臂弯里的直剑,他站起身子,铠甲碰撞发出微微的喀拉声。

    昨晚是平静的一夜,为了避免两人被未知的、突如其来的怪物袭击,里萨尔入眠时全副武装,但是还好,昨晚风平浪静。维基似乎睡得也很香,后者横着身子躺在地上,四肢摊开,就这么一瞬间,骑士眼前幻视,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孩子,一个天真的孩子,在床上张开四肢肆意的呼呼大睡。

    眼前的是个孩子,但是已经成了木头人,如果陌生人来到这片森林,看到维基,那么他肯定会觉得是某个粗心的孩子将他的玩具遗落在了这里,玩具脸上永远绽放的笑容好似它满足世间的一切,只是这个木人,他和人一样——或者说他就是人,他也是心面不一的。此刻的维基尚未苏醒,他就像是一座在远古丛林里被原住民遗忘的神像,还未满足地歆享贡品、膜拜和赞美便被虎、狼或熊粗暴地推到,曾经建造神像的人不会前来缅怀,步入森林的外人不会以此为崇,神像渐渐成了等待腐朽的木雕。

    一只啄木鸟飞到木人光秃秃的头顶上,左右摇摆着脑袋,审视着这个陌生的落脚点,然后找准位置,用尖尖的喙啄了下去,

    “嗒嗒嗒,嗒嗒嗒……”

    啄木鸟辛勤地工作着,只是这块木材有些坚硬,也没有虫洞,骑士看着这个画面,喉咙里发出噗嗤的笑声。

    “嘿,维基。”

    他呼唤着木人,啄木鸟被这一声吓得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木人没有回应。

    “维基,醒醒,早上了,你还好吗?”

    里萨尔走到维基身旁,摇了摇木人的肩膀,终于,在木人身体的某处发出了哼哼声,他的长手臂向上举起,伸了个懒腰,然后坐起身子,抖了抖,甩掉了趴在身上的小虫子。

    “早上好,骑士。”

    “早上好,维基,我们要开始赶路了。”

    骑士的目光射向参差林木的外围,在那里他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石塔顶部的小小的轮廓了,差不多再过半日就能到达目的地。

    “昨晚睡得不错,骑士,我一直担心会有野兽袭击,不过看来一切正常,又或许是那些动物全都死光了,那真是太好了。”

    “动物的灭绝代表了人类的灾难,维基,永远不要期盼着动物会消失,令人宽心的是他们貌似还活着,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今早有一个啄木鸟在你头上敲来敲去。”骑士用脚拨动泥土,掩盖住熄灭的火堆。

    维基没有接话,他也没有动,他仿佛被定在了那里。

    “维基?”

    “啊……啊,我在,我听着呢,你说到哪了?啄木鸟是吗?啊,真是该死,他没有在我头上拉屎吧?”维基摆动双臂在一无所有的脑袋上来回摩擦。“对不起,骑士,我有些愣神了。”

    “早上起床都会这样。”骑士确认了前进的方向,“需要我拉着,抱着,或者背着你吗?”他戏谑地笑着。

    木人没有跟他客气,大方的伸出右手,牵住了骑士的手臂,“那真是太谢谢了。”他也用戏谑地语气说道。

    这片丛林不大,没多久树木就开始稀疏,视野放宽,道路逐渐开阔,脚下的土地也变得坚硬,大块儿的石头取代了尖锐的碎石,远处石塔的轮廓清晰可见。路上骑士一直在倾听维基给他讲故事,大部分还是从前托尔村的风土人情,维基尽可能地跟他讲述反抗日之前的托尔村,在他眼里尚未堕落的托尔村虽然难免对他存在排挤,但是相比之后的村子,曾经村长还在的年代简直可爱极了。骑士尽可能不去打扰他的讲述,偶尔遇到大的石缝或者需要干涸的河床,他就会拎起维基的一只胳膊,带着他越过去,木人真是太轻了,他本身就是用来欣赏把玩的玩具,山林里的风要是再大一些,说不定他就会被吹走。对于维基路上的提问,里萨尔也如实地回答,只是他会避免将自己曾经的苦难说出来,在他看来这个孩子不需要接受更多的苦难了,于是他会为木人讲述曾经在骑士团的日子,然后一阵阵“好酷!”,“太厉害了!”就会回响于山中。

    等到他们完全离开丛林,并再往山腰行进了小半天,太阳高高地挂在正头顶时,石塔离他们只有几公里了,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烧的只剩灰白色的细长木炭略微倾斜着立在山上。

    “快要到了,维基,到时候你在门口等我如何?我进去确认一下,如果没有人咱们就顺顺利利地离开;如果塞伊斯还在你就直接逃走,剩下的我来就可以。”

    维基倔强地摇头表示拒绝,骑士叹了口气,松开维基的手走向石塔。

    石塔外观看起来很简陋,在阳光的沐浴下也难掩古老衰败的气象,它使用一块块长方形的石砖垒砌起来的,大约40米不到,呈现圆柱形,略向西方倾斜,但角度不大。石砖外也没有涂抹任何的油漆或涂料,最外圈的石砖有不少已经碎裂或掉落,露出更里面一层的石砖,掉落的石块堆积在塔的脚下,好似一堆堆砖窑废料。

    在距离差不多半公里的地方,里萨尔停下了脚步。他听到了从塔里传来的陌生的声音,声音有时在嘶喊,有时在呼唤,很细微但却逃不过骑士的耳朵。

    “维基,有声音,女人的声音,从塔里传来。”

    维基歪着脑袋摆出侧耳的动作,但是他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二人继续向前走,等到声音清晰可闻时,维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紧接着快速地迈动双腿跑了起来,他不断地大喊着:“天啊,是莉雅,这是莉雅的声音,她在呼唤的名字是劳伦,三百年了,她还活着,她该成什么样子了啊。”

    木人被欢喜灌满了头脑,里萨尔也满怀希望,虽然不知道莉雅是怎么在三百年的时间里活下来的,但是她的声音确确实实地传出来,那声音还在殷切地呼唤劳伦。只是,里萨尔心怀不安,骑士感受到声音里蕴含了熟悉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死去的瓦缇妮的身上也出现过,乐土的村民称之为灵魂的力量。现在这种灵魂的力量已经化成一种淡淡的冲击,像水面涟漪一般随着声音不断地向外波动。

    “停下来,别再往前走了维基,听我的话。我先进去。”骑士拦下了即将冲进石塔的维基,将他推到自己身后,然后率先步入石塔。

    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在光线下肉眼可见的灰尘以及碎屑。太阳透过石塔墙壁上的窗户将光芒送到这里,光束交错,仿若切割石塔的光刃,一道石阶位于右侧,它顺着塔内壁蜿蜒而上,声音正是从头顶传来。

    “劳伦……劳……伦……”

    清晰无比,好似月夜幽鬼的呼唤。

    “没错,是莉雅的声音,在上面……”维基的语音颤抖,但却十分肯定。

    里萨尔没有看向上面,他的目光转向石阶入口的一侧,那里有一具骷髅,骨头分散,大致呈现席地而坐的姿势,头骨已经落下,和他碎裂得不成样的盆骨以及脊椎骨安详地呆在一块儿,骷髅右手中指戴着一枚戒指,身边散落一张张泛黄且被腐蚀的纸张。里萨尔尝试捡起那些纸张,有些到手就会碎成渣,所以他只能低头慢慢看,他看到了“手稿”、“记录”,也看到了“比索山血塔的塞伊斯”,更看到了整个记录的内容。

    “里萨尔,里萨尔,这个骷髅,没错,是塞伊斯,就是他,他已经死了!”维基的声音里止不住的欢欣,“这个戒指我熟悉,血咒师来村子里的时候我见过,这是他的印章,他不会交给别人,这是他的尸体没错,天哪,太好了!”

    维基手舞足蹈起来,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你在看什么,那些纸上写了什么?”骑士的后背挡住了这些纸张,维基想要绕过他去看看新奇的东西。

    “没什么,它们的做实验的记录而已,什么都看不懂,你看,一碰就碎。”骑士冷谈地回答道,他站起来,用脚碾碎这些记录。他们现在该上楼了,但是骑士清楚记录里的内容,他知道莉雅很可能已经被血咒师当成器具折磨死了,那种情况下生还并且留有神智的情况不可能存在,这意味着和劳伦的约定已经不可能达成了,他成为了失信的骑士。更可怕的是,现在楼上传来的声音让骑士后背发毛,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一个人在彻底地死去后还能复活吗?如果莉雅真的死了,那么楼上这个发出呼喊的又是什么。骑士选择摒弃多余的猜想,镇静自己发乱的心,然后抽出直剑。

    答案选择揭晓她自己。

    楼上的东西,或者说是莉雅已经感受到了两位来客的热情,她自己顺着楼梯向下走来,身形映入二人的眼中。

    “该死。”看到那个东西,骑士啐了一口。

    木人维基脸上,那用炭笔画上的嘴里发出一声尖叫,他尝试捂住双眼但却手忙脚乱,双腿颤抖,身躯后缩,最后跪倒在地上无法站起。

    “劳伦,劳伦,那是劳伦的样子。”木人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仿佛要呕出来了。

    一个赤裸着身体的人走下台阶,很明显是个男人,他的性别特征再也突出不过;看似健壮的身材,棕色的头发,眼眶里失去了眼球,步履蹒跚,踉踉跄跄;他的腹部是被剖开的,被切了两道,于是一大块皮肉被掀开垂在了腰侧,但是没有血液流下,从腹部的伤口处从下往上看,能发现在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团拳头大小的不规则黯淡光球,光球上仅仅闪烁微弱的光芒;他的右手作抱婴儿状,可手上空无一物;他身上的皮肤不断地剥落,就像某种粘稠的肉色汁液滴落在台阶上,但是剥落的地方也在慢速地愈合,如同缝补衣服。

    “劳伦……劳伦……”那个人将目光——可惜他没有眼睛,转向台阶底层的两人,随着每一次呼唤,身体里的光球就会闪烁一下。

    骑士右手握紧直剑,眼睛紧盯着上面,他快步移动到维基身旁,左手搂住他,下半身发力,迅速向门口撤去。

    “那个,那个声音是莉雅,在那里面的是莉雅,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个东西的内在,但是,怎么会……”木人磕磕巴巴地说道,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就像是刚哭过一场但仍然哽咽的小孩。

    “是灵魂,她的灵魂依然是莉雅,是因为对于丈夫和孩子的思念,所以肉身变成了他们吗。”里萨尔知道,在那个闪烁的黯淡光球里存放的是莉雅的灵魂,他在瓦缇妮身上上也感受过,虽然只是一瞬,而如今更加强烈,这是对于灵魂的感知。

    血咒和非人的实验。里萨尔只能想到这两个原因,那个混蛋咒术师将莉雅作为器具来使用,但是最终器具失控发生变化,塞伊斯可能也因此殒命。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恶有恶报,但对于莉雅以及劳伦,还有身边发抖的维基,这都不是最好的结果。

    莉雅看向门口,她突然停住了,眼神锁定了木人,然后胸膛里发出一声尖啸,步伐骤然加快,右手依然抱着空气,左手却变成了利爪,向维基袭来。

    “可恶,是血咒,他在你身上感受了血咒的气息。”里萨尔大吼,他把维基和背上的包裹向后扔出,右手剑光一闪,格挡住了利爪的攻击,然后重心向左边落下,双手将剑从莉雅手里划出,接着转半个身子,身体贴近莉雅没有武器的右半身,剑刃从下往上闪着寒光袭来,莉雅的左臂应声被削下。里萨尔迅速跳开,与莉雅保持距离。

    “请……请不要伤害她,骑士大人……求您”看到里萨尔砍断莉雅的手臂,木人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跑到骑士跟前抱住他的小腿哀求道。

    “维基!可恶……”骑士的小腿被猛然抱住,他侧身扯下维基,然后退到更远的地方将他放下。

    “先答应我不要突然冲进战斗!”里萨尔歪着头向维基怒吼,他的眼神依旧盯紧了断臂的莉雅,“要爱护性命!我们两人的性命!然后是他人的性命,莉雅灵魂还在,但是那毫无疑问跟死了一样。”

    被击中的莉雅没有发出痛苦的呐喊,她怎么可能因为这一点伤痛就发出呐喊呢?断肢、死亡的轮回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痛感已经磨灭,因为手臂被削去而呐喊早已不可能了。她的灵魂探查之处只有前方淡淡的、熟悉的血咒术,她要毁灭、撕裂、切割、折磨;她要保护、拯救、反抗、爱,这是那残缺灵魂三百年不灭的理由。

    里萨尔嘴唇快速的蠕动,他需要在下一场战斗开始前把这个孩子安定下来。

    “听着,维基,莉雅已经死了,你要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承诺或者约定都无法完成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我现在成了一个失信的人,在沼泽里和劳伦立下的约定,我以为那是个我力所能及的简单的约定,现在我却毕生无法实现了。我尊重劳伦也尊重莉雅,但是尊重和怜悯以及战斗中的愚蠢慈悲无法复活他们,你看看莉雅现在这个样子,她的灵魂残枯可怖,她在不断地忍受回忆的痛楚,我们要做的要么是逃离这里,要么是想办法去解放她。是我对灵魂一窍不通,你要是懂一些就放下其他的杂念来帮忙,如果你也不懂我们就一二三一起冲下山。”

    维基的哽咽停止了,他象征性地用手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角,松开紧紧抓住劳伦的手,看向前方的莉雅。

    莉雅的胸口处有一阵蠕动,从胸口到左臂,然后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中,左手利爪再次出现。

    “我,我会帮忙,我只懂得血咒,但是那些藏书里有一个血咒的咒术,能对人的心灵造成伤害,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我要试试,我要解救莉雅。”木人的语气再次坚定起来,小小的身躯霎时充满了勇气。

    “很好,咱们约好了要一起对付她,那就去做。”里萨尔发现了莉雅的动作,他走向她,举起了剑,“我不知道咒术怎么施展,但我的背包里有个小玻璃瓶,里面绿色粘稠的那个就是劳伦的血液,那个或许有用。”

    “我施展咒术需要时间。”

    “我来帮你争取,简单的努力一下,维基,你要相信自己。”

    利爪破空,呼呼声袭来,莉雅前向冲去,目标只取维基。里萨尔踏出一只脚,如石墩一般挡在二人面前,接着脚步向前迈,主动迎击莉雅。剑光闪烁,骑士直剑上撩,瞬间削断攻来的左手,里萨尔顺势回旋身体,压低重心,右侧出剑,刚刃呼啸之时,莉雅的双腿已然消失。

    维基将绿色的血液涂抹在手心和胸口,然后双手触地,口中振振有词,随着他不断念出咒语,绿色的血液开始沸腾、增值,混合着沙土,在维基面前画出了一个阵法。

    好样的,孩子。里萨尔心里暗赞,莉雅出于对强大事物的本能恐惧,向后跃起,但是里萨尔不依不挠,他黏住莉雅,手起剑落,砍去莉雅一直空着的右手,然后再一剑,拦腰斩断。

    “骑士大人!”

    维基大叫。

    来了。里萨尔目**光,快步绕到莉雅的身后,飞起一脚,将莉雅尚未愈合的残躯踢进了圆阵中心,随着维基双手抬起,咒术开始生效,阵纹冒出一道道白蒙蒙的热气,莉雅的身躯如将死蜈蚣般拼命扭曲,但她无法逃出这个阵,胸口具象的灵魂闪烁地无比激烈,呐喊更加透彻心扉。最终,随着一声仿佛要将百年的苦难于一瞬拉扯出来的嘶哑的怒吼,灵魂终于破碎消失,莉雅的身躯化为阳光下漂浮尘埃中的那一粒粒,如细雪撒下。

    骑士站在阳光里,光柱自上而下照耀着他,细雪洒落,骑士如同天降的神使。

    维基跪在另一边,一动不动,骑士长剑入鞘,跑向木人。

    “维基。”他看出了维基施咒后的不对劲,他一动不动,这不是平常的维基。

    骑士抱起他,入手处冰冷无比,木人本身就没有体温,一直冰冷,但曾经那欢跃和痛苦并存的,那身为“人”的灵魂所给予的温暖正在消退,一路上牵着他的小手不再寻觅另一只大手。

    “这是必要的媒介,劳伦的血不够,所以我用了我的灵魂。”维基挤出这段话,他用那张夸张的笑脸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骑士能感觉到那正在消失的温暖之后的释然的孩童的笑脸。

    “老天,维基,我们明明约好的,我来替你解决,老天……”

    “再见。”

    又一个灵魂消散,这是木人最终的道别。

    骑士跪在阳光里,光柱从四面八方照耀着他,骑士怀抱木人,如打碎玩具的孩童般,细声地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