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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客氏与魏忠贤为何不可离间

    袁崇焕走下点将台之后,伙头军开始给小兵分发现杀现煮的牛肉。

    官军犒师,理论上是十日一犒,一般按份例是每人一斤猪肉,算是补贴。

    而今日分食牛肉,着实少见,因而校场上很快就充满了欢声笑语。

    小兵们都知道一碰到打仗,朝廷就愈发注重屯田,耕牛就愈发宝贵,所以一见有牛肉吃,倒都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徐敷奏却不忙着去吃牛肉,而是急着要为袁崇焕包扎伤口,把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写幅字而已,你拿刀割自己作什么?”

    徐敷奏一点一点地为袁崇焕擦干手臂上的血迹,仔仔细细地敷上金疮药粉末。

    说是“金疮药”,其实就是“三七粉”,也就是现代所谓“云南白药”雏形。

    不过现代的“云南白药”是加入了氨甲环酸的,明末军中的这种金疮药就只是三七草研磨成粉。

    袁崇焕的小臂被徐敷奏拢在怀里,却是一句质疑药效的话都没有说。

    一是因为他知道明末这个时期的医疗水平就是如此,人们的普遍认知就到这个程度,并不是徐敷奏本身愚昧。

    “三七粉”能成为明军军中普遍的伤药,还是得益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的推广,和南方军队的应用,四舍五入也相当于通过了临床试验。

    毕竟抗生素要到一九二九年才被发明出来呢,这时候“三七粉”的作为伤药的作用还是领先全球的。

    二是他见徐敷奏眼眶发红,知道眼下并不是一个跟他科普“未经现代化工提炼的中草药疗效有限”,以及“中医药需要通过双盲对照才算科学”的合适时机。

    徐敷奏又道,“写血书为何非要割手臂?泼上牲畜血写来也是一样的。”

    袁崇焕道,“这是振奋军心。”

    徐敷奏心疼得要命,“振奋军心发点银子发点肉就可以了,你往身上割一刀算怎么回事儿呢?”

    袁崇焕觉得徐敷奏的语气特别像他母亲,像他穿越前的、那个被他的灵魂留在现代的母亲。

    他母亲也会在他受了点儿小伤的时候反复絮叨,再像徐敷奏这样,一边为他敷药,一边自知徒劳地往他伤口上时不时地吹一吹。

    这么一想,袁崇焕越看徐敷奏越觉得别扭了,男人的终极审美就是他们的母亲,徐敷奏这简直是拿了女主剧本。

    倘或徐敷奏是个大美女,他袁崇焕早就像无数爽文男主一样把“她”给扑倒恋爱一气呵成了。

    可惜“他”不是“她”。

    袁崇焕叹气道,“说了你也不懂。”

    徐敷奏拿着纱布给他包扎,语气发狠,手上却放得很轻,“我是不懂,嗳呀,你袁臬台是进士,我当然没你有学问了,是啊,我早知道你嫌弃我没文化。”

    “但你这一刀割下去,留了疤可怎么办呀?那是多少银子多少肉都补不回来的呀,你不知道这伤口要是割得深了,那是要用火烧或者油灼来清创的呀,那到时候你得多疼啊……”

    徐敷奏说到这里,发狠的力道再也撑不住,声音中带上了颤声。

    袁崇焕道,“我割我自己,我收着力道呢,再说了,战场上的伤疤是男人的勋章,我关宁将士连命都豁得出去,我留个疤算什么?”

    徐敷奏道,“什么‘勋章’不‘勋章’的,我听不懂。”

    袁崇焕这才想起以勋章作为奖励是源自于西方传统,“咳,勋章差不多就是……就是功德碑。”

    徐敷奏抬头瞟了他一眼,道,“功德碑现在改称勋章了吗?有这说法吗?”

    袁崇焕道,“我是听‘西法党’的那些人说的,说那欧罗巴的洋人啊,特别喜欢用那种盾徽,就跟日本大名一样,总喜欢在自己军队的军旗上弄点儿特别的图案,洋人那儿就是谁立了功,就用这种图案制作一个纹章出来当奖励,这就是勋章。”

    徐敷奏低着头,道,“哦,这样啊。”

    袁崇焕有些心虚,赶忙扯开话题,“而且罢,那什么,就算我一时失手,伤得重了,还可以用桑皮线来缝合伤口么。”

    桑皮线是中医外科的一大发明,即取桑树之根皮,去其表层黄皮,留取洁白柔软的长纤维层,经锤制加工而成的纤维细线。

    这种纤维细线是中医特有的一种手术缝合线,可用来缝合肠管和皮肤,不但不易断折,而且还有更有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

    只是桑皮线需要提前制作,在明末军中并不常备。

    徐敷奏道,“这桑皮线只是听说过,没用过,还不知道能不能行呢。”

    袁崇焕道,“肯定能行,这玩意儿从隋唐时期就有了,安金藏‘剖心救驾’的典故你听说过吗?”

    徐敷奏摇摇头,道,“这倒没有。”

    袁崇焕道,“从前武则天称帝建周的时候,唐睿宗李旦为东宫太子,那时武则天对李姓宗室很有戒心,她想废黜李旦,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因此便将李旦幽禁起来,严加防范,剥夺了李旦接见公卿百官的权力。”

    “许多官员都因私下拜见李旦而获罪被处以极刑,只有少数乐工和杂役才能在李旦身边侍奉左右,安金藏就是其中之一,这个安金藏原本是中亚安国的胡人,跟着他的父亲安菩归附了唐朝,成为了东都洛阳宫中的一个乐工。”

    “长寿三年,李旦又被诬告谋反,武则天派酷吏来俊臣去审理此案,来俊臣便对李旦左右的人严刑拷打,逼他们招供出皇嗣‘谋反’的罪行,这安金藏受了拷打,却宁死不屈,他为了证明李旦没有谋反的企图,便当着来俊臣的面,拔出佩刀刺向自己的肚腹,顿时鲜血迸射,连肠子都流了一地。”

    “武则天听说了安金藏的这个举动,大为震动,急忙命人将安金藏抬入宫中,全力抢救,宫中御医便用桑皮线为安金藏缝合了伤口,过了一天一夜之后,安金藏方得苏醒,尔后经过休养,却也平安无事,李旦复位之后,还将安金藏擢升为右武卫中郎将,以报答他当初的舍身相救之恩。”

    一个故事说完,伤口也包扎好了。

    徐敷奏面露崇拜地看着袁崇焕,“虽然你懂得很多,我也知道这伤不碍事,可是见到你受伤,我心里总是难过。”

    袁崇焕看着徐敷奏心想,这大概就是现代饭圈所谓的“哥哥的眼睛里有星星”。

    他为徐敷奏感到可惜,他想徐敷奏之所以爱袁崇焕爱得那么卑微,就是因为他的美貌价值没能被发挥出来。

    如果大明有一个像互联网那样能有充分机会把美貌转换成金钱的开放平台,徐敷奏早就年薪上亿了,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讨好自己这么一个猢狲长相的中年男人?

    徐敷奏冷不丁地又接着道,“还有有些伤看着不要紧,实则要起命来真不得了,那宫里的宦官割那玩意儿,割之前还要把刀放火上烤一下,割完了还要用热胡椒汤洗洗呢,你这拔出刀来就往自己手臂上扎,万一伤口腐化了,你一条命就交代了。”

    袁崇焕猛地一滞,他知道徐敷奏这是在担心他感染破伤风,只是他的这番话跟他的长相真是画风迥异,“你知道得还挺多啊。”

    徐敷奏笑了起来,像北地寒风中簌簌绽放的娇艳花蕊,“我知道的能不多吗?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袁崇焕心下一怔,脱口道,“你从前陪酒,还陪过宫中的宦官?”

    徐敷奏看他一眼,道,“对啊,男人既可以喜欢女人,也可以喜欢男人,那宦官也可以既喜欢女人,又喜欢男人,既然这宦官可以跟宫女结为对食,那他们在宫外,当然也可以找男人了。”

    袁崇焕恍然大悟,难怪徐敷奏之前通晓宫闱秘事,连宫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来门道在这里。

    袁崇焕对徐敷奏“另眼相看”的程度更加深了一层,他好奇道,“那你陪过魏忠贤吗?”

    徐敷奏抿着唇笑道,“怎么?那魏忠贤要是喜欢我,难道你还想把我送给魏忠贤呐?”

    他一笑,袁崇焕也跟着笑,“魏忠贤要是喜欢你,那我也拦不住他来要你啊,再说你要是跟了魏忠贤,正好离间他跟客氏,假设这客氏能愿意揭发魏忠贤,陛下必定不会无动于衷的。”

    这时候袁崇焕自己心里也奇怪,他先前还打算找借口把徐敷奏杖毙,这一刻他怎么就不愿假设要把徐敷奏送给魏忠贤了呢?

    徐敷奏还是笑,“这招不管用!那魏忠贤跟客氏是……怎么说呢,人家真是一对!你别看宦官没了那玩意儿啊,宫里那宦官和宫女相配对食,感情比宫外头的民间夫妻要好得多了。”

    袁崇焕问道,“你既然没有陪过魏忠贤,那你怎么看出魏忠贤跟客氏是……是真的一对?”

    徐敷奏回道,“魏忠贤如今权倾天下,无论他喜欢什么人,甭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宦官,除了陛下以及陛下钟爱的张皇后之外,魏忠贤都有办法弄到手,就算起先他自己不想,外头要托他办事,认他当干爹、干爷爷的那些人,也一定想办法给他送过女人。”

    “可是杨涟和左光斗之前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之时,关于女人方面,杨涟主要弹劾的是两条罪状,一是说那魏忠贤矫旨勒令已经怀孕的裕妃自尽,二则是指责魏忠贤和客氏合伙害了张皇后尚在腹中的男胎。”

    “杨涟当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呈上这道奏疏的,倘或魏忠贤当真在客氏之外,还跟哪个人相好过,杨涟一定会将这件事当成一条罪状添加到疏中,尤其宫中宫女妃嫔众多,魏忠贤如果还染指了谁,那就是秽乱宫闱,他但凡在这方面有一点心思,哪怕就传出过一点风声,杨涟焉有知而不劾的道理?”

    袁崇焕觉得徐敷奏说得很对。

    对于魏忠贤的功过评价,并不止于天启朝。

    阉党倒台之后,崇祯朝不少士大夫都细数过魏忠贤的罪行,从没有一条是涉及魏忠贤在私生活作风上的问题的。

    明亡之后,满清刻意将宦官地位压制得极低,清朝文人也一样厌恶宦官,却也没有谁认为魏忠贤玩弄过妇女,只是说他为了权力戕害妃嫔皇嗣,这才害得天启皇帝无后而终。

    魏忠贤在失去了舆论阵地之后,依然没有人能在这方面往他身上泼脏水,说明魏忠贤对客氏确实是一心一意。

    魏忠贤虽然不能算是个男人,却意外地相当守“男德”。

    袁崇焕笑笑,道,“没想到魏忠贤对客氏还挺专情,都说权力是最好的……咳,权力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他有了权力,却没有想过要背叛客氏,跟其他人出轨,这点倒很难得。”

    徐敷奏道,“那是,我听说当年是魏忠贤追求的客氏,宫中是宦官多、宫女少,一个宫女都有好几个宦官追求,那客氏当时还是皇孙的乳母,身份可比魏忠贤贵重多了。”

    “当时还不止魏忠贤一个人追求她,她一开始的对食是另一个司礼监太监魏朝,她在宫外还有相公有孩子,魏忠贤比她大十九岁呢,追她的时候就是个办膳的,就这情形,魏忠贤还能把客氏给追到手,那他俩肯定是有真感情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轻易离间得了的。”

    “所以要讨好魏忠贤,送人是不行的,要送还是得送钱,如果可以单靠送人就让魏忠贤和客氏产生嫌隙,那先前早有东林党人想办法去送了,想要魏忠贤倒台,还是得看陛下,现在的陛下不想让魏忠贤倒,将来的陛下却未必。”

    袁崇焕在这一会儿还真有点儿对徐敷奏刮目相看。

    原来他还真不是单纯地“以色事人”,他于政治上的洞见,竟然还相当独到。

    或者说,徐敷奏对于政事上的辨察,也是他“以色事人”的一部分。

    他觉得他得依附着谁才能活下去,所以他是用菟丝花选择寄主的方式去分析朝政的。

    他的政治嗅觉灵敏得像一只猫,是因为猫天然就需要一个主人去爱护它。

    徐敷奏的敏锐就像他出众的容貌,是老天爷送给他的。

    老天多不公平,偏偏把这种天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

    就在袁崇焕晃神的当口,徐敷奏又凑上来了,他轻轻握住袁崇焕那条受伤手臂下的手掌,眼神湿漉漉的,像忠犬在舔主人的掌心,“所以你不要想着把我送人呀。”

    徐敷奏的语气又轻又柔,神情像是在顺着袁崇焕开玩笑,细听却觉得可怜,“我知道的,跟着魏忠贤没前途。”

    他的手覆在袁崇焕的掌上,暖暖的,简直可以假装是女人的手。

    袁崇焕把这只手当女人的手虚握了片刻,道,“跟了我也没前途。”

    他这句话倒真是情真意切。

    历史上的徐敷奏跟了袁崇焕,被崇祯皇帝给一道砍了,本身就是个悲剧。

    现在他这个现代人穿越来当袁崇焕了,即使他能破局历史,改变被千刀万剐的结局,他也给不了徐敷奏他想要的那种感情。

    徐敷奏笑笑,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在乎他有没有前途的,就像当年客氏决定跟魏忠贤在一起,那时候的魏忠贤有什么出息呢?我瞧袁臬台一表人才,您总不会还不如一个宦官罢?”

    袁崇焕暗道,其实如果搁在现代,魏忠贤的这种本事就有相应名目了,他这叫“善于提供情绪价值”。

    任何一个善于提供情绪价值的人都能取得远超于自身水平的成就,只是中国的传统价值观总是有意无意地贬低这种技能。

    这对魏忠贤来说还真是不公。

    毕竟历史上那些能从女人手里讨厌到实际好处的“男小三”,不是像嫪毐一样器大活好,就是像审食其一样能在吕后落难之时,照顾她和她的儿女。

    而魏忠贤是既没有器大活好的客观条件,在身份上一开始又远远低于客氏。

    除非魏忠贤也有个风流倜傥的长相,否则老魏得是有多高的情商,多讨人喜欢的脾性,才能弥补他生理上的那些不足。

    袁崇焕想着想着,就觉得东林党输得不冤,魏忠贤可是当了宦官还能成功勾引有夫之妇。

    他光靠提供情绪价值就能在雄竞中傲视群雄了,这就算是放在宫斗剧里都是能活到结局当上太后的最终赢家,那他能讨得天启皇帝的喜欢,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袁崇焕从徐敷奏的掌心抽出手来,“难讲,真的,就现在这种局势,即使我这仗打赢了,魏忠贤要是不支持我,在朝廷里给我下绊子,那平辽之事则依旧无望。”

    “这就是一种矛盾,我如果没有内廷的照应,则没有足够的钱粮平辽,而如果我有了足够的钱粮,这钱粮当真足够平辽,魏忠贤又会因我是东林党人而忌惮我的功劳,我要讨好魏忠贤,恐怕并非易事。”

    徐敷奏道,“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给魏忠贤送钱,请他高抬贵手,要么……”

    袁崇焕看向徐敷奏,徐敷奏话说了半截,就咬断在了喉咙里。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对那被咬断的半截话心知肚明——要么就是等到现在的陛下驾崩,等到将来那位能让魏忠贤倒台的“陛下”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