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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人人心向我大金”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三日。

    金军抵达宁远城下,越城横截山海关大路,在宁远城西北五里扎营。

    范文程再次走进汗王王帐的时候,不禁又一次回想起李永芳先前与他的对话。

    范文程早就知道,他这个“通过扶持后金内部的亲汉派而提高后金汉人地位”的计划对李永芳是很有吸引力的。

    因为李永芳的情节比他严重得多,李永芳是既献了城又当了额驸,在大明那里属于挂了号的头号汉奸,已经断绝了重新归明的全部可能。

    所以后金汉人地位的提高,对李永芳而言至关重要。

    李永芳没了后路,就只能寄希望于后金能对汉人好一点,因此范文程一向李永芳说明了他的“重大决定”,就受到了李永芳的支持。

    当然李永芳支持的方式比较婉约,他这人在大事上总是不爱直接表态,好像他的态度模棱两可一些,就能把非此即彼的立场给模糊过去,他上回就是这样态度暧昧地献出抚顺城的。

    范文程想起李永芳在上次对话的最后摆出的一张冷脸,“……不过说实在的,老范,你也用不着卯着劲地去使这一招‘以进为退’,大汗是绝然不会退兵的,这不全是为了阿济格三兄弟,大汗有他自己的考量,你话说多了,反倒坏事。”

    范文程当时便问道,“除了两黄旗的军功,大汗还能有什么考量?”

    李永芳低下头,用脚一下下地踢着地面上凝结成的一块顽固霜雪,“还有就是成王败寇嘛,大汗想要的不止是割据一方,大汗想的是入关。”

    范文程笑笑,用语气表示李永芳说了一句废话,“这是自然,谁不想当中原皇帝?”

    李永芳继续道,“倘或大汗当了中原的皇帝,那后金就不再是蛮夷乱寇了,老范,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范文程道,“我知道啊,‘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大汗入了关,那就是改朝换代了么。”

    李永芳点点头,道,“对,大汗就是想要改朝换代,一旦改朝换代,本来该遗臭万年的,就变成流芳百世了,大汗想要的,就是中原皇帝的这种权力。”

    范文程在李永芳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诡异,“你是说大汗想要女真人流芳百世吗?还是大汗想要……”

    李永芳淡淡道,“大汗是想要李成梁流芳百世,老范,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大汗真正在意谁都看不出来呢?大汗若能攻入北京城,成为九五至尊,则李成梁身后之名,必得天下公允之论,这才是大汗绝然不肯退兵的关键原因。”

    范文程果然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大汗惦念李成梁的身后之名?”

    李永芳回道,“我看出来的,老范,你自己算算年月,李成梁是万历四十三年去世的,他前脚刚咽气,后脚大汗就在万历四十四年时于赫图阿拉建国称汗了。”

    “明人都说大汗先前是畏惧李成梁的威势,可你想想,李成梁去世的时候,都已经九十岁了,他连上马都费劲了,大汗怎么可能真的怕他呢?”

    “再说所谓的“李家军”,也早在抗倭援朝的时候都损失殆尽了,李如松虽然算得上是将门虎子,却也在万历二十六年就早早战死沙场了,李如松一死,李成梁剩下的儿子里头,哪一个是大汗的对手?”

    “大汗根本不怕李成梁和他的李家军,却一直等到万历四十六年,也就是我大金天命三年才告天誓师,颁布‘七大恨’檄文,你说这是能因为什么?无非就是为了李成梁的那点儿名声嘛!”

    “大汗心里知道,倘或李成梁刚一闭眼,大汗便起兵反明,后世之人则一定会说是李成梁养寇为患,不忠于明廷,大汗不愿见李成梁身后受此污蔑,这才蛰伏隐忍,至万历四十六年方与明国反目。”

    范文程被李永芳的结论给震住了,“我一直以为大汗是恨李成梁的……”

    李永芳道,“大汗怎么可能恨李成梁呢?大汗若是真的恨李成梁,就不会在‘叛明七大恨’的第一条中,就写明他起兵是为报李成梁的杀父之仇。”

    “你知道当时有多少奏疏弹劾李成梁?万历三十六年,神宗皇帝派熊廷弼的巡按辽东的时候,熊廷弼就早指出李成梁‘罪可至死’,如果大汗真的恨极了李成梁,那大可以在起兵之时就说明建州女真是受了李成梁的扶持。”

    “‘私通敌寇’是多大的罪过?只要大汗说上这么一句话,李成梁全家怕是都要被下狱严审,而当时大汗却反过来说他恨李成梁,那么李成梁‘通敌’的嫌疑就一下子洗清了,李成梁就永远是战功赫赫,为大明出生入死到最后一刻的‘大明宁远伯’了。”

    “大汗就是想让李成梁当他的大明宁远伯,因为他知道李成梁就是当大明宁远伯的时候最开心,大汗就是想让李成梁开心,为了李成梁能开心,为了李成梁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大明忠臣’的好名声,大汗连杀父之仇都可以利用,他怎么可能恨李成梁呢?”

    范文程记得他当时惊讶得目瞪口呆,“若如你所说,大汗不恨李成梁,那么大汗是……”

    李永芳抬起头来,冲范文程粲然一笑,接口道,“我不知道大汗对李成梁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肯定不一般,老范,你再仔细想想,为什么大汗非要等到万历四十六年才颁布‘叛明七大恨’呢?”

    “无非是《论语》中的说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嘛!所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孔圣人说了,父亲活着的时候,为人子者要以父亲为尊,不得擅作主张,父亲去世之后,为人子者应言行合一,保证孝行的前后一致,若是三年之中其言其行一如父亲在世一般,此人必定是个孝子。”

    “李成梁于万历四十三年去世,大汗一直等了三年,为的就是要当汉人礼法中的‘孝子’,‘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么,大汗是守了三年的孝才告天誓师的,这汉人的礼法,大汗一辈子就遵守了这么一次。”

    李永芳说完这番话后,还相当遗憾地长叹一声。

    范文程知道李永芳在叹息什么,李永芳的意思是,李成梁死得实在是太是时候了。

    如果李成梁早一点死,努尔哈赤早个十年二十年地叛明,或许朝廷一派兵,就把这场造反给镇压下去了,所谓后金的建立,或许就只是一场“建州之乱”。

    如果李成梁晚一点死,死在了努尔哈赤的后头,那么努尔哈赤或许就不会起兵,他一辈子活到最后也就是一个大明龙虎将军兼建州卫指挥使,和他的女真先辈们没什么两样。

    偏偏李成梁死得不早不晚,死在了一个最适合努尔哈赤起兵叛明的时间点上。

    范文程一面双膝下跪,朝努尔哈赤叩头请安,一面心想,就单凭这一点,李成梁就值得努尔哈赤为他守孝三年。

    努尔哈赤正窝在铺满了貂皮的坐榻上看书,看得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一本《三国演义》,他一见范文程便笑道,“宪斗,又来劝朕退兵吗?”

    范文程点点头,一五一十地把宁远城内布置西洋火炮的情况又向努尔哈赤转述了一遍。

    努尔哈赤听罢,道,“这西洋火炮的威力,是你亲眼见过的吗?”

    范文程忙道,“未曾亲眼见着,只是奴才曾有所耳闻。”

    努尔哈赤慢悠悠地看了范文程一眼,道,“这汉人有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百闻不如一见嘛,你见都没见过这西洋火炮,怎么就能一口断定朕的八旗胜不了它呢?”

    范文程顿了顿,还是又劝了一句,“大汗用兵如神,不也是先熟读了兵法,然后才在战场上运用自如吗?”

    努尔哈赤笑着摇头道,“这是明国将领传出来的谣言,说朕是凭着《三国演义》和《孙子兵法》指挥打仗。”

    “其实罢,朕根本没有看过《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朕倒是看过几遍,但这真打起仗来,谁还记得什么《三国演义》?”

    “打仗的事,怎么能照书本去打?要是照着书本就能打赢仗,明国和朝鲜凭着当年戚继光留下的《纪效新书》就能灭了我大金,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文程恰到好处地讪笑了两声,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范文程磕了一个头,重新站了起来,他的聪明总是用在大事上,小事上他就没那么机敏,他必得将每个细节都嵌合得严丝合缝,才能推敲出正确的结论。

    譬如此时范文程想起了李永芳的话,便忍不住想印证他的推敲,“可是大汗,奴才以为……倘或是李成梁在这里,想来也是会劝大汗不要直面西洋火炮的。”

    努尔哈赤放下了手中的《三国演义》,望向了范文程,“不会的,宪斗,朕知道,你是想用李成梁提醒朕,明国没有那么好对付。”

    “不过朕可以告诉你,即使李成梁今日还活着,他也不会阻止朕,因为朕的父亲比谁都明白,明国已经腐败到骨头里了,什么西洋装备都救不了了。”

    “假设这种西洋火炮当真这样威力无穷,那么之前从抚顺到广宁的那些战役里,明国为何弃之不用呢?”

    范文程道,“或许是因为前几年那些洋人还没有研发出这种火炮。”

    努尔哈赤淡笑道,“所以这次这个宁远城里的袁崇焕用了,就一定会起作用吗?打仗不能照书本,也无关装备,而在乎人心。”

    范文程道,“大汗以为,辽东人人心向我大金吗?”

    努尔哈赤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人人心向我大金,从抚顺到广宁的百姓为何会纷纷迎我金军入城?”

    范文程道,“可那是因为大汗曾经许诺要将田地均分给普通百姓,百姓这才迎我金军,但今时不同往日……”

    范文程说到这里,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然一时词穷。

    努尔哈赤未必不知道他是利用地主和农民之间的阶级矛盾赢得辽东人心的,结果他依然硬是将阶级矛盾,强行上升为族群矛盾了。

    这说明努尔哈赤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把因为分田而支持金国的那些辽东“基本盘”放在眼里。

    努尔哈赤见范文程语塞,反而笑了起来,“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宪斗,你真是读书读太多了,百姓哪有什么立场?他们说不定根本分不清明国与金国。”

    “据朕所见,百姓根本没有记忆,只知道吃喝服从,欺下媚上,对他们好他们反倒得寸进尺,将他们杀服气了,他们反倒敬你怕你。”

    “所谓的‘人心’,根本不在于正义与否,到时打下了宁远城,我大金照样可以像先前一样,先打着均分田地的旗号劫富济贫,编户齐民,接着再让八旗去圈地,愿意在我八旗旗下为奴者留,不愿剃发易服者便杀。”

    “最后呢,再把那些自以为分了富人田产便可以翻身做主的‘穷鬼儿’一个个揪出来杀个干净,一切就可以服服帖帖,你放心,宪斗,这些百姓是不会反抗的,朕之前在辽东处置‘无粮之人’的时候,就总有人劝谏说朕会引发国中的民变。”

    “其实这是他们不懂百姓的心理,百姓一向信奉弱肉强食,他们只会与强者共情,谁强他们就体贴谁,朕之前杀穷鬼的时候,虽然有一点质疑,但是当朕把那些‘无粮之人’全部杀光之后,这些质疑的声音都变成了对朕的赞美。”

    “他们会千方百计给朕找理由,说朕杀穷鬼是为整个大金的发展着想,是不得已而为之,朕实际上是十分爱民如子的,是为了绝大部分人的安全,才不得不杀了那些‘无粮之人’的,看,朕杀了他们的同胞,他们还这样为朕说话。”

    “而这就是‘人心’,是百姓的‘人心’,人心是可以随着强权变化而变化的,所以朕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个袁崇焕用的什么西洋火炮,因为朕知道,只要百姓还是这样的百姓,‘人心向背’就永远在大金的这一边。”

    “只要掌握了这一点,从抚顺到广宁的胜利就可以一次次地在明国的不同城池继续发生,西洋火炮救不了明国,那个袁崇焕也救不了明国,朕能一直这样赢下去,而明国只要输上一次,就永远失掉了人心,因此最终胜利必然属于我大金,这就是天命,天命在我大金,西洋大炮再怎么轰都没有用。”

    努尔哈赤说完这一连串话,对着范文程温和地笑了起来,“明国说朕在辽东是屠杀,朕会用实际行动证明给他们看,朕不是在屠杀,朕是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