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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历史上的袁崇焕为何没有撤回觉华岛军民

    袁崇焕听了这一番分析,不禁感慨地想,明末党争真是能磨练人,人人都变成了政治评论家,从天启皇帝御旨里的一句话就能衍生出这么多的明争暗斗来。

    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透了还不算,还得看懂字面之下的“圣意”,还得琢磨皇帝的真实意图,否则稍不留神,就会大祸临头。

    金启倧继续道,“不错,阉党的斗争手段实在是太高明了,而且尽撤锦右、宁前之兵一事,分明是阉党无理,如果袁臬台你下了狱,说不定这‘指挥失措’的罪名也能一样扣你头上,这可比单单一项‘坐失粮草’的罪名要严重多了。”

    程维楧道,“再有,这右屯的粮草落入后金手中固然可气,但那奴酋得了粮草,顶多烧了或是全数带回后金,若是这粮草被撤入关内,是多是少,全凭阉党的一张嘴,到时,倒反说袁臬台你治军不严,有贪污军饷之嫌……”

    袁崇焕又心想,真是天意弄人,倘或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在天启六年下狱,即使因为东林党的牵连而饱受刑罚,其后反倒能因为阉党的倒台而获得一线生机。

    偏偏历史上的宁远之战是袁崇焕打赢了,而历史又决定了他咬着牙也必须赢,他不赢他就不能活。

    袁崇焕冲程维楧摆了摆手,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找错了借口,道,“好了,粮草的问题先不讲了,关键是要救人,抛开军饷因素,我想回撤觉华岛,主要是为了救下觉华岛上的军民。”

    在座诸人闻言,一下子都沉默了下来,少顷,依旧是金启倧先开口道,“高经略只说要撤回锦右、宁前之兵,并没有要说迁移觉华岛上军民。”

    程维楧道,“且孙督师在时,就以宁远城与觉华岛互成犄角之势,相互策应,这是早就定下的战略,阎总督当时也是认可的。”

    袁崇焕知道程维楧口中的“阎总督”,指的是现今的蓟辽总督阎鸣泰。

    阎鸣泰是毫无疑问的阉党。

    但是阎鸣泰这个阉党在历史上与袁崇焕并非是党派上的绝对敌对关系,他直接参与了与后金议和,并与袁崇焕在宁前道为魏忠贤合修生祠。

    更重要的是,阎鸣泰是北直隶人,与魏忠贤是同乡,后来袁崇焕为了获得魏忠贤在边务上的支持,不得不以阎鸣泰为中介,与魏忠贤结交一二。

    不过阎鸣泰这个蓟辽总督,跟高第的这个辽东经略一样,都是背靠阉党的关系当上的。

    但是阎鸣泰的资历比较老,东林党势头正盛的天启二年,他单靠廷推也当上了辽东经略。

    只是当时正碰上孙承宗自请出关,阎鸣泰在任上几乎无所作为,不久就称疾归家了。

    直到魏忠贤铲除东林党之后,他才靠与魏忠贤的交情重新起复为兵部右侍郎。

    当然了,穿越者袁崇焕可以不在乎阎鸣泰与魏忠贤的那份交情,可这不代表他可以说服明末土著对阎鸣泰的意见同样视若无睹。

    毕竟天启六年的阎鸣泰是内阁首辅顾秉谦推荐上来的,宁远一告急,阎鸣泰就被阉党当救火队员一样弄到蓟辽来了。

    袁崇焕回道,“如今宁远城内只有不到两万守军,倘或后金转攻觉华岛,宁远无力应援,岂不是要酿成大祸?虽然高经略没有回撤觉华岛上军民的命令,但是觉华岛要出了事,我肯定是要承担责任的。”

    金启倧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我记得阎总督对此早有对策,觉华岛四面环海,只要凿冰为堑,在冰面上挖开壕沟,金军便不能来犯。”

    袁崇焕勉强弯了弯嘴角,苦笑了一下,实际上阎鸣泰的想法并不能算有错。

    明朝人不懂气候学,又不知道什么叫小冰河期,这时候指责阎鸣泰是闭门造车实在是太苛刻了一些。

    只有穿越者袁崇焕知道,努尔哈赤转攻觉华岛之时,岛上明军为抵御金军不得不日夜凿冰,不少人的手指都被活活冻坏了。

    而由于辽东极寒的气候,他们辛辛苦苦开凿出来冰壕在旦夕之间又重新冻合,金军于冰上进军如履平地,最终觉华岛明军依旧因寡不敌众而全员战死。

    程维楧附和道,“我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不过我这不是因为阎总督的对策,我是为袁臬台你着想。”

    祖大寿也点头道,“不错,确实都是为你袁臬台着想。”

    袁崇焕这下听不懂了,“怎么是为我着想?我又不怕阉党。”

    满桂道,“知道你不怕阉党,你不用一遍遍地强调,关键是……陛下的心思……”

    袁崇焕道,“凿冰为堑又不是陛下的主张。”

    满桂道,“我不是说凿冰的事儿,我是说粮草的事儿。”

    袁崇焕道,“粮草又怎么了?我刚才就说先抛开粮草的问题不谈了嘛。”

    金启倧回道,“陛下只认下了右屯的三十万储粮,觉华岛的那八万石,陛下可没认。”

    满桂道,“对,我就这意思,如今宁远城守不守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倘或将觉华岛的军民与粮草都迁入宁远城中,宁远一旦失守,其损失必定大大超乎陛下的预期之外。”

    “如果这时阉党再弹劾你贸然行事,陛下则必定严惩不贷,因为你这种举动它不是单单否认阎总督的战略决策,阎总督是顾阁老举荐,陛下首肯的,你这是在故意跟陛下对着干。”

    袁崇焕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是因为政治原因才不敢下令迁出觉华岛军民和粮草的。

    不错,自己是穿越者,知道宁远城必定能死守成功,而觉华岛损失惨重,才觉得觉华岛军民是非迁入宁远城中不可的。

    而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绝不可能有这种先见之明。

    他的视角,乃至宁远城所有留守文官武将的视角是,宁远城是后金主攻目标,如果再将觉华岛军民和粮草迁入城中,最终结果很有可能是城池一旦失守,则明军遭受双倍损失。

    历史上的袁崇焕显然是承受不起这种损失的,按照天启六年的党争局势来看,天启皇帝能下圣谕掩饰右屯失粮的过失,已经是开了天恩了。

    如果作为明军关外后勤基地的觉华岛上的粮草,也在一夕之间,因为袁崇焕的一道迁移命令而落入后金之手,那天启皇帝必定震怒。

    这不用说,无论是辽东经略高第还是蓟辽总督阎鸣泰,都不可能为袁崇焕担下这笔原本就不必要的损失。

    相反,阉党为了撇清指挥失误的干系,一定会推波助澜,让天启皇帝重重惩处袁崇焕。

    退一步讲,即使袁崇焕在迁入觉华岛军民之后守住了宁远城,天启皇帝也不能直观地看到袁崇焕对此所作的努力以及所承担的风险,他必定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当时明廷的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后金会转攻觉华岛,并造成如此惨重的损失。

    历史上那个袁崇焕能一口咬定后金一定会屠戮觉华岛吗?

    他不能啊。

    用现代人的话来讲,努尔哈赤转攻觉华岛这是薛定谔的转攻,后金没成功登陆觉华岛之前,谁能知道金军对觉华岛有多大的攻击力呢?谁又能知道凿冰为堑的策略它一点儿都不管用呢?

    反过来说,如果袁崇焕没有迁出觉华岛的军民和粮草呢?

    以当时所有人的观念来看,觉华岛失守的可能,是远远小于宁远城失守的,后金转攻觉华岛,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意外。

    即使袁崇焕对此束手无策,事后也不会因此遭到处置。

    因为让觉华岛军民徒手挖冰壕这种主意是阎鸣泰当年想出来的嘛,袁崇焕只是照章执行而已。

    如果要追究具体责任,那肯定会牵扯到阉党。

    而宁远之战胜利后,高第已被革职,阉党在辽东少了一个人手,如何再会愿意仅仅因为觉华岛军民的牺牲,就去追责阎鸣泰呢?

    倘或朝廷不去追究阎鸣泰,那袁崇焕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免责了。

    想通了这一节后,现代人袁崇焕就能理解明朝人袁崇焕的所作所为了。

    这说白了,就是明末官僚体制导致的推搪塞责嘛。

    完全不知道历史走向的明朝人袁崇焕,为何要为一个在他看来并不很大的可能,而承担额外的政治风险呢?

    他实际上没必要承担这么多。

    这个道理,满桂几句话就给他讲明白了。

    觉华岛如果当真遭到后金攻击,世人最恨的是谁呢?

    必定是阉党所举荐的辽东官员。

    他袁崇焕又何必用自己的政治前途为政敌承担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军事风险呢?

    更何况,这些阉党所举荐的辽东官员,都是天启皇帝亲自首肯任命的,这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袁崇焕头上啊。

    只要他袁崇焕能守住宁远城,他就已经是明末人人景仰的抗金英雄了,他就已经够格被崇祯皇帝视作救命稻草了,他于情于理都不必再为觉华岛军民操这份额外的闲心。

    袁崇焕不禁在心里叹息,他知道满桂、程维楧和金启倧都是实打实地为袁崇焕好,才说这些实诚话的,他们又何尝不想成为英雄?

    穿越了四百年当救世主啊,这是多么浪漫的中国式英雄啊。

    想想美国人拍英雄电影,拍来拍去就总是凡夫俗子突然有了拯救世界的超能力,简直俗不可耐。

    中国英雄就不能这样俗气,他得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或者像他袁崇焕这样,不动声色地靠一句命令就救下万余军民。

    这才是老庄境界上的“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美国人构建出来的超级英雄哪里能懂这层意境?

    袁崇焕又开始翻邸报,“其实从前孙督师在的时候,阎总督与咱们还算和睦,就是因为阎总督与我们和睦,阉党才会举荐了他来取代王之臣,阎总督再如何,总比他的前任好多了,王之臣才是不折不扣的阉党,阎总督那里,总有一些缓冲的余地。”

    程维楧道,“恕我直言,袁臬台,我是觉得,阎总督顶多与咱们维持表面和平,关键时刻是不会站在咱们这里的。”

    袁崇焕道,“你为何会如此以为?”

    程维楧回道,“从右屯那三十万储米的最终处置来看,陛下是不愿意见到前线的文官武将因党争龃龉而延误军机的,阉党摸透了陛下的心意,所以才让先前与孙督师合作愉快的阎鸣泰二度出山。”

    “阎鸣泰被派来宁远救火,实际上救的不是军事上的火,而是政治上的火,袁臬台,你想想,王之臣一开始,是如何成为蓟辽总督的?不就是因为他的前任,东林党人吴用先不忿阉党诬陷杀害左光斗而辞官归乡了吗?”

    “阉党想保住对辽东的绝对掌控权,就必须保证指挥辽东战事的最高官员都是阉党的人,所以在宁远告急的关键时刻,他们才推出了阎鸣泰。”

    “如果这一仗输了,陛下即使处置了阎鸣泰,阉党依旧能让差不多资历的王之臣继续担任蓟辽总督,而如果这一仗赢了,咱们顶多能将不发兵救援宁远的高经略弹劾去职。”

    “而高经略一旦被革职,为了保持辽东的政治平衡,阎鸣泰必定会继续留职,所以从阎总督的立场上来看,即使他从前与孙督师还算和睦,为了将来的仕途,他绝对会站在阉党的那一边。”

    金启倧道,“对,卡位么,阉党最会这一套了,阎总督要是不来,这个蓟辽总督的位置可就有说头了,阉党是不愿见到这样重要的位置被东林党拿去的,阎总督既然来了辽东,他就肯定明白这一点。”

    袁崇焕不得不承认他二人的见解十分独到。

    从明末的政治局势来看,阎鸣泰的立身之本就是同阉党的关系。

    阎鸣泰的最佳选择应该就像历史上那样,在维持住辽东局势平衡的同时,尽力将袁崇焕吸收进阉党。

    魏忠贤打的肯定也是这个主意,只要袁崇焕愿意与阉党合作,那么袁崇焕在辽东立下的战功就等同于阉党的战功,所以魏忠贤愿意通过阎鸣泰与袁崇焕结交。

    阎鸣泰在这之中就是起一个中介的作用,倘或这个中介失去效用了,魏忠贤一定会先把他给换下来。

    因此,违背了阉党的利益,就是变相地将自己排挤出局,阎鸣泰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做。

    袁崇焕暗暗掐着自己的胳膊肘,内心感到无比愁苦,果然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辽东战场上现在根本不是后金跟大明在打仗,而是明廷内部的党派之间在打仗。

    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给觉华岛阵亡将士写祭文的时候内心得多痛苦啊,他打赢了后金,却输给了自己人。

    满桂见袁崇焕脸色不佳,不由安慰道,“再者说啊,元素,有战争就会有牺牲,即使觉华岛有一些损失,孙督师是绝对不会因此责怪你的……”

    袁崇焕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没能救下觉华岛军民,我会一辈子责怪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