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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真不是袁崇焕

    范文程出了营帐,将写好的劝降信递给了一个同他一样的降金汉人使者。

    使者接了信,裹上厚厚的斗篷,骑上快马,一路颠簸着向宁远城去了。

    “嘚嘚”的马蹄声在结了冰的积雪路上一路蜿蜒,与四面八方涌进宁远城的报信声交汇到了一起。

    “报!——奴酋使者送来劝降信一封!”

    “报!——金军已连续攻陷锦州、松山、大小凌河、杏山、连山和塔山七城!”

    “报!——辽东经略高第再次下令尽撤宁锦之兵于山海关!”

    ……

    报信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与漫天的风雪一起,将整个宁远城包裹得密不透风。

    雪花无声地从空洞而黑沉的天空洒落下来,将这座周长六里八步,高二丈五尺的辽东小城黏上了一天一地的白。

    北风打着旋儿吹过蓟辽督师府的窗棂,发出“哐哐”的声响。

    这座蓟辽督师府,是天启二年时,由当时的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孙承宗从山海关移建在宁远卫城的。

    那时的孙承宗还是深得皇帝信赖的帝师,一上任就能从国库带走八十万帑金。

    大明的外调官员离京前,都要在早朝庭下或午门之外,向皇帝遥行五拜三叩之礼,而孙承宗离京,却是皇帝亲自将他送出宫门,并钦赐尚方宝剑的。

    如此风光无限又这般深受皇恩,他于当时移建的蓟辽督师府,自然也是修缮得十分坚固牢实。

    今日被大风一吹就能发出这般响动,听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议事厅内。

    一封劝降信在在座诸人手里依次传递,不时发出纸张特有的轻微窸窣声。

    袁崇焕捧着一只铜提梁袖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议事厅内的其他三人。

    他的手指慢慢拂过发热的炉盖,感受着盖头上精心雕琢的几何状冰裂纹,以及炉盖与炉身浑然一体的紧密契合。

    指头继续沿着四方弧形篾子式的光滑炉身摩挲到手炉底部,便是“张鸣岐制”的四字阴文篆书刻款。

    不用说,这肯定是真品。

    张鸣岐其人,乃“明末工艺四大名家”之一,是万历年间浙江嘉兴一带有名的打制手炉的名家。

    据说他制作手炉时,不在产品上使用任何传统的镶嵌和焊接工艺,只挑选整块铜料,再用榔头一点一点敲击而成,极其富有“工匠精神”。

    用这样精细的做工,打制出来的铜炉子,非常结实耐用,即便使用再久,也不会开裂。

    于是张氏手炉便在明末风靡一时,与濮仲谦之刻竹,姜千里之螺钿,时大彬之砂壶齐名,成为了不少达官贵人所追捧的珍玩。

    袁崇焕能辨别出自己手上拿的这只“张鸣岐手炉”是真品,是因为在他穿越前的二零二二年,这种手炉已经作为“明代古玩”而被拍卖。

    像他现在手上的这一只,在现代可以被拍卖出几万乃至十几万的高价。

    而这样的古玩收藏,于现代富豪袁崇焕而言,不过是一掷千金后的信手把玩物。

    所以二零二二年的袁崇焕穿越到一六二六年的袁崇焕身上,大体上是吃了大亏的。

    一六二六年的袁崇焕是这么一个人。

    万历四十七年中进士,初授福建邵武知县,后官至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尔后在抗清战争中先后取得宁远大捷、宁锦大捷,接着又因阉党迫害而不得不辞官回乡,在崇祯皇帝登基后被重新启用。

    袁崇焕重回朝堂之后,对崇祯皇帝许下了“五年平辽”的承诺,由此取得了崇祯皇帝的全力支持,从而大力构筑了“关宁锦防线”,并以十二条大罪设计矫诏斩杀了驻扎于海外东江镇上的毛文龙。

    崇祯二年,皇太极率兵绕开关宁锦防线,分兵三路突入关内,直逼京师,袁崇焕统领诸路援军,阻后金军于广渠、德胜门外,皇太极进攻受挫,遂施“反间计”,极力中伤袁崇焕。

    皇太极退兵后,崇祯皇帝以“擅杀毛文龙”、“擅自与清廷议和”、“市米资敌”等罪名将袁崇焕下狱问罪,并于崇祯三年将袁崇焕凌迟处死,家人流徙三千里,并抄没家产。

    后世之人对袁崇焕的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是一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被崇祯皇帝无辜冤杀的抗清英雄,也有人说他是一个只会夸夸其谈以公谋私,最后牛皮吹破死有余辜的佞臣。

    造成此人评价严重两极分化的重要原因,就是崇祯二年,皇太极绕道入关的这场“己巳之变”。

    五年平辽平到北京城下,简直就成了一个历史笑话。

    二零二二年的袁崇焕穿越而来的时间节点,正好就是天启六年的宁远之战之前。

    这一年,离己巳之变的发生,以及一六二六年的袁崇焕在崇祯二年被下狱,还有三年时间。

    劝降信被在座诸人一一读过,又传回了袁崇焕手里。

    片刻静默之后,祖大寿首先开了口,“咳,真别说,这信上的字儿还是挺工整的,我要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科举专用的‘台阁体’罢。”

    选用“台阁体”作为信件字体是有讲究的。

    明朝开科选士之时,皆用楷书作答试卷,务求工整,书法欠佳者,即使满腹经纶,也会名落孙山。

    因此,大明科举体制下的读书人写字,惟求端正拘恭,横平竖直,一眼看上去就像木版印刷体一样整整齐齐。

    于是到了晚明,这种极具工整温雅气质的“台阁体”,就成了庙堂之上的官方通用字体,只要是有志于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个个都必须练出这一手字。

    现在努尔哈赤利用会写“台阁体”的读书人写劝降信,为的就是表明他大金人才济济,有大把汉人心甘情愿地归顺于后金。

    满桂道,“不仅字工整,道理也挺像是那么回事儿,奴酋知道咱们不少情况啊。”

    何可纲道,“奴酋能获取情报的渠道太多了,蒙古人、朝鲜人、归降的汉人俘虏、还有胆大包天的山西晋商,甚至毛文龙的东江镇里头,哪一处没出过几个细作?”

    “萨尔浒之战的时候,杨镐还未出发,奴酋便已对三路布置了如指掌,为什么呀?还不是那李永芳提前用每月一百两银子的价格买通了提塘官刘保父子,命其每月向后金传送邸报和军情,所以奴酋知道咱们的事儿不奇怪。”

    祖大寿将两手伸到火盆边上,道,“那按照常理推测,奴酋肯定也知道现在宁远城中只有不到两万守军了?”

    满桂道,“这倒不一定,如果我是奴酋,我要知道了这情报,肯定直接把它写在劝降信里。”

    何可纲问道,“为什么呢?”

    袁崇焕接口答道,“倘或直接写在信里,便可以隐约造成一种假象,使咱们认为这宁远城中有私通后金的细作,从而不战自乱。”

    袁崇焕开口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任谁都一点儿听不出他已经知道他这具身体在历史上的寿命就只剩三年了。

    满桂笑道,“袁臬台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意思,咱们这两万人呐,还是东拼西凑凑出来的,倘或不是朱梅、左辅他们带兵回撤宁远,而是直接听从高第的命令退守山海关,那咱们现在连两万人都没有。”

    “这些兵呢,凑一块壮壮声势还行,真刀真枪上阵是肯定打不过金军的,真要硬上前线那就是白给八旗送军功,所以奴酋就憋着坏水儿,想要咱们内部自己就乱起来,咱们要是一乱,那就连凑一块壮声势的能耐都没有了,奴酋打都不用打啊,直接一上来就赢了嘛。”

    袁崇焕道,“对,人家那还不是小赢、中赢,直接就奔着大赢去了。”

    何可纲这时看了袁崇焕一眼,似乎有些察觉他的异样,唤了一声他的字,“元素,你今日怎么了?怎么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

    袁崇焕冲何可纲客气地笑笑,他对何可纲的印象不坏。

    历史上的何可纲在崇祯十五年与祖大寿一起被围困在锦州城内,祖大寿不忍粮尽人相食的惨状想投降,何可纲宁死不降,于是祖大寿把何可纲斩杀分食之后,开城投降了。

    而历史上的满桂呢,牺牲得更早一些,己巳之变中,袁崇焕被下狱,崇祯皇帝令满桂统领各路勤王兵马,并不断催促他出兵作战,最终满桂力战而死。

    所以可以这样说,今日议事厅内四个人命运走向的开端,就是眼下这场宁远之战。

    袁崇焕即是因此战一战成名,连同随他作战的将领们一起,受到了朝廷的格外厚赏与优待,接着,就这么无可逆转地滑向了死得死、降得降,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悲惨结局……

    不,不是“无可逆转”,怎么会是“无可逆转”?

    袁崇焕的眼神一动,避开了何可纲的目光。

    现在就有一种轻而易举的逆转历史的方法,便是即刻出城投降。

    他又不是一六二六年的袁崇焕,他是二零二二年的袁崇焕。

    对于来自现代的穿越者袁崇焕而言,投降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从历史进程来说,总归是大清入关取代大明,按照封建王朝三百年一轮回的规律自然更迭。

    他一个现代人,对这两个封建王朝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也说不上更加支持哪一个政权。

    反正无论是大清还是大明,江山是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都不是人民当家作主。

    按照他受到的教育来看,大明和大清都算不上合法政权,无论投靠哪边,都是效忠封建帝王,不大符合他这个现代人的价值观。

    而从个人命运来说呢,倘或不带任何政治立场和偏见地去分析现在的处境,那他袁崇焕在天启六年直接降金是最佳选择。

    努尔哈赤还有不到一年的寿命,一旦他撒手人寰,后金下一个掌权的,则是在历史上以重用汉人、提拔汉官而闻名的清太宗皇太极。

    皇太极是毋庸置疑的“亲汉派”,假设他袁崇焕归降后金,只要努尔哈赤一死,他就一定会受到皇太极的重用。

    这是绝对的,这条路线在历史上甚至有不少可参照对象。

    万历、天启以及崇祯朝前期投降后金的汉官,在皇太极掌权之后,几乎全是高官厚禄,备受恩宠。

    除了三藩之乱中造反伏诛的三个汉人藩王,其余汉人降将就连入关之后都能直接躺平,子子孙孙都当了两百多年的铁杆庄稼。

    而在皇太极麾下,肯定比将来在崇祯皇帝手下舒坦多了。

    毕竟皇太极还没有把哪个汉人降官千刀万剐的记录呢,崇祯皇帝却是实实在在地要凌迟他袁崇焕啊。

    退一步讲,即使他不愿意跟着满人杀汉人,那也可以利用现代人的知识随便顺着历史潮流征伐一下蒙古、朝鲜,就能轻轻松松攒下大清入关前的从龙之功。

    如果穿越者袁崇焕能接受降清,这条路简直堪称是一条康庄大道。

    而且天启六年这个时间点,可以说是这条路线的最后特殊窗口期。

    因为天启六年降清,尚且可以说是因为受阉党迫害而无奈为之,道德上就占领了制高点。

    即使是最讲究忠君爱国的儒家“三纲五常”里,依然有“君不正,臣投他国”这样的言论存在。

    而崇祯皇帝上台之后,东林党就会被大批地平反起复,到那时再降清,道义上就站不住脚了。

    如果再等个几年,拖到崇祯朝后期,那局面就被动了。

    那时候大家都看出了跟着皇太极的好处,以及崇祯皇帝刚愎自用又爱甩锅发疯的致命性格,归降满清的汉官数量蹭蹭一涨,统战价值就跟着下降了。

    就算袁崇焕有这个命能活到崇祯朝后期,到那时节要是撑不下去再投降,其待遇大约就跟后来火线降清的洪承畴一般,只能当个装点门面的吉祥物。

    对于在座其他三人来说,这时候投降努尔哈赤,于个人而言,也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因为除非他这个穿越者能改变历史走向,成功阻止大明亡国、清军入关,否则他们三人无论怎样努力地奋勇征战,无论取得了怎样的高官厚禄,到头来还是逃不脱一个国破家亡。

    袁崇焕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

    他想他穿越的可真是时候,一来就受到了这样生死攸关、左右他人命运的考验。

    就在穿越者袁崇焕犹豫着是否要对在座三人阐明降清利弊之时,议事厅外又有都司徐敷奏前来通传,“报!——奴酋使者想要求见袁臬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