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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毛文龙究竟是不是东林党

    袁崇焕一边问,一边在心里梳理历史时间线。

    实际上直到现在,毛文龙和袁崇焕二人应该都还没有见过面。

    袁崇焕是天启二年到京述职时受到御史侯恂的举荐的,而毛文龙在天启元年就出海了,这两个人甚至都没有在同一个空间里同时出现过。

    所以按照正常逻辑推论,毛文龙跟袁崇焕是不应该有什么“私人恩怨”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个连发展私人恩怨的机会都没有。

    因此袁崇焕听到祖大寿斩钉截铁地说毛文龙不会领他的情是很惊异的,他觉得他现在是不应该跟毛文龙有任何冲突的。

    祖大寿回道,“党争么。”

    袁崇焕道,“我跟毛文龙什么时候因为党争而产生过矛盾?再说了,陛下如此宠信毛文龙,即使他受了党争牵连,陛下也会保住他。”

    祖大寿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袁崇焕不好说这是历史事实,只得答道,“譬如他在奏疏里援引哥舒翰故事,而那哥舒翰在安史之乱时,是因唐玄宗屡次催促,才不得不率军出潼关迎战,结果兵败被俘,致使唐玄宗西逃。”

    “那毛文龙用哥舒翰类比王化贞,岂不是有些过于轻狂了吗?不知道是在为王化贞鸣冤呢,还是在讽刺陛下昏庸如唐玄宗?他这样自找不痛快,陛下见了他的奏疏,也不过是在批示里将他训斥一顿,这还不算宠信吗?要是换个人来说一样的话,恐怕隔天就已经‘人在诏狱’了。”

    祖大寿道,“不,不,元素,这个问题该这么看,从党争的角度来说,王化贞不仅仅是毛文龙的伯乐那么简单,王化贞的生死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陛下对他立场和站队的态度。”

    袁崇焕问道,“什么意思?”

    祖大寿笑道,“我这么说罢……奴酋在劝降信里说你袁臬台是东林党,他的判断依据,是孙督师和韩爌都是东林党,所以你肯定也是东林党,那么按照这个标准推测下去,毛文龙算不算东林党呢?”

    袁崇焕道,“毛文龙是武将,跟文官当然不一样,他又没考进士,这结党的事情,理应挨不着他罢,譬如你跟满中军,会有人因为你们俩跟我走得近,所以认为你们俩是东林党吗?”

    “武将本来就不掺和文官在朝堂上的那些事嘛,陛下也不会容忍武将牵涉党争,否则哪里来的‘以文制武’的说法呢?总不能朝堂上换了一个党,就都不打仗了罢?”

    祖大寿道,“完全不是一回事,我跟满中军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手底下都是自己培养出来的一批家丁,毛文龙是靠他家里的关系当上的武将,他一开始走的就是东林党的门路。”

    袁崇焕心想,不对啊,这跟他在现代获得的信息不一样,“他不是万历三十三年的武举人吗?怎么跟东林党扯上了关系?”

    祖大寿道,“武举跟文举那就不是一码事,毛文龙这个武举人,还是走了他舅舅沈光祚的关系才考上的,他父亲死得早,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娘家守寡,所以他跟他舅舅感情不错。”

    “这个沈光祚啊,你以前应该听过他这个人,他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与刘一燝、袁应泰、孙慎行他们是同年,当年红丸案的时候,方从哲为先帝起草遗诏,以先帝的口吻夸奖李可灼,并诏赐银币。”

    “当时孙慎行和邹元标便因此弹劾方从哲是‘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之罪;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这个调子就是在陛下召群臣集议之时,沈光祚大胆进言以后定下来的。”

    “他一路上去,最高做到了顺天府府尹,天启三年,沈光祚去世的时候,陛下还给他追赠了工部侍郎,赏赐祭一坛、照三品伴葬呢。”

    袁崇焕心想,这个沈光祚真可以称得上是“大明好舅舅”,连去世都去世得是时候。

    如果他要再晚一年,到天启四年东林党被集体攻讦的时候再死,恐怕天启皇帝还不会在他身后极尽哀荣。

    袁崇焕问道,“那既然毛文龙的舅舅这么厉害,毛文龙为什么没考进士呢?”

    祖大寿言简意赅地答道,“还能为什么?考不上呗!我听说他一开始是想考科举来着,一直考到三十岁还什么都没考上,嗳,我说的‘什么都没考上’不是指他没考中进士,他那‘没考上’,是到了三十岁,连童子试都没考过。”

    以明朝的科举体制而言,童子试应该是最简单的一部分,读书人要考过童子试才能参加下一级的院试,通过院试的童生才可以拿到“秀才”的功名。

    换句话说,毛文龙到三十岁连童子试都没考上,就相当于他读书读到了三十岁都还没入科考的门。

    袁崇焕沉默了一会儿,道,“……哦,所以他就投笔从戎了?”

    祖大寿道,“他不从戎不行,他舅舅待他再好,总不可能养他一辈子罢,当时他母亲见他实在是一事无成,就跟他伯父一起想了个办法,他伯父毛得春为实授海州卫百户,因为没有孩子,就将他过继为嗣,让他来辽东承袭世职。”

    “那会儿我记得应该就是万历三十三年,对,正是陛下圣诞的那一年,沈光祚当时在兵部任武选司员外郎,就把他推荐给了李成梁,补了一个内丁千总,那年九月,又正赶上兵巡道考武举,就给他弄了一个武举人的功名。”

    袁崇焕道,“那你怎么知道毛文龙的这个武举人是走他舅舅的门路弄来的,而不是他自己考上的呢?”

    祖大寿笑道,“看他的升迁经历嘛!毛文龙有了这个武举人的身份后,不到三年就升任叆阳守备了,然后呢,自从万历三十八年,沈光祚从兵部迁升山西右参政兼佥事之后,那毛文龙就在这个守备任上再也没升迁过了。”

    “说明他之前没立什么大功劳,都是靠他舅舅的关系才升上去的,而且这个武举嘛,又不是科考,没那么严格,大多就是走一个过场,笔试考三题,其中试策两题,另一题就是默写武经,这太简单了。”

    “只要是读过几年书,事先准备过的,就没有通不过的,跟文举完全不能比,看看熊廷弼就知道了,如果在文举中能考得功名,去考武举简直就跟玩一样,元素,你要是现在去考个武举,准备个几天,说不定直接就是武状元!”

    明朝的武举确实远远不如文举考试来得认可度高。

    大明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加上由行伍起家者,武举只是个补充形式,所以直到崇祯年间之前,武举考试的竞争程度和含金量都比不上文举。

    熊廷弼之所以能让人叹服,也并非是因为他多么精通武艺骑射,而是因为他先在万历某科的湖广武乡试中拿了第一名,尔后弃武就文,又在万历二十五年丁酉科湖广文乡试中再次得了第一名,次年顺利登进士,因此才被称作是晚明少有的文武通材。

    也就是说,按照晚明的价值观来看,以文证武是文武双全,以武证文是投机取巧。

    现代人袁崇焕代入了明朝人袁崇焕的角度换位思考了一下,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历史上那个袁崇焕不大喜欢毛文龙。

    用现代人的话来讲,这就是做题家碰上了关系户。

    毛文龙的升迁路线,在晚明的政治环境中,本身就是一个异类。

    按照毛文龙的家庭背景而言,最符合明朝人价值观的应该是走科举仕途的文官路线。

    如果毛文龙能通过科举考一个功名,那么即使他同样在仕途上获得了舅舅沈光祚的帮助,也不会遭受到那么多非议,因为晚明的文官体系本来就认可亲戚同乡之间同舟共济。

    而偏偏毛文龙考不上功名,他走的是武职路线,那在明末辽东的这一批文臣武将眼里,自然是两头都不讨喜。

    明朝人袁崇焕的心理是很好揣测的,他有进士功名在身,定然瞧不上毛文龙一路托关系走后门。

    再加上广宁惨败,王化贞应负主责,而毛文龙竟然在宁远之战的时候,既没有在正面战场上给予救援,而且还在天启皇帝要求毛文龙发兵的时候,忙着用东江镇要挟皇帝,拼命为王化贞求情希望免其一死。

    这在袁崇焕眼里,自然免不了以为毛文龙跟王化贞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蛇鼠一窝。

    既然一开始就不服气,待后来袁崇焕被崇祯皇帝重新启用,并加以重任时,必定对毛文龙更加看不顺眼,觉得此人德不配位,空有虚名,徒有其表。

    再有呢,就是孙承宗作为一个晚明传统士大夫,挑人用人提拔人的时候要么要求德才兼备,要么就是以往有具体功绩的能人。

    所以他帐下的文臣,即便有少数没有考取进士的,也是茅元仪这样能写出《武备志》的名门之后军事专家,或者是孙元化这种精通火炮和数学的“西法党”专业人才。

    袁崇焕长久地和这样的一批幕僚文臣交往,如何能认可三十岁还没考过童子试的毛文龙?

    类比现代而言,这就是一个本科到博士都是清华北大的正统高材生,突然在工作中猛地碰上了一个连义务教育都没完成,职位是继承伯父,前期升迁全靠舅舅,平时还总爱夸夸其谈的纨绔二代。

    虽然说应试教育的目的是为了筛选人而不是培养人,但是明朝人袁崇焕定然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

    至于武将,那不服气毛文龙的肯定就更多了。

    像满桂、何可纲这种靠实打实的军功升迁的实力派武将,平时辛辛苦苦冲锋陷阵砍人头,一转头就见毛文龙轻轻松松地靠亲戚关系就当上官了,那心里必定不舒坦。

    至于祖大寿呢,又属于另一种情况,祖大寿虽然也是靠祖上积累下的功劳当上了武将,同样算得上是“关系户”,但是他是土生土长的辽西将门,对毛文龙这样的外来者本身就抱有排斥心理。

    何况毛文龙考取武举和不断升迁是直接通过在兵部的舅舅沈光祚运作的,这在祖大寿看来,自然是一个不可控制的异类。

    可以想象,如果后来受到崇祯皇帝重用的袁崇焕要利用关宁军复辽,则必然会顺着关宁军和辽西将门的意愿铲除毛文龙这个“异己者”。

    袁崇焕这时发现,如果他不是穿越者,他没有拥有知晓明末历史的上帝视角,他也不会喜欢毛文龙。

    甚至可以这么说,假设毛文龙没有在天启元年被王化贞派遣出海,而是一直留在辽西等到了来镇辽的孙承宗,毛文龙照样不会被孙承宗看中,照样不会跟袁崇焕交朋友。

    因此毛文龙无疑是幸运的,袁崇焕心情复杂地想,以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毛文龙去了海外当东江镇军阀确实是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

    袁崇焕开口道,“即便毛文龙一路升迁,都是靠他舅舅沈光祚的门路,但是沈光祚现在已经去世了,而且能考武举的人,谁没有这样那样的关系?就单凭这一点,毛文龙怎么就牵扯进党争了呢?”

    祖大寿道,“倘或仅仅是因为他舅舅沈光祚,毛文龙确实还不能算是东林党,那问题在于,他后来被王化贞挑中,去了王化贞帐下。”

    袁崇焕道,“那王化贞一开始挑中毛文龙,不是因为他颇有将才吗?”

    祖大寿挥了挥手,道,“其实也不能算是王化贞特意挑中了他,主要是王化贞招选武材的时候罢,毛文龙还是走了他舅舅沈光祚的路子。”

    “那时候东林书院还没被禁毀,沈光祚跟王化贞先前有交情,这个你知道的啊,东林党人总是聚在一起讲学读书么,所以沈光祚亲自给王化贞写了一封信之后,王化贞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把他外甥收入麾下了。”

    “那时东林党风头正盛,加上王化贞那时跟熊廷弼经抚不和,两人总是唱对台戏,于是王化贞就对手下招揽的这批武将都特别关照,又是设宴鼓吹,又是簪花扶鬓,又是亲易其衣,又是拱揖上马的,把毛文龙感动得不行,觉得王化贞简直是他难得的知音。”

    袁崇焕道,“那武将受文官赏识是很寻常的事嘛,王化贞帐下的武材又不止毛文龙一个,难道个个都是东林党?”

    祖大寿道,“要光是受赏识,那也就罢了,关键是毛文龙他在天启元年一出海,就弄了个‘镇江大捷’,虽然这个‘大捷’是有争议的,啊,我姑且就算他‘大捷’了,反正他这一‘大捷’,就从此跟东林党牵扯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