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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不道别离

    诗会过后,信陵城的天气大概晴了两天,之后便开始转阴,继续维持了一个月的连绵小雨。走在路上,雨打青石,未免给人几分萧瑟的感觉。

    好在道路两旁,历经一冬风雪的树枝摇摇晃晃抽出嫩芽,昭示着这是属于春的生机。淮河边褪去了喧嚣吵闹,水面清清,十船连舫也早已重新拆散,只偶尔还能见到一两艘,静静的漂浮在水面上,时不时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大概是哪个公子哥儿携了歌姬婢女,踏春游玩。城市里面车水马龙,初春薄雨,阻止不了往来行人的穿梭,毕竟,生活总是要过的。只是偶尔突起的拱桥两侧,嫩黄柳枝下面,浆洗衣物的女子有说有笑,声音传出来,茶楼酒肆上品啜的旅人,便有些醉了。

    这几日,诗会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焦点。若只是某某才子赋诗一首,技惊四座,文采风流,倒显得意趣乏乏,人们早就听的腻了。相比之下,一个只有些许女子有所耳闻的小裁缝,拿着老师求来的请帖,在诗会上大放异彩,偏偏这人与风月楼的薛花魁相交莫逆,就显得有趣的多。若是再加上白济烂大街的名声,于诗会当天抱病西归,这则故事,就具备了某种悲凉色彩。人们对于故事的发展往往抱有喜剧的憧憬,却又耽溺于品尝玩味悲剧的艺术性。

    于是最近的青楼瓦舍,前去狎玩的人免不得要听上几句“春江潮水连海平”,附庸风雅也好,品诗弄文也罢,虽非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诗词中潜藏着的传世魅力,但陈洛北这个不起眼的名字,一时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随之传开的,还有他的老师白济。老人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次展现在人们面前。只是这次和以往不同,读书人口中说的景象大差不差,最多也是有才无德,但隐隐约约却有许多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多是来自一些半大孩童,或者目不识丁的穷苦人家,以往他们的声音并不被世人所关注,毕竟世人多喜爱上流社会的风花雪月,而对贩夫走卒的家长里短嗤之以鼻。但随着陈洛北声名鹊起,人们开始慢慢倾向于后者,他们怎么也无法相信,一个文采一般品行不正的老师,会教出如此优秀的学生。

    渐渐的,整体舆论竟有了两极分化的趋势。

    不过这些,陈洛北大抵是不知道了。即便他知道,也不甚关心。

    老人走的匆忙,又没有什么子嗣,后事全落在陈洛北一个人的肩上,虽有不少乡亲过来照拂,但陈洛北也仅让他们哀悼片刻,接着就不由分说遣了回去。正值春忙时分,家家皆算不上宽敞,耽搁几天,说不定今年又是斛无余粮。但大人走了,小孩子却大多留了下来,皆着一丈白绫,分批跪在灵堂前守孝。

    有几个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屁股上分明露出一条一条的红印,显然挨了自家大人一顿揍,才老老实实跪在这里。孩子终归是孩子,对死亡这种沉重的话题,未必有多么清晰的概念,他们大多天真的以为夫子只是累了,休息不了几天,就会弯腰驼背重新出现,一边咳嗽一边拿着戒尺讲课,乱糟糟的雪白胡子抖动着,像是冬日枝桠上飕飕落下的积雪,反正夫子生病的时候总是这样。他们哪里知道,有些时候的“再见”,指的不是“再次相见”,而是“再也不见”,此番离别后,人生再不逢。

    好在总也不算人走茶凉。

    小夭每日送些吃食过来,看着自家少爷这几日愈发消瘦,小狐狸心疼不已,全没了平日里的活泼灵动,不止一次跪在灵堂中,想让陈洛北休息一会,却都被少年撵了回去。一是小夭非亲非故的外姓女子守灵,不合礼制,传出去未免许多闲言碎语,陈洛北不想老人死后还要遭人白话,二是小丫头身为妖族,本就被此处的仙道法则压制的极为凄惨,陈洛北也不想她再出什么意外。

    这一跪,便是七日,少年除了吃饭,一动不动,连睡觉也保持跪着的姿势。

    日升日落,潮涨潮平。这七日里,前来吊唁的人中有不少陈洛北并不熟悉,那个白虎街上偶然遇见的跛脚男人,在门口站了一整天,嘴里絮絮叨叨,不知在和身边白衣儒冠的年轻男子说些什么。年轻男子神色恭敬,只悉心听着,直至月色初上。中年男人离去后,白衣儒冠的年轻人方才步至堂内,看着别无长物的茅屋,心中似有感触,许久之后方才离去。

    巴儿则带着一名腰挎双剑的锦衣公子哥儿前来,一剑平庸普通,一剑洁白如雪,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富家子弟。巴儿不知道跟这位锦衣公子哥儿说了些什么,在行过礼之后,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陈洛北。许久之后陈洛北才知道他的名字,姓南宫,以月神为名讳,如果忽略这位公子哥儿某种纨绔行径,倒还真是人如其名。

    期间薛花魁乔装打扮,深夜猫儿一般偷偷跑来万夫堂,不由分说就跪在了少年身旁,任凭少年如何劝说,打定了主意,非陪少年一起跪着不可。薛花魁的脾气可和小狐狸截然不同,她决定的事,任世间斗转星移,也不可能有半分动摇。

    直至天色初晓,晨曦微亮,薛花魁才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定定的问向陈洛北:

    “要是有一天我也离开了,你会不会也会如此?”

    陈洛北不明白少女何意,只以为此处氛围惹人哀思,便如实回答:

    “我命浅福薄,要走也是走在你前头。”

    少女看了他半天,挥手留下一个背影,洒脱道:

    “罢了罢了,不难为你了。”

    走出许远,不知在阴影中站了多久的青娘才撑着伞现身街头,遮住落在少女身上的春雨,柔声道:

    “真不打算告诉他?”

    薛花魁皱着鼻子,伸出一只手接住沿着伞骨落下来的雨滴,拢在雪白的手心里,有些生气道:

    “就不说!就不说!老娘去京城吃香的喝辣的,才不管他怎样怎样!”

    青娘叹了一口气,目光瞧着那个背影,装作没有看见少女顺着脸颊滴下来的水珠。

    烟花之地摸爬滚打二十年,她哪能不知少女的心思。

    既不想徒增分别感伤,又何须特意来此?

    薛花魁忽然转过身,眼中含泪,脸上却笑靥如花,趁着风雨阻隔了声音,她才有了胆子大声喊道:

    “喂……走啦!”

    ——

    敢问路上行人,魂欲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