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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阵大风吹来

    天很蓝,蓝得很不真实,被来去的云彩不断的擦拭。

    太阳猥琐的挂在上面。

    矮山起伏,曲线柔软,树林、河流、农田平铺数十里,大地如蜀锦一样色彩斑斓。

    源自于崇山峻岭的清溪河,如禅定的老僧,静卧在翠林茂竹之间。水流清澈见底,悠然而缓慢。

    遥远的寺院响起了钟声,惊起阵阵的鸟鸣,由远及近漫延开来,随后被清风吹向四面八方,于是林叶草木,微点腰身,沙沙作响。

    一切如常,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直到水面上出现一个黑点,随波起伏。

    黑点逐渐放大,一个懵逼的面孔正对着天空。

    翠鸟从树上跃然而下,灵巧的身姿点水飞过,扑到那副白色的面孔上,尖长的嘴巴一啄,似乎发现不是冰冷的食物,于是惊慌的丢了泡屎,逃回树上伸头观望。

    河流里的鱼儿似乎嗅到了美味,纷纷追逐着面孔欢呼雀跃。

    一只小鸊鷉突然从水里潜出,伸出头来,稚嫩的“嘎嘎”大笑几声,仿佛暗示这里是自己的地盘。

    惊慌失措的鱼儿倏然四散而逃,唯有一条尺长的黑鱼脾气暴躁的用尾巴抽在小鸊鷉的脸上,小鸊鷉痛地“嘎嘎”大叫,扑棱着翅膀往不远处的鸊鷉群方向逃去。

    逃到半路发现别的鸊鷉在嘲笑自己,于是勇敢的返回与黑鱼战斗起来。

    那副面孔上的眼睛眨了一眨,鼻翼动了一动,表示他目前还是一个活人。

    白皙的脸上出现了愤怒的红晕。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觉得翠鸟、鱼、鸊鷉会站在食物链顶端,把人类当成可以争夺的食物。

    尤其是一个还活着的人。

    常平记忆里去西部旅游,遇一大制作的剧组,由于原定的演员罢演,而他因为长相俊美、气质拔萃,代入感强,于是被临时拉入,出演少年秦王。

    秦王忧虑民间疾苦,微服视察农家乐,极目旷野,广袤的玉米田延伸到关中的尽头,满脸幸福的农夫啃着浓香的土豆,喜悦的农妇背着娃娃打理火红的辣椒地。

    临行前,万民不舍秦王,纷纷献上土特产。

    当他一手握着一包辣椒,一手盒饭,感慨演的是神剧时,天空乌云聚集,忽然狂风大作……

    常平清醒后已经漂流了数十里,沿途经过了一处村庄和集镇,听到了奇怪的腔调,可惜肢体不听使唤,无法开口说话,也无人能发现他,如同活在梦魇里一般。

    他不担心沉入水中,因为戏服里面套着救生衣,那是为下一场戏准备的。

    他忧心的是发僵的身体开始感觉不到温度了。

    当人的核心温度降到28摄氏度以下,就是在生死线上下蹦跶了。

    常平无奈的盯着苍天,为什么大风只追着自己跑,多一个人一起漂流,心里也能平衡点。

    身下有些发痒,是鱼儿?水蛭?只要不是血吸虫就好。

    想到血吸虫只存活于南方,忐忑的心情好了许多。

    身体在失去知觉,他十分恐慌,仔细搜寻两岸的人迹,尤其是钓鱼爱好者。

    可往日遍布大河野塘的钓鱼人怎么消失了?

    这么不务正业的吗?

    若是一直漂流下去,终点应该会是大海。

    但在此之前,冰冷的河水、未知的漩涡、凶残的鱼鸟……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时间在吞噬着他的希望。

    心一点一点的凉下去。

    而狗日的剧组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搜救?

    满条河里都是常平的愤怒与悲凉。

    汩汩水流时而没过耳朵,时而不没过耳朵。

    最大的声音就剩下了呼吸声和心跳声。

    两岸林木、山岭如走马观花般匆匆闪过。

    好美的风景,常平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当远处传来的温暖的人声时,他猛地睁开眼睛,心中重新火热起来。

    若能活命,他愿意再演一场秦王,再吃一次发馊的盒饭,然后再给这部剧打个差评……

    两道少女的笑声,一前一后,一个含蓄蕴藉,一个肆无忌惮。

    日影斑驳的林荫下,两人走在沿河的砂石小径上,脚步轻快,裙角飞扬。

    二人头上梳着同样的双环髻,皆身穿淡蓝色的褙子长裙,形貌极为相似,只是身高略有差异,神态也不同。

    前面的女子手揽着竹篮,竹篮里放着满当当的布料,脚步稳重,神态自若。

    后面的女子则左手抓着竹篮,前后摆荡,右手拿着一截竹竿,左右横扫,哼道:“胡奴儿竟敢摸老娘,被老娘一脚踹到墙上,这等下流腌臜胚子也配?!”

    前面的女子摇头道:“是,是!唯有吴家三郎那般奢遮的人儿才配得上咱家二姐……你都说了三遍了。爹说你是野外的山雀,这家是留不住你的。听我一句劝,胡奴儿好歹是内院仆人,莫要任性惹了他,平白祸事!”

    后面的二娘子气恼的扔了竹竿,跺脚道:“胡奴儿占我便宜,我怎么踹不得他了!大姊姊净向着外人,不想着你的好妹妹!”

    前面的女子捂嘴笑道:“谁让你先撩拨他的,又贪他的铜钱,他若惹你,你尽管向胡家夫人禀告,必会为你做主。”

    二娘子冷哼了一声,随即笑容绽放了起来,提着篮子站住,扭捏道:“胡家夫人真的会……”

    她眼睛乱转,心思百般绕缠,想到吴家的画船,不经意转向河面,透过稀疏的树林,突然看到河里漂浮着一个鱼肚白般的物事,确切的说是一个疑似人的白皙的脸,于是丢掉竹篮,惊叫起来:“啊!”

    前面的大娘子明白她的想法,原本想说些打击她的话,让她死了攀高枝的想法,听到她的惊叫,急忙转身问道:“怎么了?!”

    二娘子捂着嘴,脸色苍白,手指向河流。

    大娘子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只见缓缓的水流中央漂浮着一具尸首,那张脸白皙发亮,引人注目。

    大娘子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有些慌张,仔细望了一阵,心底发凉。

    见二娘子已经捂住眼睛,当下不再去看,上前捡起地上的竹篮,镇定道:“你倒是能踹人,一具尸首而已,竟怕成这样。”

    二娘子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从指缝里露出目光道:“我哪里害怕……可惜的是清溪河被腌臜东西给糟蹋了。”

    清溪河下游有两个村子,河西村与河东村,村民饮水大都取自于清溪河,有了尸首,的确让人晦气。

    大娘子叹了口气:“不知是谁家的可怜人丢了性命……”

    她也不敢再看,长呼了一口气道:“先回去吧,报与保长,好歹打捞上来入土为安。”

    常平能清晰的到二人的对话,然而他却无法挣扎去引起注意,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们莫名其妙的对话让常平十分紧张。

    怎么就先回去呢?不可以报个警么?

    清溪河水流缓慢,却比人的脚步快了一些,当河中央出现一处急流的时候,他的身体改变了方向,被水流卷到了岸边。

    距离两个战战兢兢行走的女子不足五步。

    这处水湾没有林木灌丛遮挡,与河边小径相接,常平的身体被水草阻住,在岸边晃啊荡啊的。

    大娘子急忙低下头快走,二娘子紧抓着姊姊的手臂,亦步亦趋,紧紧闭上眼睛,心里喊着爹爹,嘴上喊着“阿弥陀佛”。

    河面上的小鸊鷉与黑鱼扔在僵持打斗,翠鸟飞跃了几棵树,探头探脑,警惕的盯着。

    大娘子忍不住转头看过去,首先看到了那张脸上还算新鲜的鸟粪,然后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在她印象里,除了小时候见过的阿娘,再没有比这张好看的脸。

    胡家三郎被称为清溪小周郎,与之相比,还不如那坨鸟粪。

    大娘子心里怦然,又十分慌乱,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恁地瘆人,是哪家的郎君如此命薄,可惜了这副人样子。

    她一边平静了一下心情,一边安慰捂眼捂鼻的二娘子道:“人如草木土石,不必畏惧。”

    常平则激动得脸发热,面前的人不过十二三岁的青涩模样,穿着打扮像是汉服爱好者,直如菩萨一般可亲可敬,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眨了眨眼睛。

    大娘子身子一震,紧紧地抿起嘴。

    二娘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姊姊,你也害怕了?”

    大娘子不理她,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壮起胆子,试探的问了一下:“小郎君?”

    二娘子哆嗦道:“大姊姊,不要吓我啊!”

    常平再次眨了眨眼睛,半晌,嘴里吐出几串气泡。

    他心里十分着急,心里喊着,小朋友,快点捞我上来吧,晒晒就能活过来了,事后报答绝对不送试卷。

    “你还活着?!”大娘子惊道。

    常平再次吐了吐气泡。

    “鬼啊!”二娘子撂下大娘子夺路而逃。

    大娘子壮胆走近了几步,小心翼翼的探身,伸出微颤的手指,放在常平的鼻孔旁。

    气若游丝,微弱的热气证明水里漂浮的是个活人。

    大娘子浑身一软,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二娘子拎着不知从哪里扯来的桃树枝冲了回来,胡乱挥舞,大喊着:“昊天玉皇大帝玉尊,一断天瘟路、二断地瘟门、三断人有路、四断鬼无门……”

    “嗯?”大娘子皱眉。

    “大姊姊,我……我找来桃木枝救你,不是逃跑……”二娘子刹住身子,嗫嚅道。

    大娘子摇头道:“他还活着。”

    常平心里松了一口气,生命如此美好。

    他不畏惧死亡,而是不愿意自己葬身于蠢笨的食物链底端的飞鸟与鱼腹里。

    大好河山还未走遍,四海美食也未尝遍,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体验自由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