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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封有理有据的劝降信

    大明天启六年,后金天命十一年,正月初十。

    朔风凛冽,彤云密布,雪花簌簌。

    忽而“咯吱”一声响。

    一根被积雪压断的枯枝落到了地上,被来往巡逻的士兵面无表情地一脚踩下。

    后金主帅营内。

    一张长四尺、宽二尺五寸高丽纸在桌上缓缓铺开。

    白亮如缎,柔韧如绵。

    纸上隐隐透着粗条帘纹,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楮皮味道。

    墨研开来了。

    一支剔犀如意纹毛笔蘸饱了墨汁,谨小慎微地落到了纸上,变成了一行行方正光沼、匀称齐整的“台阁体”。

    “你们汉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朕敬你袁崇焕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英俊豪杰,所以今日就跟你来仔细说一说这个道理。”

    “这个仗你是铁定打不赢的,因为你这仗还没打,你在政治上就已经输了,朕了解你们明国朝廷的情况,政治上输了,那战场上怎么赢都是没有用的。”

    “譬如呢,万历二十三年的蓟州兵变,你听说过罢?嗳,朕估计你不知道这事儿,毕竟那会儿你大约才十一岁嘛,南兵在朝鲜战场上打赢了日本人,却在回国之后被蓟镇总兵官王保诬陷以鼓噪倡乱并诱骗至演武场斩杀。”

    “这事认真讲起来是有一点复杂,但是其关键就是朕先前讲的这个规律,说到底,就是当年南兵背后政治上的支持者已经倒台了,张居正去世,戚继光南调,吴惟忠被黜,所以这些南兵无论在战场上赢得有多风光,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死。”

    “现在你袁崇焕面临的朝堂局势,跟当年的南兵是一模一样,朕不是故意恐吓你啊,朕之前当了这么多年的大明建州卫指挥使,论在明国的官场经验,你真还不一定能比得过朕。”

    “在辽东提拔你的孙承宗已经被天启皇帝给罢免了,你的座师韩爌也已经被剥夺官籍了,现在坐在辽东经略这个位子上的,是阉党高第,他已经下令要求你袁崇焕将宁锦之兵后撤入关了。”

    “这是个很强烈的政治信号,朕这不是趁人之危啊,朕是在跟你冷静分析,这说明你们明国朝野上下都认为关外肯定守不住,你们的朝廷愿意放弃关外四百里之地,独求保得山海关,你袁崇焕又在坚持什么呢?”

    “虽然如今之关门有总兵杨麒拥重兵于山海关,但是倘或你袁崇焕此刻誓守宁远城,你则定然后继无援,不会有人冒着得罪阉党的风险给你遣派救兵的,这一点,朕看得很清楚,相信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倘或你想凭借这一仗,让你所在的东林党在朝堂上东山再起,用辽东战事攫取政治筹码,朕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的关宁军做不到这一点。”

    “你若是硬要跟朕打这一仗,最终结局必然是全军覆没,你袁崇焕被治罪下狱,朕这不是危言耸听,自朕起兵以来,辽东所有参与战事的明军将领几乎都是这个下场。”

    “譬如那萨尔浒之战时,朕的八旗五天之内就连破三路明军,朕用一招‘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就在一战之中歼灭了五万明军。”

    “再说那辽沈之战,你们明国朝廷征召天下精兵,调动四川的白杆兵、浙江的戚家军来辽东支援守卫,照样被朕的八旗各个击破,川浙两营精锐尽失之后,我大金十余日便夺得辽阳、沈阳两座重镇,使得那袁应泰绝望自缢,纵火焚楼而死。”

    “再后来的广宁之战时,你们明国派来的官员经抚不和,大概就像你袁崇焕现在与那高第不和一样,于是朕用六万八旗便一举夺得辽西,不但成功招降了孙得功与鲍承先,还逼得那辽东巡抚王化贞不战自逃,那辽东经略熊廷弼被阉党斩首弃市、传首九边。”

    努尔哈赤靠在铺满了貂皮的椅背上,低头拨弄着一串六道木佛珠手钏,发出“喀嗒喀嗒”的声响。

    六道木又称降龙木,由于大多生长于佛教胜地五台山,而被认定受过密宗黄教祖师宗喀巴大师的加持,乃是天生的“活气之物”。

    用这种木材制作出来的佛珠,每颗珠子上都有六道天然形成的纹络,象征着六字箴言,代表文殊菩萨的六把智慧剑,可以斩断众生的烦恼。

    努尔哈赤的指腹一下一下地拨拈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字一句地斟酌着劝降信的行文。

    这是佛教里的基本修行方法之一,掐捻念珠诵经持咒,能身心轻安而生诸种功。

    努尔哈赤虽然既不诵经也不持咒,但是他的心是安定的,所以即使他掂着念珠的时候从不念经,他手中的那一串佛珠手钏也被他盘玩得不冷不热,不轻不重,渐渐呈现出一种乌黑发亮的鲜亮颜色。

    “你们明国的赫赫名将,朕是接触得多了,譬如开原之马林,抚顺之张承廕,萨尔浒四路出师之杜松、刘綎、王宣、赵梦麟,浑河之童仲揆、陈策、戚金、张明世,辽沈之贺世贤、尤世功、杨宗业、梁仲善、罗一贯、祁秉忠、刘渠,哪一个没有跟朕在战场上交手过?又哪一个不是朕的手下败将?”

    “袁崇焕,你扪心自问,你自出关以来,不过两次巡边,一次胜仗都没打过,论军功论能力,你比得上这些久经沙场的忠臣良将吗?朕不是有意打击你,朕是就事论事,朕自起兵以来,于辽东未尝有过一次败绩,你袁崇焕凭什么就觉得你是那一个能打败朕的人?”

    “政治上的问题,和军事上的问题,朕都给你分析完了,现在朕来讲讲朕能开出的条件,只要你袁崇焕能率宁远城中军民归顺于我后金,朕必加封你以高爵,许你为我大金之异姓汉人王,绝不教你变成旗下包衣为奴为婢,你说好不好……”

    佛珠的拨弄声忽然停了下来。

    努尔哈赤抬起头,看向在桌边执笔写劝降信的范文程道,“虽然这汉人来投降我大金,朕都是根据他们在明国的官职和官职高低来决定归顺之后的待遇条件的。”

    “但是许诺这个袁崇焕一个‘异姓汉人王’,是不是有点儿太高了?这样显得咱们大金好像没什么汉人要来嘛!”

    范文程搁下笔,向前两步,跪到了努尔哈赤跟前,“大汗,奴才呢,有一句说一句,现在确实就没什么汉人要来我大金,自从天命八年,您屠了复州,还有天命九年,您下旨‘杀穷鬼’、‘掠富户’,以及天命十年,您杀了一大批读书人之后……”

    努尔哈赤打断道,“好了么,好了么,宪斗,朕问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

    范文程总结了一下自己的中心思想,“所以像奴才这样的汉人是很难得的。”

    努尔哈赤伸出手,用那串被他盘得漆黑如墨的佛珠手钏慈爱地挠了挠范文程的脸颊。

    范文程此人确实难得,倘或倒退五百年,大约就是一个耶律楚材或者一个张弘范。

    而他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变成下一个耶律楚材或者张弘范,全然是因为努尔哈赤极端反汉,不给范文程一丁点儿变成耶律楚材或者张弘范的机会。

    努尔哈赤当然知道自己的极端反汉是理亏的,范文程样样都好,对后金忠诚无二,他根本没有任何缘由去贬低范文程的功劳。

    于是努尔哈赤默认般地冲范文程笑笑,容忍下了他的自夸,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朕这条件开出去,是不是有点儿浪费啊?”

    范文程道,“不浪费,大汗,劝降的门道不在于您开了多高的条件,而在于攻心,您许诺封他‘异姓汉人王’这个条件,是为您之前替他分析他目前境遇的那通道理作铺垫的。”

    “咱们本质上不是用大金的待遇条件去诱惑他,而是用他在明国受到的苛待去劝服他,所以这封信的重点是您前面的那番话。”

    “只要他能把您的这番逆耳忠言给听进去,后面那个条件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咱们主要是给这袁崇焕一个感觉,就是他在大金当汉人王,肯定比他在明国当这个正三品的辽东按察使要好。”

    努尔哈赤缩回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盘他的手串,“那你觉得,袁崇焕见了这封信会投降吗?”

    范文程想也不想,道,“不会。”

    努尔哈赤道,“这是怎么说呢?”

    范文程道,“这些年大汗四处征伐,明国满朝上下的官员都不愿来辽东做官,这个袁崇焕能在这节骨眼上守住宁远城不退,那必然是要与我大金抗战到底的。”

    “倘或这袁崇焕能投降,那他一开始就不会来辽东做官,就算来了辽东做官,那明国天启四年他父亲袁子鹏去世的时候,他就该想办法回家守丧了。”

    努尔哈赤道,“他没回家守丧,不是因为天启小皇帝把他给‘夺情’了吗?”

    范文程道,“倘或他真心想要离开辽东,‘夺情’不成,辞官总是可以的,如果他说他要为了为父亲守孝而致仕归乡,那么阉党早就顺水推舟地把他给送回广东了。”

    “您想想,明国天启四年的时候,这叶向高致仕,赵南星乞退,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高攀龙上疏弹劾崔呈秀,东林党在朝堂上兵败如山倒,这袁崇焕若是想从辽事中抽身,阉党没有任何挽留他的理由。”

    努尔哈赤思考片刻,点点头道,“那既然咱们已经料到这袁崇焕是肯定不会投降了,这封劝降信再送出去,岂不是徒增笑柄?”

    范文程道,“他不降他的事,咱们劝降是咱们的本分,恕奴才直言,大汗,先前咱们的仗能打得如此顺利,有一个原因,就是每回李永芳在开战之前,都替咱们提前策反了明军中的许多将领,获得了许多第一手情报。”

    “那自从天命八年,复州那件事出了之后,大汗就不信任李永芳了,策反的事没人去推进,咱们现在不就只有靠劝降了吗?其实依奴才看啊,李永芳对大汗的心是真诚的,李永芳若当真想背叛大金,他替大汗前去策反明军将领的时候,直接原地一投降,不就又顺利归明了吗?”

    努尔哈赤笑了一声,淡然道,“宪斗,你是在替李永芳开脱辩护吗?”

    范文程赶忙磕头道,“奴才不敢。”

    努尔哈赤站了起来,明黄色的衣袍在范文程眼前飘来摆去,鹿皮兀喇鞋蓦地就向前一勾,朝范文程的心口踹了一脚,“你一个奴才,我大金‘抚顺额驸’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范文程连忙“哎呦”一声捂住胸口,弱不禁风似地倒在地上。

    其实努尔哈赤这一脚压根就没使力气,他知道范文程目前还有用,一脚就把他踢出个好歹来实在是不值当。

    范文程之所以这样惺惺作态,主要是迎合努尔哈赤作为主子的威权。

    范文程知道,努尔哈赤不是当真因为他对李永芳直呼其名而生气,而是不愿意看到他治下的一个汉人为另一个汉人仗义执言。

    即使其中一个汉人是奴才,另一个汉人是后金额驸。

    李永芳之所以失去了努尔哈赤的信任,就是因为他和他的儿子曾经为汉人打抱不平。

    天命八年时,努尔哈赤派遣他赏识的汉官刘兴祚与李永芳之子李延庚管辖金州、复州、海州、盖州等辽南四卫之地。

    刘兴祚与李延庚在目睹了辽南汉人在后金统治下的悲惨遭遇之后,决心作为内应将辽南四卫献给明军,并积极组织复州百姓逃亡大明。

    但他二人谋事不密,计划还未正式实施,就被叛徒出卖给了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获得密报后,极为震惊,立刻下令将二人及其家属逮捕,并遣将率兵前往复州,将复州有意叛逃的百姓全部诛杀。

    当努尔哈赤决定派兵屠杀复州汉民时,李永芳曾经出言谏阻,认为努尔哈赤应当在核实具体情况之后再发兵,这原是无可非议。

    但是这话被李永芳一说,却立刻惹得努尔哈赤大发雷霆,厉声斥责李永芳心向明国,蔑视金汗,当即革去了他的总兵官职。

    后来在审理复州一案时,因查无实据,刘兴祚与李延庚二人被释放,但也丢了官职。

    努尔哈赤从此便开始对后金内部的所有汉官心生怀疑,即使李永芳倚仗额驸的身份又官复原职,努尔哈赤也不再对他委以重任。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范文程觉得自己挨这一脚是不冤枉的。

    倘或换个汉人奴才来说一样的话,努尔哈赤恐怕当即就让人拖出去砍了。

    所以范文程相当配合地往地上一倒,他不倒实在是对不起努尔哈赤对他的这份额外宽仁。

    果然范文程这么一倒,努尔哈赤的“气”立刻就消了,他好笑似地看着范文程在地上配合他演戏,不咸不淡地道,“宪斗,你这是干什么嘛?朕又不是吴王夫差,你演‘西施捧心’给谁看呐?快起来罢!”

    范文程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边爬边道,“大汗,您对汉文化了解得可真透彻,连吴王和西施的典故都知道啊!”

    努尔哈赤又坐了下来,平声回道,“朕不但知道吴王夫差和西施捧心,朕还知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呢。”

    范文程讪笑两声,唯恐努尔哈赤把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跟他这个包衣奴才联系起来,连忙岔开话题道,“是,是,奴才知道,您起兵之前,那真是没少受委屈……”

    努尔哈赤打断道,“闭上你的嘴罢。”

    范文程又回到了桌后,继续按照努尔哈赤的吩咐写完了这一封注定无用的劝降信。

    在范文程再一次搁下笔后,努尔哈赤忽然又开口道,“朕起兵之前,其实没受什么委屈,真是很奇怪了,为什么你们汉人总觉得朕是因为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才叛明的?像明国这样腐朽没落的国家,本来就不值得任何人继续效忠。”

    范文程走了过来,将写满了字的信纸递给了努尔哈赤,“因为您颁布的那一篇‘叛明七大恨’么,总有人说是大汗您心思深沉,从您十五岁成为李成梁养子之后就恨极了李成梁,几十年来都蓄谋报仇雪恨,最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朝腾龙在天,您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努尔哈赤一面检阅着信纸,一面道,“宪斗啊,少溜须拍马罢,朕当年说汉话、穿汉服,还几次三番地进京向神宗皇帝朝贡叩首,一觐见就是三跪九叩的大礼,那朕要是觉得委屈,朕早撂挑子了。”

    范文程赶紧夸赞道,“大汗,您真是能屈能伸。”

    努尔哈赤笑了一笑,将劝降信交还给了范文程,示意他装封起来,“你知道朕最后一次去北京朝贡是哪一年吗?”

    范文程答道,“是万历三十九年。”

    努尔哈赤摇了摇头,苍老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好像他还是那个摇尾乞怜的小骚鞑子,“不,是万历四十三年,朕在赫图阿拉称汗的前一年,还在用大明属臣的身份进京朝贡,你没想到罢?朕的父亲当时也没想到。”

    范文程一怔,少顷,才反应过来,努尔哈赤口中的“父亲”不是他早早去世的生父“塔克世”,而是与其毫无血缘关系的李成梁,“……大汗您可真是有勇有谋,非常人所能比。”

    努尔哈赤笑道,“没办法呀,宪斗,朕的父亲在万历四十三年去世了,朕那一年要不去北京,就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范文程欲言又止。

    他察觉得出,努尔哈赤这时的笑容是很孤苦的,像是一艘不被允许靠岸的船,又像是一只被雁群驱逐的雁。

    像是被命运狠狠糟践过后,又反去糟践他人的模样。

    努尔哈赤又冲范文程那么孤苦地笑笑,“所以朕真是没觉得委屈呀,朕跟朕的父亲在一起的那些年,真是每一天都很开心,随你们信不信,你们汉人不信也没关系。”

    范文程张了张口,问道,“那您为什么要在‘叛明七大恨’的第一条中,就写明您是为报李成梁与您结下的杀父之仇,才悍然起兵的呢?”

    努尔哈赤指了下范文程手中的劝降信,淡淡地笑道,“难道你们汉人写下来的文字,就是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吗?”

    范文程皱了下眉,全然不懂努尔哈赤此刻在打什么哑谜。

    努尔哈赤却止住了话头,又低下头去拨弄着手中的手钏道,“听不明白就算了,行了,你赶紧找个人送信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