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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个使者名叫张正枢,是个出名的美男子,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因而一住下来,就使得驿丞的女儿珠娘,一寸芳心,怦怦欲动,嘘寒问暖,十分体贴。张正枢原是个风流人物,见这珠娘十八岁年纪,一捻细腰,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自然也不免动心,但心事重重,没有兴致去兜搭,只是一个劲喝着闷酒,在苦苦思索,如何打开局面。

    珠娘见他双眉深锁,抑郁不欢的神情,自然关切,在窗外张望了几遍,不见他理睬,只有借个因头去搭讪了。

    “张先生,”她捧着一盘鹿脯进门,“这是年前腊月里腌制的,请你尝尝。”

    “噢,多谢,多谢!”张正枢夹一块鹿脯,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不好吃?”

    “很好啊!”

    “不用说假话敷衍!”珠娘微微撇着嘴,“如果真的好吃,何以不动箸?”

    “真的很好。不过说实话,哪怕龙肝凤髓,我也食不下咽。”张正枢举起杯说,“喝酒,只是为了浇愁。”

    珠娘不即答言,一双大眼睛转了好一会儿,徐徐开口:“按规矩说,外邦贵使住在这里,我们只尽款待之责,不许动问公事。不过,张先生——”

    由于她欲言又止,张正枢自然奇怪。定睛注视,但见她一双斜睨的眼中,七分关怀,三分忧愁,那就很容易明白她的意思了:只为一片深情,默默垂注,甘冒不许动问公事的禁令,要为自己分忧。

    独困愁城而有人关切,不管是否有用,能诉一诉心事,总不失为遣愁之道。因而张正枢点点头说:“我懂得你的意思。真谢谢你!你坐下来,我告诉你。”

    在珠娘,光是他预备接受自己好意的这一番表示,便觉得大可兴奋了,便俯身下来,拨了拨地炉的兽炭,替他换斟一杯热酒,然后端然而坐,整顿全神听他说话。

    “我邦与宋朝,已经好几年不动干戈,如今得到消息,宋朝的粮草已经启运,大兵不日压境。我邦国主,特派我来求援。辞行的时候,国主面谕:张正枢,你如果搬不来大辽的救兵,不必来见我,自己跳进汾水里去见阎王吧!”

    话刚说到这里,珠娘已失声而呼。“这是不得了的事!”她急急问道,“前两天你不是进大内,见过天赞皇帝了吗?”

    “是啊!可是天赞皇帝并没有一句扎实的话。”

    “那也不见得就是不肯发救兵。”珠娘劝道,“张先生,凡事总要往宽处去想。”

    “你不知道。见面的时候,天赞皇帝的意思就很冷淡。今天第三天了,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这兆头,”张正枢绝望地摇摇头,“大为不妙!”

    珠娘将头低了下去,但见她睫毛闪动得很厉害,似乎正在全力筹思着一件什么大事似的。张正枢心中一动,是不是她倒有什么好办法?

    这样转着念头,正想动问,珠娘却先开口了:“张先生,你知道辽国是谁掌权?”

    “是?”张正枢问道,“是南府宰相耶律沙?”

    “不是。”珠娘答说,“是天赞皇后——”

    “啊!”张正枢一听不错,久闻耶律贤的皇后萧燕燕,不但是此邦的国色,而且异常能干,所以耶律贤敬如天神。“不过倒不知道她在过问国事。”他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真假。”珠娘说道,“天赞皇帝对皇后言听计从,如果,张先生,你能见着皇后,事情就好办了。”

    这条路子倒指点得不错,但可望而不可即。外邦使臣,又何由得见天赞皇后?

    珠娘灵秀蕙质,是已猜透他的心事,微笑问道:“张先生,你在为难,找不着门路,是不是?”

    “你好聪明!”张正枢脱口称赞,“我在想,一则是门路,再则是身份,外国使臣谒见皇后,只怕与体制不符。”

    “张先生,你这话错了。你和我是汉人,男女大防,不能随便相见。他们契丹并不讲究这一套,尤其是天赞皇后,性情爽朗开阔,跟男子汉一样,天赞皇帝有时候遇着疑难的国家大事,常跟皇后一起召见臣子商量。所以,你只要有因头,不必顾虑体制不体制。”

    听这一说,张正枢大感兴奋。“但是,”他又为难了,“这个因头倒不好找。”

    “我早替你想好了!”珠娘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备办一份珍贵礼物,说是你们皇后特地嘱你携来,致赠天赞皇后,要当面献上,以表敬意。天赞皇后一定会得接见。”

    “说得有理。只是——”

    “你莫忙嘛!我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心急!”

    珠娘是微带娇嗔的神态,杏眼斜睇,语声如莺,令人心醉,张正枢急忙答道:“是,是!请你示下。”

    珠娘笑一笑,然后正经说道:“礼物只要是稀罕的就珍贵,致赠皇后,也自然是闺阁中用得着的东西。也是张先生你运气,这两天恰好有个人在这里,等我去看一看。”

    是什么人?张正枢正想动问,珠娘已经惊鸿般翩然而去,脚步来得个轻快。张正枢定下神来略想一想,忽然发觉心情大不相同——没有什么好愁的!他把头挺了起来,自己斟上热酒,满饮一杯,夹一块鹿脯送入口中,大嚼特嚼。很快地,珠娘的倩影又出现了。“这个人此刻不在。”她说,“不过不要紧,他的货还在。”

    接着,她才说明这是个来自江南的行商,与辽国很多显要有交情,所以虽是贸贩,也能住在驿馆。他的货色不少,且无一不是北地所缺少的,扬州的花粉、杭州的绸绢、西蜀的锦,都能为盛年的天赞皇后增加颜色。

    “你想得真好!”张正枢起身一揖,“珠娘你真是我的一个好帮手。”他是无心的一句话,她却想到了“内助”的说法,顿时双颊飞红,益见妩媚。

    张正枢再也猜不到女儿家曲曲折折的心事,只是少女无缘无故害羞,必是春心方动,这是他深有体验的一回事。

    “来!”他捉住她的手说,“我要好好敬你一盅酒。”

    她不曾挣拒,只是偏着脸问:“为什么要敬我?”

    “自然是感激你。”

    “感激两个字,不敢当!只要——”她的声音由低而无。

    “只要什么?”张正枢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只要我拿你紧记在心里,是不是?”

    “哪个稀罕你!”她说是这样说,双颊却更红了。

    “珠娘!”张正枢偎摩着她的如云黑发,昵声说道,“晚上好冷!”

    “瞎说。炕下生着火,怎么会冷?”

    “冷在心里——”

    “什么?”她大声打断,“你心冷了?”

    “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张正枢从容答道,“心里寂寞,就觉得冷。”

    “那么,要怎样才不寂寞呢?”

    “你说呢?”

    “我不知道。”珠娘仿佛有意作嗔,“谁猜得到你的鬼心思?”

    “要不要我告诉你?”

    “随便你!”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觉得冷了。”

    珠娘不答,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挣脱了手,倏然起身。“你不要痴心妄想!”她说,“我绝不会上你的当。”说着,掉身就走。

    张正枢有些好笑,目送着她的背影在盘算,等她再来时,该说些什么话。

    到得薄暮时分,驿馆的执事,领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汉子来见张正枢。此人礼节娴熟,言语伶俐,正就是珠娘所推荐的那个长袖善舞的江南行商,名叫李仲陶。

    见了礼,互道了一番仰慕的话,李仲陶谈到来意:“珠娘告诉我,张先生想挑些货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得闲?我一年两次北游,跋涉非易,颇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打算待价而沽,不过张先生又当别论,尽好商量。”

    张正枢琢磨他的口风,价钱不会便宜——本来也是,便宜没好货。上献皇后,而且有所请托,为博得欢心,亦不能不物色奇珍异宝。一国安危所系,花多少钱在所不惜,只是行囊虽宽,无非来去川资富裕,现在要办一份重礼,必然不够,这话要言明在先,才可以进一步看货论价。

    想定了便即答道:“李兄,我的身份,想来珠娘已经奉告?”

    “是,是!不必珠娘告诉我,我也知道。”

    “既然如此,足下当然信得过我。”张正枢说道,“奉使北来,忽然发觉少了一份敬献天赞皇后的礼物,想在这里补办。价款几何?却须回到太原,才能奉缴。足下如果不愿,自不便勉强,那就只好作为罢论了。”

    李仲陶沉吟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听说宋朝有举兵侵犯太原之说,倘或路途阻隔,如之奈何?”

    “实不相瞒,我国与大辽,情如家人,此行正是为此。大辽不日发兵相援,必保无虞。”张正枢又说,“退一步而言,由此南下到太原,快马不过三五日途程。宋朝大军调发,渡黄河北上,总在一两个月以后的事。足下所惧何来?”

    “说得是。”李仲陶问道,“却不知张先生何时回太原?”

    “事毕即行。我亦急待回太原复命,绝不会耽搁太久。”

    李仲陶盘算了一下,觉得这笔买卖做得通。赊账的交易,价钱可以开得高,虽说略有风险,也值得冒一冒。因而毅然许诺,请张正枢到他的寓处看货。

    挑灯开箱,好东西着实不少。张正枢挑了些巧样首饰、彩绣疋头、精细脂粉,一共凑成十六样,另外又凑四样“副礼”,总共值两千二百多两银子。拿现银付却零数,下余两千两银子,出张笔据,写明一到太原,即由官库兑付。

    也是由于珠娘的安排,用那四样副礼,走了辽后左右一个掌权的宫女,名叫轻烟的门路。十六样礼物,已蒙天赞皇后嘉纳,而且允许张正枢晋见。

    召见的地方在大内以西的“西海子”——契丹称有水草的低洼之区,都叫海子。这西海子却是汪洋百顷的一个湖,湖中有百丈广阔的一处陆地,名为琼华岛。正中高地,特建一座广寒殿,专为天赞皇后临流梳妆之用,因而通称为“梳妆台”。名为妆台,其实是终日起坐之处。辽主朝罢,就在这里盘桓,一面看皇后梳头,一面就在妆台旁边,跟她谈论国事。

    这天的辽主,却不在西海子,是到另一处海子,在城南数里,名为“飞放泊”的御苑围猎去了——这是天赞皇后有意所做的安排。她像精明的男子一样,已经猜到北汉使臣破例进贡这份重礼,必是有所干求。军国大事,能许则许,不能许还是不能许。若是辽主在座,当面就须裁决,因而特意劝他到飞放泊去行猎,以便她易于推托。

    舍舟上岸,辽官引向广寒殿。拾级而上,由宫女引入殿廷,只见一道珠帘垂隔,影影绰绰一位盛装的丽人,年纪在三十左右,发黑如云,肤白似雪,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张正枢不觉低下头去,拜倒帘前,自陈姓名,说是特奉北汉皇后面谕,进献礼物,并问安好。

    “难为你们皇后。也替我问好。”天赞皇后的声音,就如殿外柳丝中的莺啭那样清脆,“也难为你,远道跋涉。路上还平安吗?”

    “得瞻上国,外臣之幸。”张正枢答道,“北上的道路宁静,只怕回去就难说了。”

    “怎么呢?”

    “敝国与宋朝,多年未动干戈。如今宋主,乃前皇之弟,即位以来,征讨四方,十国已只剩敝国,视如眼中之钉,现已发兵北犯。强敌压境,形势危殆。”张正枢又说,“外臣奉敝国国主之命,乞师上国,其实亦是为上国安危打算。”

    “噢!”辽后问道,“这是怎么说?”

    “宋主之意,不止于取河东为已足。河东屏卫大辽,所以敝国亡而上国危。宋主既下河东,必定乘胜北指,那时上国如何自处?”

    “啊,啊!说得是!”

    一听辽后有此表示,张正枢益发精神抖擞地说:“上国发兵相援,实所以求自保。拒敌境外,兵法上策。从来兵贵神速,如今宋军已经命将出师,伏乞天赞皇帝迅做宸断,即刻发兵,以雷霆之师扫跳梁之丑,实敝国之大幸,亦上国之至计。”

    “好!”辽后点点头说,“我来跟天赞皇帝说。你先歇一歇吧!”接着,她又吩咐左右,“带北汉这位使臣下去,好好款待。”

    于是张正枢由辽官陪着,接受了辽后的赐宴。宴罢又到帘前谢恩,然后回到驿馆,珠娘已笑盈盈地在迎候了。

    “怎么样?”

    “多谢,多谢!”张正枢一揖到地,“非卿不及此!”

    “看你这一身尘土。来!换了衣服洗个脸,好好说与我听,天赞皇后怎么个样子?”

    于是张正枢在轻松而得意的心情下,细谈西海子的见闻。他的口才本就了得,而可谈之事又多,娓娓言来,令人忘倦——直到深宵,终于留住了珠娘,春风先到罗帏,几乎忘却了燕地的苦寒。

    由于天赞皇后萧燕燕的主张,辽主耶律贤决定派遣一名使臣到宋朝探询究竟。这名使臣叫挞马长寿,精通汉语,而且熟悉河东与中原的山川地理,是很适当的人选。

    轻装简从,星夜急驰,挞马长寿用七天的工夫,赶到汴京,被安置在封邱门以东的“班荆馆”——这个驿馆大有来历,太祖皇帝当年兵变陈桥,黄袍加身,就是此地。大宋开国,改陈桥驿为接待番使之所,题名取“班荆道故”之意,表示大宋与各番邦原为旧交,愿修新好。

    这是当今皇帝即位以后,辽国第二次遣使。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夏天,太祖奉安山陵,辽国遣派宗室耶律敞来送葬,宋朝亦遣派起居舍人辛仲甫报聘。他对契丹的情形相当熟悉,因而皇帝特为派他接待挞马长寿。

    未接见辽使以前,皇帝先召辛仲甫垂询:“契丹果有和好之意否?”

    “臣与挞马长寿相处不久,尚未能探悉真意。但窥其来意似乎不善。”

    “何以见得?”

    “挞马长寿与臣相晤,每每问到我朝大将的近况踪迹,目的当在打听兵马调度的情形。”

    “不错!”皇帝深深点头,“不错!听说挞马长寿精通汉语,熟悉地形,此来以聘问为名,探我虚实。我自有道理。”皇帝已料定随挞马长寿之后,契丹将派重兵援助北汉,因而即刻召见枢密使曹彬,先做了必要的部署,然后定期接见辽使。

    接见番使,定例是在长春殿。特选身长六尺以上的禁卫站班,甲胄鲜明,仪观壮伟,挞马长寿一见,不由得肃然起了敬畏之心。

    专掌殿前引导之责的阖门使,带使入殿,行礼叩见,献上礼物。皇帝特加恩遇,赐座赐茶,然后垂询聘问的目的。

    “外臣奉本国国主之命,特来请问大宋皇帝,听说大宋要伐北汉,不知师出何名?”

    “你可知道北汉主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