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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蝉藏

    中年男人只来此片刻,便起身离去,这次不如出场那般迅速,反而闲庭信步,一瘸一拐走向那座城门,其间含义,不言而喻。

    信陵城有这一抹白衣在,仙人不出,任尔神鬼妖魔,全趴着。

    委实霸道。

    在场几人直到那个背影走的远了,才慢慢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名为林逸的斗篷剑客倒是收敛了戾气,临走之时声音平淡:

    “你我之间,终有一战,老祖宗的剑招,总不能输给一把剑。”

    南宫月神郑重点头:

    “随时恭候!”

    喘过气的老人看着这一幕,不知是好是坏,但看小公子的表现,总是好处多于坏处。做长辈的,从来不怕后代子孙不成器,怕只怕……没这个心气。

    经百折而不弯,历万劫而初心不改,方能成事。

    想至此,老人沉声抱拳,单膝跪地:

    “老朽无能,让公子受惊了,回去之后自领责罚,不劳公子费心。只是此行,老朽还得跟着,公子若觉得碍眼,老朽便不出现在公子眼前。”

    南宫月神伫立良久,还是弯腰扶起老人,笑容勉强:

    “周爷爷……不必如此,只是周爷爷千不该万不该,对一个姑娘下此重手,无论是南宫家还是剑池……都不至如此下作。”

    这一声“周爷爷”,老人算是知道此事翻篇,便也起了身子。但心底清楚自家公子仍对之前的悍然出手心存芥蒂,实属正常。有些事情,公子想不到,自己不能不想,哪怕重来一次,哪怕那少女实在与此事无关,周姓老人也不见得会收手:

    “公子打小没怎么出过家门,不知人心险恶,常年行走江湖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事后公子要打要骂,周通不在乎,但要是公子出了事情,老朽万死莫赎!只是再有下次,还请公子借剑一用,雪龙吟周通用不了,一把铁剑足矣。”

    面对这番忠心护主的肺腑之言,南宫月神张了张口,终归是没说出什么责怪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摇了摇头,坚定道:

    “周爷爷,别的都好说,剑不能给你。”

    周通忽然热泪盈眶,双手颤抖,无论之前做过什么,有公子这句话,就都值得了。

    他一身修为不过堪堪三品,勉勉强强触及二品小宗师的门槛,虽算不得江湖中顶尖的好手,但做一名护卫还是绰绰有余。

    但除了护卫的身份之外,周通更是一名枯守剑池数十年的剑仆。在那座无数剑客朝思暮想的剑池之中,像他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多,也绝不算罕见。平生虽从未执剑却苦修一道剑意,以期意于剑合,成为一剑之主。

    其中过程,何其艰难,天纵之姿的南宫月神即便不曾亲身体会,眼中也能看到。

    既是剑仆,因剑而生,仗剑而死,最是风流。

    手中持剑之时,老人有把握踏破二品门槛,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境界,也并非可望不可及。只是这极尽升华的代价,便是为数不多的生命了。

    蝉藏数载,只鸣一夏,不历秋冬。

    足够了。

    年轻人向来不适应生离死别的伤感氛围,南宫月神望着城头,无限向往:

    “周爷爷……你说那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名为周通的老人神色庄重,沉声道:

    “少爷还是听白先生的,不要招惹她才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爷爷,有何不可?”

    “她不一样,求不来的,”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大概她心中,要么只有大爱,要么压根儿无爱可言,但无论是哪一个,对于身边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南宫月神不以为意:

    “依周爷爷所说,我可就更有兴趣了,周爷爷莫非知道此人身份?能不经我同意直接拔出雪龙吟,想来不是无名之辈,日后万一打架之前,先把这吃里爬外的夺走,这架还怎么打?”

    说着,还没好气的拍了拍腰间长剑。

    雪白长剑微微颤动,既是抗议,也是反驳。

    自己学艺不精被人夺了剑,还有脸怪我?

    老人点头:

    “公子不必多想,这姑娘用的不是剑术,而是道术,等到公子日后剑术有成,她便夺不去了。能如此简单的化去我那必杀一拳,想来只有四两拨千斤的太极云手。而后拔剑更是不遵大道,反而喝令天道为己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天罚不近其身。”

    “这人,是武当山天生道种,李纤阿。”

    年轻的锦衣公子哥儿苦了脸,抚着腰间长剑,叹气道:

    “听见没,这天下第一的剑客,不好当啊!”

    ……

    名为陈洛北的少年在送完衣服后,长舒一口气,照例转到白虎街买了几串冰糖葫芦,生活这么久了,自然知道哪里的最好吃。不是少年挑剔,人活世间,看开了,无非吃吃喝喝。期间走得匆忙,不小心撞到一名神色从容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白衣,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少年连忙道歉,那男子只笑着说了句“无妨”,随后便善意的提醒少年小心手中的冰糖葫芦,像极了和善的教书先生。

    陈洛北只有些发愁,信陵城连下小雨,天气本就湿润,冰糖葫芦上的糖浆化的极快。刚刚沾到男人身上的那一点儿,虽不起眼,却像洁白墙壁上的一抹蚊子血,怎么看怎么难受。

    男人看见,低头轻轻拍了拍,笑道:

    “洗洗就成了,不碍事。”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虽是这样说,陈洛北看他一身白衫不过是粗麻质地,加上这分君子气质,想来不是什么有钱人,犹豫道:

    “要不我给你做一套衣服吧,我是个裁缝,不麻烦。”

    中年男人看见少年如此实诚,不觉有些好笑,刚想摇头拒绝,忽然惊疑片刻,仔细地打量了眼前少年,话锋一转,诚恳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你做好了送那边书斋里,我自己去拿。”

    陈洛北抬眼一看,男人说的书斋就在不远处,上书“安持”两字,便也笑着道: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我做男衣虽少,多少也懂一点儿。”

    男人颔首:

    “素白即可。”

    陈洛北没有因为平白送出去一件衣服伤春悲秋,他日果今日因,本就是一场缘分。道过别,便离去了。

    少年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位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就是刚刚抬手间镇压一座城的白衣。

    冥冥中自有天意,或许就是如此。

    中年男人却没有就此离去,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眉头皱起,喃喃道:

    “信陵城哪儿来的妖气?如此之淡,不像是得道的大妖,难不成万妖之海那边哪个老妖怪转世重修?也不太像……赵乾修为虽然马马虎虎,但那几个字毕竟是借了仙人法则……罢了……”

    思考不出结果,男人便一步踏出,恰如其分的跟在少年背后。少年走一步,他便跟上一步。

    直到那座安静的有些不像话的院子。

    白衣站定,正好是处在万夫堂的门口。

    正扶着桌子艰难上课的白济心有所感,抬头向窗外望去,正好看到白衣也把目光抛了过来。隔着这么远,眼睛早就不好使的老人看不清面容,只是凭着感觉报以微笑,随后便低头继续教书。

    白衣还以一笑,看见院子中身着清凉的美貌少女,仔仔细细看过一番,心道原来如此。

    ……

    只是苦了这个孩子。

    ……

    没急着离去,白衣静静听着老人断断续续带着咳嗽的教书声,以及一众学子们书声朗朗,从心底迸发出一丝笑容。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竟是从未听过的格律,又出乎意料的好听。

    白衣蓦然抬首,笑道:

    “此番人间,何须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