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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毛文龙不支援宁远的主观原因

    祖大寿说到此处,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

    袁崇焕接着问道,“那镇江大捷,究竟是真的‘大捷’,还是假的‘大捷’呢?”

    祖大寿笑道,“这要看从哪方面来说了。”

    袁崇焕道,“一场仗,谁赢谁输还不好说?”

    祖大寿道,“是不好说,就我这身份,不适合评价毛文龙。”

    袁崇焕笑着心想,祖大寿还挺有自知之明,“评价镇江之役,又不等于评价毛文龙。”

    祖大寿道,“他就这一场仗出名,而且这场仗牵涉的人太多了,后头广宁一丢,阉党跟东林党为了这场仗吵个没完,所以这事我是不大好说。”

    袁崇焕又心想,没想到努尔哈赤的眼光还挺准,明末的仗打到最后,基本上就都是政治仗,“那如果镇江大捷是假的,陛下又为何会奖赏毛文龙呢?”

    祖大寿道,“因为王化贞与熊廷弼不和嘛,毛文龙当时出海深入敌后,是受了王化贞的派遣,王化贞唯恐熊廷弼拆他的台,所以毛文龙在那边一表功,这边王化贞就绕开经略衙门单独向朝廷报捷了,他为了要压熊廷弼一头,压根就没去核实镇江的情况。”

    袁崇焕道,“那陛下就如此相信王化贞的话?”

    祖大寿道,“其实若单只是王化贞一个人为毛文龙表功,陛下倒未必会对毛文龙青眼有加,关键是王化贞是叶向高的门生,叶向高当时是内阁首辅,他为了维护王化贞,也在陛下面前为毛文龙说好话。”

    “所以这件事在毛文龙眼里,就变成了王化贞冒着风险给他表功报捷,还动用朝中关系替在陛下跟前美言,因此即使王化贞已经下狱了,毛文龙也知道王化贞是没可能被特赦了,但是他依旧在想办法营救王化贞。”

    袁崇焕道,“那王化贞即使出狱了,也不可能再担任要职了啊。”

    祖大寿道,“这就是毛文龙跟陛下心照不宣的地方,王化贞是东林党,沈光祚是东林党,东林党又为毛文龙表过功,所以他毛文龙在很多人眼里也是东林党。”

    “嗳,我不是说毛文龙就是东林党啊,他到底是不是东林党,实际上并不影响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

    “但是现在东林党在朝中大势已去,倘或阉党要清算东林党在辽事上的爪牙,你袁臬台的辽西走廊算一处,他毛文龙的东江镇自然也算一处。”

    “所以陛下到现在都没有杀王化贞,就等于是给毛文龙吃一颗定心丸,这说明陛下终究还是顾念着东江镇,还是盼望着他毛文龙再立新功的。”

    “毛文龙需要的,实际上就是陛下的这种态度,陛下保住了王化贞的性命,就相当于认可了东江镇,否则王化贞一死,他眼睛一闭,死无对证,朝中必定有人会对‘镇江大捷’的真假再次提出异议。”

    “到了那时候,即使毛文龙他不是东林党,也会因为阉党要打压东林党而受到攻讦,一旦他的‘镇江大捷’变成了假的‘大捷’,莫说他现在的官职,恐怕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袁崇焕道,“所以镇江大捷究竟是真是假没意义。”

    祖大寿道,“是没意义,反正陛下说它是真的就是真的。”

    袁崇焕又问道,“那现在陛下既然没有要杀王化贞的兆头,毛文龙为何还是不来支援宁远呢?”

    祖大寿道,“因为你袁臬台是东林党,而那毛文龙不想跟东林党扯上关系。”

    袁崇焕道,“来支援宁远,并不代表他就跟东林党扯上关系了啊。”

    祖大寿道,“你是这样觉得,魏阉就不这样觉得。”

    袁崇焕问道,“为何?”

    祖大寿道,“因为魏阉已经下令让高第将宁锦之兵后撤山海关了,这时候在毛文龙眼里,他要是再派兵支援宁远,就相当于跟魏阉作对了。”

    “倘或毛文龙来支援宁远,那一共有两个可能,一是打输了,宁远城丢了,那他就是‘轻敌冒进’,阉党会以为他偏向东林党,你袁臬台一下狱,他说不定也要跟着受斥责。”

    “二呢,就是打赢了,这功劳还是归你袁臬台,即使你可以为他上疏表功,他也不愿意你这样做,因为你这一表功啊,就把他给拉到东林党的阵营里去了。”

    “而东林党已经失势了,那毛文龙就会觉得,虽然你袁臬台打赢了这一仗,但是要是奴酋下次再来攻城,你能保证一直赢下去吗?”

    “朝中没有了政治支持,就算赢了几场小仗,也迟早会一败涂地,那毛文龙还想着要先在东江镇保存实力,以图后报呢,他怎么会为了东林党,而去牺牲他手下的人马呢?”

    袁崇焕道,“那也就是说,如果我要让毛文龙自动自觉地愿意来配合我,我首先就必须在政治上有一个让他感到可靠的靠山,这样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祖大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否则那毛文龙在海外自力更生不是更好吗?他是一直打着左右逢源的主意,就现在这样的朝局,你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投靠到东林党这里,恐怕是没有这个可能。”

    袁崇焕心想,什么叫有缘无分,这就叫有缘无分。

    历史上的袁崇焕和毛文龙明明一开始都是靠东林党的关系建立军功的,但是无论是天启年间东林党势败,还是崇祯年间东林党东山再起,两人竟然一直在利益上存在着矛盾,乃至于发展到最后水火不容的地步。

    袁崇焕心下盘算了一番,觉得既然打政治牌已经赢不了了,索性试试情感牌,“那这辽东除了王化贞,就没有其他跟毛文龙交好的文武官员?”

    祖大寿想了想,道,“还真没有,他东江镇的那一套班底和亲信,都是他出海之后才建立起来的,先前随他出海的那一百九十七个人都是王化贞给他挑选的死士。”

    袁崇焕道,“孙督师呢?虽然孙督师已经去职还乡了,但孙督师好歹是帝师,这帝师的面子,他总不能一点儿都不给罢。”

    祖大寿犹豫了片刻,道,“怎么说呢……未必,啊,因为孙督师也利用过镇江大捷弹劾政敌。”

    袁崇焕有点儿吃惊,孙承宗在现代人眼中一直是刚正不阿的清高人设,这事他是一点儿都没听说过,“孙督师弹劾了谁?”

    祖大寿道,“弹劾了当时的登莱巡抚陶朗先嘛,陶朗先是熊廷弼的门生,而熊廷弼又是楚党,孙督师弹劾陶朗先,就相当于弹劾了齐楚浙党。”

    袁崇焕赶紧在他昨晚读过的邸报和塘报里迅速检索了一番信息,“陶朗先的罪名不是‘欺君盗饷’、‘收留奸细’吗?去年三月他在被监候追赃后,就在狱中绝食而死了,这事总不可能是孙督师干的罢?”

    祖大寿道,“陶朗先死在狱中这事,大约是受到了熊廷弼一案的牵连,有那些想置熊廷弼于死地的人,自然要连带着弄死陶朗先,但是陶朗先一开始被弹劾,确实是东林党干的。”

    袁崇焕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祖大寿道,“主要是那毛文龙在镇江一传捷报,陛下以为复辽有望,就立即下令登莱与天津水师开赴镇江策应,然后呢,熊廷弼就不赞成支援,于是登莱水师还没有出发,奴酋就已经派遣兵马去了镇江。”

    “毛文龙孤立无援,当即就逃到朝鲜去了,他其实在镇江前后驻守的时间都不到七天,但是后来广宁一败,这件事就被怪到熊廷弼头上了,说就是因为他,登莱抚镇才观望不进的。”

    “不过有一说一,陶朗先死得也不冤,广宁失陷后,辽东百姓逃入沿海岛屿,本来这登莱水师是可以营救的,可那陶朗先为了给王化贞一个教训,就下令水师不许渡海救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最终受苦的就总是老百姓。”

    袁崇焕问道,“那熊廷弼当时为何不赞成支援毛文龙呢?”

    祖大寿道,“要说这战略大方向上呢,王化贞跟熊廷弼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重大分歧,这辽沈失陷之后,本来就应该派人去辽南开辟敌后战场嘛。”

    “这样东西一夹击,后金的兵力一被牵制,围剿八旗主力就有希望了,这也是‘三方布置’的主要内容之一,关键是熊廷弼觉得毛文龙发动镇江之役的时机不对,他开战开得太早,广宁、登莱都还忙着调兵遣将,运械转炮,倘或匆忙发兵支援,必定会被奴酋各个击破。”

    “而且那毛文龙在镇江一开战,奴酋立刻就识破了我军的战略意图,镇江之役后,奴酋在辽南布置重兵,这一路的布置就被提前破坏了,根本无法起到支援河西战场的作用,这就是打草惊蛇、弄巧成拙。”

    袁崇焕不禁点了点头,他知道熊廷弼的战略眼光是正确的。

    因为历史上努尔哈赤重新收复镇江之后,为了镇压反抗的汉民,进行了一场极其血腥的屠杀,并将沿海的辽南汉民都驱赶内迁到了辽沈一带。

    自此之后,辽南敌后的百姓即使有心归附大明,但是碍于努尔哈赤的残暴,也不敢再为明军内应或是奋起反抗了。

    这样一来,熊廷弼原本策划中的辽南和镇江的牵制作用已经不可能实现,后金几乎可以毫无顾忌地西向进攻。

    于是当时熊廷弼的选择是禁止登莱、天津发兵支援,这就是及时止损,认真讲起来,算不得什么大错。

    只是明末的党争就是不论事实,只讲立场,于是陶朗先和熊廷弼就被下狱了。

    袁崇焕忽然理解了毛文龙,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毛文龙当然不会再愿意跟朝中党争扯上任何关系。

    即使东林党是支持镇江大捷的那一方,那毛文龙也不敢保证自己每一回都能侥幸在党争夹缝中生存下来啊。

    所以毛文龙干脆就选择不站队,他谁也不伺候了,就在海岛上静观其变,等着胜利的那一方来拉拢他。

    袁崇焕思索片刻,又问道,“那陶朗先不愿发兵支援,治他一个‘欺君盗饷’是情有可原,那‘收留奸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祖大寿道,“那个所谓的奸细实际上是用来栽赃熊廷弼的,熊廷弼二度镇辽之后,保举了一个叫佟卜年的人出任登莱监军道,以招抚辽人。”

    “好巧不巧,后金那里正好有两个汉奸,佟养真和佟养性,投靠了奴酋,由于这个佟卜年与这两个汉奸同姓,就有人说这个佟卜年是通敌的奸细。”

    “这个说法的来源呢,主要是毛文龙在镇江大捷里擒获了佟养真,于是就有人拿这个佟卜年来当熊廷弼的把柄,事实上佟卜年与那两个汉奸八竿子打不着呢。”

    佟养真其人确实十分有名,但是他出名的时机不是在明末,更不是在镇江大捷,而是在康熙朝。

    他的孙女就是康熙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康熙帝感念生母,对其母家十分看重,佟氏一族自此青云直上,在康熙、雍正两朝可谓是权臣辈出、名冠后宫,佟养真自此一跃成为了“佟半朝”的奠基人。

    袁崇焕挺感慨地想,咳,别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康熙时的“佟半朝”理应是由毛文龙一手创建的。

    如果毛文龙没有在镇江擒获佟养真,他的儿子佟图赖就不会因此跟大明结下杀父之仇。

    佟图赖要是没跟大明结仇,他就不会为满清拼命打仗,从而立下许多功劳。

    佟图赖要是没有那许多功劳,他的女儿就不会被顺治帝看中而纳为后妃。

    顺治帝当年要是没有跟佟图赖的女儿相结合,那康熙皇帝这个人也就顺带着不存在了。

    四舍五入一下,爱新觉罗·玄烨这个人可以说是毛文龙“造”出来的。

    袁崇焕想到这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祖大寿看了他一眼,犹疑地问道,“元素,你笑什么,这事有这么好笑吗?”

    袁崇焕一面笑一面道,“我在想这事怎么就这么巧,辽东这几个姓佟的,一下子全给毛文龙撞上了。”

    祖大寿虽然不明白袁崇焕的笑点在哪里,却依旧一本正经地继续解释道,“所以啊,就单凭陶朗先的这一条罪状,毛文龙就不敢随便站队。”

    “现在他擒获佟养真是大功一件,可要是将来这朝政局势再变动,有朝一日,熊廷弼要被翻案了,佟卜年不是奸细了,镇江大捷变成假的了,那他擒获佟养真的功劳,或许就会反过来变成攻讦他的一条罪名了。”

    袁崇焕又笑了两声,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复宇,你分析得很对,既然毛文龙有这么多难处,我就不勉强他一定要过来支援宁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