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星落之夕 » 第十一章 苍白羽翼散落孤城

第十一章 苍白羽翼散落孤城

    “宇文离,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大概吧。我不太能分清你们建成区里的人给这些地方取的编号。不过只要每次巡回演出有空闲,我就会到附近的几个街区走走。被人抛弃的文明残骸,总是能激发我的创作灵感。”

    宇文离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在他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街心公园,从中心到外围呈辐射状排列,如同原始宗教的祭坛。在祭坛的中心是一座银白色的巨大方尖塔,目测有十余米高,在远处能看见上面写满了文字。它的外表仿佛包裹了银色的锡箔纸,看上去有一种金属的质感。在阳光的照射下,方尖塔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其中一部分通过折射,在地面上投影出白色的斑点。

    方尖塔的四周被错综复杂的人行道路网分割出了若干个草坪和公园,每个草坪都有至少四个足球场大小,在城市的中央显得极为开阔。更外围的地方是是几幢分散排开的宝蓝色摩天楼和环绕在摩天楼周围的碟形悬浮建筑,从地面极目眺望看不见这些建筑的顶部。浮空的铁道和立交桥从楼宇之间穿行而过。大楼外墙大大小小的屏幕上还在播放着一百多年前的新闻和宣传片,即使楼宇下方没有任何一个当年的观众。

    “我们到了......这里是过去的墓碑。”他喃喃自语道。

    继续上前,在我们的距离逐渐接近方尖塔之后,我可以看到靠近中心的草地上有一个用铁架搭建起的舞台,舞台的下方三三两两的聚集着一些拿着乐器的演奏者。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些观众,同样是三三两两的。用粒子网络的红外线成像功能粗略统计了一下,应该有两三千人。

    “宇文离,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我们的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在我们路过草坪上一个小型乐队的时候,乐队的领队对着宇文离说。

    “宫商,放心吧,没问题。”宇文离一边拿出自己的光波琴,一边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之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也有可能是在叹息。

    “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演出了。”男子在我的身侧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我走近方尖塔,触摸着上面的文字。这些文字用古语写成,离现在至少有两百年。我分辨不出这纪念碑上的内容,只能通过字体和塔上绘制的图案依稀瞥见人类过去的成就和功绩。塔顶流线型和超几何体的浮雕,泛着低垂太阳折射出的光晕,诉说着一个死去的时代,方尖塔周围的建筑群迎着凛冽的南风,宛如人类的墓碑。

    “要开始了。”我只听见一声宣战诏书般平静的宣告。

    周遭的空间,新近熟悉的树木、公园,开始扭曲起来。就像我在学校的草坪上看见的那般,穿梭在空气中的日光,在没有任何透镜的情况下,在半空中呈现出了折射和反射的光学现象。伴随着日光一起的,还有忽高忽低的乐音,这乐音没有音源,但我却能分明感受到,它来自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

    起初,这些声音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波,如扫地机器人和机械服务生那般,聒噪但令人习以为常。不久之后,这些声音随着环绕在我周围的日光运动,陡然变高,变尖锐。我很自然的想起那些在无人都市当中的漫游机器人和街角场馆所发出的那种令人厌烦的声音。但是,虽然曲调相近,我却能从这些声音中听出某种规律。一种与现在流行的一切旋律都迥乎不同的曲调,以每四拍子一个音符的节奏,在混沌中交织着。

    我看见天空的亮度降低,城市上空的景象以渐变色的方式,变成博物馆里的负片。我看见血红色和幽蓝色在大地上宛若织缕,交错而又分别。我看见极昼降临在这片土地上,而后又变成极夜,南极的乳白色君王包裹着无限的领土,尔后又在一刹那间的暴动中破碎。我看见宇宙中闪耀着熊熊火光的三星运动,和源源不断喷射着等离子流的类星体,它们在我面前出现,又在我面前消失,时空进步了几千年,又仿佛在大爆炸剧变的前一秒。混沌中的节奏和扭曲的光线不断冲击我的大脑,使我无法保持理智。

    “时间到了,让我们完成这场葬礼吧。”

    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不知是人声还是机器。

    光线穿插成的图形,在我眼前变化,解体,从一系列有规则,能让人确信在梦中有可能遇到的情景,变成杂乱无章的线条。宝蓝色、橘红色......一系列的色彩在我的眼中,或是脑海中闪回,犹如被拉长,然后挤压变形的亮色霓虹灯。尽管整齐的音符已经被打乱,但我的大脑却不受控制一般,拼命想要找出光线与光线之间,音符与音符之间的必然联系,哪怕这种联系万分缥缈,我也有不得不去的使命。

    一个背景淡出,另一个背景出现,如此循环往复。不同的画面,或具体或抽象,反复争夺着空间的控制权。狂乱的光线逐渐变得驯服,从一个辐射源,或千万个辐射源,描绘出一个,或千万个影子,或是叫剖面。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躁狂症病人式的场景。在光亮中,我看到了瓦蓝的边缘,或许是蓝天,又或许是我前往或未前往的星球当中之一;在光亮中,我看到一个白发的少女,穿着曼妙的轻纱。

    “地球的子民们,欢迎来到溟州中央区的演唱会。今天是苍羽出道的第86周年,感谢大家的陪伴,今后也要一起向着星空的彼岸进发!”

    那名叫作苍羽的少女站在方尖塔的顶部,呈现一种优雅而轻盈的体态。穿着白色丝袜的脚尖,与方尖塔只有几微米见方的塔尖轻轻接触,仿佛忽视了反作用力,漂浮在上面一般。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虚伪的幻象,但是,她裙子上的每一个褶子,甚至头上的每一根发丝,在日光底下又显得那样清晰,那样富有质感。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直觉,正如我无法相信自己数毫秒前仍然身处在数十余年外的大小麦哲伦星云或微波辐射侦测也难以触及的深空当中。

    随着音乐的持续,少女向塔下的人群伸开手掌。头顶的天色倏忽变暗,再一次呈现出负片的样式,之后又恢复正常。随后的几十秒,负片和正片交替放映,节奏逐渐加快。舞台样式的灯柱,从四周亮起,如果更严谨点说,那是光线,是受到扭曲和畸变而哀嚎的,八分钟之外核聚变的光芒。

    我能听见草坪上的山呼海啸,这声音仿佛来自两百年前。我一度质疑,是方尖塔或周围建筑特殊的材质从过往的时空录下了这种声音,但是很明显,这不是回音,或模糊不清的片段。我能看见乐队在欢呼,还有在这片地方驻足的百余人。他们的声音经过光波琴和振动鼓的放大与操纵,百倍的放大,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

    “苍羽的演唱要开始了,希望我的歌声能带给你们,还有木卫二和南门二的同胞!”

    在这位自称苍羽的白发红瞳少女放出甜美声音的同时,我能感受到眼前少女的影像忽亮忽淡,就像电子显示屏幕前不断变换的对比度。如果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几根稀疏的黑色条纹杂乱分布在少女与方尖塔的周边。事实上,在光波琴所营造的违背物理规律的场景中,一切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即使是方尖塔锐利的边缘,在我的眼中也不过是石头砸向水面所泛起的阵阵波纹。

    我有九成的把握断定,少女本身是呈现在我面前的又一个幻象。剩下的一成怀疑,来自我对光波琴控制光线能力的过分信任。

    天空被设定成剧院演出时常用的黑暗色调。就像先前的琴声那样,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从每一个空气分子,或是同声音一同振动的光子。空灵的歌词几乎在一瞬间从我耳边炸开来,由近至远,又由远至近,恍若潮汐现象中起伏的海浪。

    “在遥远的星河彼岸

    镌刻着虚无的云朵

    年轻勇士的魂魄

    在人类的边疆探索......”

    这首歌的名字叫《安吉洛之云》,是过去流行在出征太空的人类当中的歌曲。据说那时候,前往外星球,尤其是小行星带外建立太空站的人类特遣队,通常是九死一生。在太空中,牺牲战士的尸骸无处安葬,随行的其他人只能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透明挡板,在空中围出一个空间,将为牺牲战士预留的氧气瓶放出,然后投放受到力场控制的镁块,在氧气逸散之前燃烧出带有这名战士特殊任务徽记的白色火光。这就是在太空中一位战士的葬礼。

    时过境迁,在太空的故事成为传说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在人类第一次拓荒过程当中的死难者。即使是我,也是从梦泽的口中得知人类特遣队的故事。如今,连地球本土的居民,也正在以一种极其苟且可笑的方式,结束自己作为文明存在的旅程,那些留守荒凉宇宙的勇士,如果真的存在,或许也早已因为补给的中断,追随他们的先辈而去。或许这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苍羽歌唱的语言,是古语,但是较为晚近的一种人类标准语。在和那些早期逃难者的后代归墟人的交谈中,我还能不时听到些许古语的词汇。不过,再往深入一些,让我分析过去语言的句子和段落,对我来说就是比较困难的事了。

    这里的一切,仿佛定格在了两百年前某个不知名的年月,在被困住的时空里重复过去。在那个岁月里,城市供应的物资仍然充足,墨丘利网络和传送师让人们在城邦间来回穿梭,起降场停满接驳的飞船,外星人指的仍然是那些从太阳系归来的同胞。那个时代,对如今的我们是熟悉的神话,正如我们如今的岁月,在某个不知名的时空里也是熟悉的神话。

    “这里是人类的坟墓。过去的人逃走了,成了归墟的游民,只有我们还留在这垂死的躯体上,做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直到那一天到来。”

    被光波琴扭曲的光线,不知何时重新向着正常的轨道运转。草地上的乐队成员操作乐器的节奏开始缓慢下来,他们的目光,一部分看着琴弦和鼓面,另一部分注视着方尖塔上的苍羽,仿佛注视着一个永恒的神。我看见一个小麦色的壮实身影,宇文离站在我的背后。他拿着光波琴的手自然垂下,另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仰头看着天空。我无法说清他的眼神,那似乎是一种惯常的绝望,但更多的能看到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

    “你们是留在这里的人?”

    “是的,或者更确切点说,是留恋这里的人。溟州有很多艺术家团体,他们——恕我直言,大部分在创作庸俗的艺术,只为了迎合那些只看到眼前的人。但是,还有几个团体,比如我们,会定期来到这里祭拜,祭拜这个死去的城市。我们在这里能得到几天的食物和水,我们会留在这里生活。有些狂热的人会留下更久一些的时间,直到他们因为血糖不足或者别的原因昏迷过去。在居住区休整几天以后,他们会跟着另一个队伍,继续朝圣的路程。”

    环绕在我们耳边的乐曲渐渐停歇。因为跟宇文离的交谈和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我没有太听清苍羽在后面所唱的内容。何况,那个时代的古语,对我来说本身就有点难度。站在方尖塔塔尖的女孩清了清嗓子,在这一时刻,我的大脑突然不由自主地认为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谢谢大家的支持,接下来是下一首歌,让我看到你们的欢呼!”

    于是我周遭再度欢呼起来。这阵声音随着再度振动的太阳光线陡然增强,使我感觉在昔日溟州的中心,仍然有数十万的居民,在这里劳动,生活。

    “苍羽是这座城市的偶像,她代表了溟州的昨天。在过去,这里是溟州人茶余饭后最重要的休闲和娱乐中心,他们在这里约会,谈论学术和创作。他们不必像我们一样,需要惧怕资源短缺和突如其来的事故。他们眼中的未来,是向上的,有力的,永无止境延伸的。如今的溟州,除了总部区,你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能保持昨天的痕迹,事实上,我们现在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比不上人类拥有太空那段日子里的万分之一。”离的语气很平淡,就像一个人站在他远房亲戚的墓碑前,以叙述的语气凭吊。

    “你的话让我想到了赫西俄德的感叹。”我笑着说。

    狂热者的欢呼,不仅是为了一个虚构的点阵,数据,更是为了一个昔日文明产物的出现,而狂乱,欣喜。在紫微纪元过后,幸存人类的首要任务是生存,维护好生产单元和人类定居点之间的运输。曾经的娱乐和文化,在这个时代仍然有发展,但大多是过去主题的延续,即使是最近几十年兴起的复苏运动,也不过是对那个时代的蹩脚缅怀。也许这就是宇文离,还有所有的复古主义者,对旧日加以缅怀的原因。

    “离,你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大概两天吧......我不会停留太久。”他顺势在草坪上坐下,“最近这片区域的物资供给已经越来越少了,在这里居住的人口只有在附近演出乐队的几十个成员——想当年这片区域还是一个能容纳五十万人的功能区。虽然一些机器人运营的场馆还在继续运作,但是如你所见,这些机器的算法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更新了,最近的一次更新还是在NE585年。这里的一切正在老化,报废。”

    “你的意思是,狄瓦娜的算法已经放弃了这片地区了吗?”

    “不确定。毕竟中心地带是溟州运输的动脉,从城外的生产区生产的物资都要通过传送系统运输到这里中转,废弃的风声这几年都有,不过系统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判断。虽然经过总部区的努力,大部分的物资转运线已经接驳到了伊特鲁里亚的分发站,但是还是有少量的物资通过这里。我想这是为了那些归墟人。”

    “你是说那些星辰崇拜者?”

    “我对这些人的信仰不太了解,但是这些失去家园的人,对过去的科技产品有一种矛盾的情感。当然,我们也一样,我想这是一种人之常情。”宇文离说完拿起了手上的光波琴,将它放在与胸部平齐的位置,另一只手做出初始和弦的手势,从草地上站起来。

    对出生在总部区的我来说,我没有办法了解宇文离口中所谓“矛盾的情感”。

    “曦,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吗?你相不相信,溟州会走向毁灭。”

    又一阵山呼海啸,打断了宇文离这番悲观的论调,就像上次一样。一阵强劲的风从南方刮起,劲风带着海洋的水汽,从城市设置了重重路障的,南北走向的大道前罗马军团一样耀武扬威地走过。方尖塔前矗立着几尊宇航员和飞船的雕像,在傍晚的风中,这些被工业酸雨腐蚀的石质雕像显得格外孤独和苍凉。

    “苍羽!苍羽!”

    音乐声再度响起,杂乱的光芒在我眼前出现,一切事物都变得扭曲。此时此刻,太阳正在城市人造物所构成的天际线上落下,赤红色的圆盘逐渐变得不规整,融入天空血一样的霞晖。伴随着天色的黯淡,中央区周围的高楼亮起了断断续续的彩灯。苍羽穿着偶像服的身姿在大楼的外墙上出现,配合方尖塔上的主投影,形成了一个大面积的环绕式舞台。这种成本高昂的演出,在总部区已经难觅踪迹。

    “在夜色与星河的尽头,

    他们潜藏在未知的彼方

    没有痕迹,也没有讯息

    却能将罪恶和腐朽埋葬......”

    这首歌的曲调明显比上一首沉重得多,苍羽快速的唱词,配合诡异的电子风伴奏,使整个街心公园平添了几分不安的气息。我总感觉这个曲调似曾相识,这种步步逼近,山雨欲来的风格,不像是紫微纪元的产物。上午街道的旧乐曲,只是让我感到烦躁,并没有像现在这种诡异的感觉。

    周边摩天楼的外墙屏幕上显示出银河系的实景照片,但是没有壮丽的星云,也没有熊熊燃烧的恒星,只有虚空,无尽的虚空。几颗微小而遥远的星辰,点缀在虚空中作为背景,衬托不时划过的火焰,似先前提到过的太空葬礼。我在这首歌曲中,找不到人类全盛时代的半点影子,只有一种宗教似的,将自身交付给他者的绝望,纯粹的绝望。

    若是超时空的连接在风中中断

    无人能诉说这是否是神的裁决......

    这是一句念白。紧接着,我看到方尖塔的四周变成血红色,和落日的天空一起汇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有规律的乐器声开始被撕裂,变成电锯一样的声音,在乐曲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拉长的警报录音。

    “这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我听到——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看到,草坪上音乐演奏的声音开始变小,驻足的人群中有不少跑出草坪,跑到与之相连接的街道上。我看到一个逃离的身影,我从衣服的颜色里可以认出那是宇文离。

    我面前的这支乐队已经停摆。鼓手推搡着和众人一起跑出草地,指挥和二号光波琴手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歌曲的伴奏,在我提问的间隙暂时恢复了连续的调子,紧接着又开始断断续续。背景板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血红色。

    “曦,你听说过外星人吗?”乐队里的一个人突然叫住了我。

    “你是?”

    “我是宫商,宇文离之前向我介绍过你。”说话的是刚才看起来不知所措的二号光波琴手。他长相白净,比离稍微矮一些,此时正穿着常见的白色衬衫站在我面前。

    “听说过,不过都是一些荒唐的都市传说。”

    “不,外星人的存在不是什么荒唐的传说。”这个生活在废墟里的普通人对我正色道,“你知道为什么溟州城市的正中央,会存在这样一座根本没有实用意义的方尖塔吗?”

    他伸出手,指向身后的建筑。古老的纪念碑上,每一个刻痕都在熠熠闪光。在微观的层次上,这些闪光并非太阳折射或反射的光晕,而是来自于内部源源不断放射出的大功率信号。我伸出手,试图触碰这古董般的人类造物,在接触到外壁的那一刻又触电般地将手缩回。我能感受到我的脑海中涌入了大量的信息——从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到漫长时空中黑洞的蒸发。

    漫天的文字在我的眼前悬浮,组成超越人类现有认知的超几何体。方尖塔四周的建筑在信息的海洋中闪烁了数下红光,随后如尼莫点的海面般归于死寂。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认为中心地带的建筑物和方尖塔之间,是一个巨大的有机生命体。

    “在狂风未曾隐没星辰光辉的时日里,这里曾经是人类向宇宙发射信号的据点。我们的祖先不愿相信,我们在宇宙当中是孤独的。”

    在光芒消逝之后,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这方神秘的尖塔。我仿佛能看见飞船的起降,看见犹如科幻小说刻板印象一般的小绿人向我们走来,对地球人做出友好的手势。但很显然,人类的浪漫主义是自然所不容许的,我的思绪必须强迫我回到现实。

    “我不想知道什么外星人,我只想知道现在怎么回事,宇文离又去哪了?”

    “他经常来这片地方,现在他应该在控制系统里面检修全息系统遇到的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我希望你把话说清楚点。”

    “你知道,这里年久失修。虽然狄瓦娜系统迟迟没有废弃这片地区,但是这里的物资供应水平和生活水平如何,我们都心知肚明。在这里,不要说投影故障,就算是停电,网络中断,都是家常便饭,你不用担心这些。”

    草地上的杂音依旧让我心烦意乱,苍羽的影像不断晃动,闪动,上面还出现了大片的黑色格子。就算这些是正常现象,这种情景持续下去也让我很不舒服。

    “我是这里的居民。”宫商说道。他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我在街角和桥头经常见到的那种文艺青年。“在我很小的时候,这里的运输网络就开始瘫痪。我的父母走了,我的邻居也走了,但我还是留在这里。我留恋这座方尖塔,我和乐队里的其他人一样留恋它们,我不相信曾经这么繁荣的一个地方会被管制整个经济的系统抛弃,我不相信。”

    “我能理解,我学过有关的历史。在‘那场灾难’以后,溟州就陆续有124个分区被废弃,没有人,也没有食物、水和能源,没人能在那种城市遗迹里面生存。我知道你们的处境,但是我现在做不了什么,我很抱歉。”

    宫商听到我的这番话,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而肃杀的眼神。我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就像你在稀树草原上被猛兽死死盯住一样。“季连曦,记得我刚才说的外星人吗?”他的声音依旧很柔和,但很明显压低了八度,词与词之间带着虚音,仿佛一名从战场负伤归来的士兵。“记住。如果你身边有外星人,不要相信他们,他们陷害了我们,他们背叛了我们,他们劫持了我们的系统,但却没有按照许诺把人类从这个系统里拯救出来。”

    “宫商,你知道的,那些都是无稽之谈。现在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我们人类的发展受到了外星人的干涉。”

    “在生产单元通向这里的运输主管故障损毁的时候,有人也这样说过。”他指着遍布在城市的输电塔当中一根断了一半的管子说道。这根管道用纳米机器和橡胶的复合材料制成,如今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和裂痕。在中央区的街道上,有无数用纳米机器人组成的类似材料,如今这些纳米机器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僵尸一般,横七竖八的躺在空旷的场地上。因为缺乏必要的能源供应,过去提供城市基本服务的纳米机器,现在和垃圾别无二致。

    “我看过他们留下的标记,还有夜晚巡航的飞船,他们的飞船拖着蓝色的尾光。希望在你们的总部区遭到废弃的时候,你也能这么冷静。”

    蓝色的尾光是溟州郊区出产的飞船特征。我记得早十几年,溟州被废土隔开的几个飞地居住区还保留有几艘这样的飞船。至于有没有其他类似特征的飞船,那些飞船当时有没有到市中心巡航,我也不了解。同样,我经常会在城市的墙壁上看到一些意义不明的涂鸦,是谁的标记也不好说。总而言之,现在对外星人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不知何时,断断续续的乐曲接了上来,大楼上血红色的背景也消失了。方尖塔上的苍羽,依旧亭亭玉立,向着台下的观众招手。太阳的光线渐渐昏暗,整座城市亮起了灯光。草地上同心圆的地灯和灯柱,依次亮起,仿佛自己正置身在一片雪地里。

    新的背景影像在傍晚幽蓝的天空中渐渐变得清晰。我看见巨行星的弧线,还有在四周显现出的火箭发射塔。火箭影像的头部写着玉衡-38,这是紫微纪元生产的最后一款火箭,人类过去征服太空的最后尝试。

    “这首歌送给天津四的勇士。在几天前的失联事故中,他们与地球完全隔绝,希望我们在地球上的同胞能祝愿他们平安。接下来把话筒交给主持人,让我们继续这场演唱会。”

    然后是一大段的沉默。

    我可以断定,眼前这个虚拟歌手的影像,是大灾难前某一天的复刻。这段复刻(或许还有别的复刻)在接下来接近两百年的时间里,播放了不下上千遍。在过去,它是归墟人口中的神明影像,在现在,它是宇文离这样的复古主义者所缅怀的圣地。

    影像稳定下来以后,我看见宫商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摩天楼上播放着演唱会的背景动画,远处的主干道上街灯放亮,音乐逐渐响起。除了人数稀少些,这里和影像记载中紫微纪元繁荣的都市没有任何区别。

    “要一起去那边的售货机上买瓶水吗?”我向这位初次相识的少年伸出了手。暗红色和蓝色,交织在少云的天空。夕阳落下的城市,显得如此辽阔,废弃的都市区,吹起孤单的风。

    然后,就在一刹那,我看见西边楼宇的亮色开始黯淡。如果将城市的夜景比作群岛,那一片地方就如同遭遇了地质灾害,塌陷下去,接着顷刻间沉没,就像亮光映照下的一小块煤球。这块煤球的面积不断扩大。很快,如野火掠过山林一般,整个中心地带几乎被黑暗吞噬。

    文明的灯光,在这片人类过去的坟墓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