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杨门忠烈传 » 第12章

第12章

    熊大行已经肃清了河岸南面,集中俘虏兵器、清点战果,斩获甚丰。但欣喜中有忧虑,何庆奇孤军深入,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因此,一得到赵如山的报告,证实自己不幸而料中,只恨得连连跺脚——恨自己应该跟何庆奇调换任务,就可以见机而作,绝不至于深山失陷。

    然而不是如此,又何能发觉敌人的后援已经到达了?真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见得何庆奇的冒险有益全局,也因此,不管论公论私,一定要设法救何庆奇。

    熊大行略略考虑了一下,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悬出赏格,招募死士,入山援救。能救回何庆奇的,赏花红一千两银子,呈报上官,奏请朝廷,小兵升为军官,军官请加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报名的有十来个人之多,熊大行还得挑选一下,人数倒不宜过多,必须精壮机警,肯冒险犯难的才合格。结果,挑了五个人。

    “连我一共六个。”赵如山振臂而起,“这条路我刚走过,情况也只有我晓得。”

    “如山,”熊大行歉意地笑道,“能由你带去,再好都没有。说实话,我心里是这么想,只是你太累了,又立下大功,似乎应该让你休息。”

    “熊将军,”赵如山说,“何将军是我的长官,待我很宽厚,我当然要去。现在熊将军又这么说,我更要去。不过——”

    他虽迟疑着不便出口,熊大行却了解他的未尽之言:“我知道,我知道。此行甚难,能够救回何将军,叨天之幸,不然打听个生死存亡的消息回来,仍然是大功一件。”他又激励那五名死士:“赵如山一个人料理了四个人,只要胆大心细,一定能够成功。你们好好去吧,我等着替你们庆功。”

    等赵如山一行辞别出发,熊大行也随即过了河,只是他的直属部队,仍旧留在南岸,要过河视察了情况再作道理。

    等过了河,孙炎星上前迎接,首先表明,何庆奇安危未卜,他这一支人马的行止进退,听候熊大行的决定。这是愿意接受指挥的表示,熊大行自是欣然接受,同时征询他对防守的意见。

    “将军未到以前,我已经大略察看了一下地形。这里前有高山,后有大河,中间的地势平坦,只有几处小山头可守,但也只挡得一时。所以,照我的看法,不是进攻,就是退守,绝不能驻留在这个地方。”

    熊大行一面听他陈述,一面纵目四顾,也觉得一大批兵马单摆浮搁在这空旷之地,成为虎落平阳之势,大为不妥,因而深深点头。但进攻还是退守,却无从判断。

    就这时候,一名小校带来一个老百姓,约有四十岁年纪,虽是庄稼汉的打扮,却生得很精明能干的样子。

    “将军,”孙炎星指着那人说,“这是我派人找来的向导。”

    行军凡到一处,若非熟悉地势,必须先觅向导。熊大行正要找这样一个人,好了解情况,决定方略,便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本地人?”

    “小人叫陈德贵,世居本地。”

    “那么,这里周遭的形势,一定很熟悉了?”

    “是。”陈德贵从容答道,“方圆五十里以内,什么山、什么水,小人都熟悉。”

    “好极了。”

    熊大行预备细问,便下了马,就在树根下坐,招一招手,让孙炎星和陈德贵围着他席地坐下;同时吩咐卫士在十几步开外警戒,防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这座山叫什么山?”

    “叫重门山。”

    陈德贵用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重门山的形势。当然简略又简略,无法看出什么来。

    “入山的路有几条?”

    “好多。”陈德贵答道,“总有七八条。”

    “从北面上山呢?”

    “正北只有一条。”

    “只有一条?”熊大行惊喜地说,“这样说,如果北面有敌人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是的。”陈德贵很清楚地答道,“只有一条。”

    熊大行心里在想,这就有制胜之道了。若能侧面进攻,绕越敌后,截断那条归路,辽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仔细询问探索之下,果然问出一条路,由重门山西面入山,有一处山洞,名为九曲洞,是通往山北的捷径。只是九曲洞中,弯弯曲曲不见天日,而且蛇虺盘踞,极其危险,所以名为捷径,实在等于死路,绝少人行。

    有路就行,艰难非军人所畏。熊大行当即着手挑派先锋,一共是五十个人,由孙炎星亲自率领,携带干粮、绳索、短刀、火炬、旗帜,由向导率领,入山去勘察九曲洞。

    “孙副都头!”熊大行详细指示此行的任务,“你此去要做两件事。第一件是在北面入山的要隘上,布设疑兵,要在树木繁盛的山头上,多张旗帜,让敌兵惊疑不定,怕归路会断,可能就此退兵。”

    “是!”孙炎星想了一下又问,“如果遇见少数敌人,有把握可以歼灭,那么,请示将军,能不能动手?”

    “这要看情形而定。”熊大行说,“自己虚实不能为敌所知,这是一定要守住的宗旨。照我看,最好将他们惊走。”

    “是。”孙炎星说,“请问第二件。”

    “第二件是探察九曲洞的情形。去的时候要快,越早到越好;回程不妨从缓,细细查勘。这件事也很要紧,查得越详细越好。”

    孙炎星懂得熊大行的意思,是要看看九曲洞是否能开辟成为一条能行大军的捷径。这对眼前没有影响,但放远眼光看,将来对付契丹,大有用处。为将之道,就要有这样深远的打算,才能为国家建立大功。

    “我理会得将军的深意。”孙炎星提出进一步的办法,“此去为求早早赶到,不能多携干粮什物。回程怕受给养的限制,不能细细查勘,可否请将军另派后队接应?”

    “可以。等你一出发,我马上再派队携带军需去接应。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等你回来的时候,大队可能已渡河扼守,那时候你自己绕道回白马岭来。”

    “是。回程我分为两军,先派少数人赶回来报告情况,我自己带领大队慢慢勘察。”孙炎星又说,“最好西面入山之处,能设一处联络的地方。”

    熊大行接纳了建议,指派一名叫白学登的干当官随同出发。当天赶到西面入山之处,找到一座荒凉的土地庙,决定就用它作为联络的站头。

    这时当地的乡约已经得信赶到。他是听说有一批军队开来,不知要干什么,特地赶来探问。荒僻小县的人,没有见过世面,只知道军队难惹——五代的军队,纪律极坏,草菅人命,不当回事,所以这名乡约见了孙炎星和白学登,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大清楚。

    见此光景,孙炎星心里有所警觉,必须先去除此人的疑虑,才可以得到他的充分支持,因而和颜悦色地请教姓名、身份。

    “小人姓马,是这里的乡约。我们这个村子叫飞凤村,名字很好听,地方苦得很,只怕没有什么好东西能中各位军爷的意。”

    这显然是误会了,孙炎星摇摇头说:“马乡约你弄错了!我们是大宋官军,讲究秋毫无犯,绝不会乱来。如果要向你们采购些什么东西,也一定照市价付钱,你们放心好了。”

    马乡约怎么能放心得下?原以为到的是北汉的军队,不道竟是大宋官军。“原来是——”他很吃力地说,“不知大宋官军是长驻在我们飞凤村,还是过路?”

    孙炎星了解他惊异的由来,宋军在他们看是“敌人”。只要他们心里存着这个念头,就会处处抗拒,这非得下一番说服的功夫不可。

    “马乡约,你祖籍在哪里?”

    “小人的祖籍是河南。”

    “这样说起来,我们是一家人,都是汉人。汉人与汉人哪里会成仇敌?你不要忘本!”

    “小人不敢。”

    “我想你也不会。河东之地,原来就是汉家天下,北汉不肯归附,我大宋天子,已经发兵讨伐。官军绝不会难为百姓,你尽管放心。不过,这场仗打得长,打得短,甚至于打不打得起来,都要看河东百姓是不是深明大义。”

    “军爷!”马乡约答道,“你老说的话,我不大明白。”

    “一说就明白了。北汉绝不是大宋的对手,只要北汉主张顾全百姓,归顺宋朝,河东的战祸就可避免;倘或北汉不服,勾结契丹入寇,那时兵连祸结,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老百姓就有苦头吃了。”

    尽管孙炎星一再声明军纪严肃,绝不骚扰,马乡约始终将信将疑,直到他要求雇用十名熟悉九曲洞途径而身强胆壮的夫子,并取出五十两银子作为预付的工资时,马乡约才知道大宋军队与众不同。疑虑一去,随之而生的便是敬仰,满口应承着,高高兴兴地去了。

    过不了一个时辰,领来十个人,九个精壮汉子之中,夹杂着一个枯干瘦小、面有病容的老头子。白学登性子比较急,一见就嚷:“这个人怎么行?回去,回去!”

    老头子果然掉头就走。这一转身之间,让孙炎星看出异样来了。此人的步伐,灵活有力,记起“人不可貌相”的格言,赶紧留住。

    “嗨,嗨!”他亲手拉住老头子,“不是说你,你不要误会。”

    马乡约点点头,是那种佩服孙炎星有眼光的神情。“军爷,”他说,“这个张老憨,人生得不起眼,大有用处,要穿过九曲洞,非他不行。”

    听这一说,白学登自悔鲁莽,涨红了脸说:“我原是怕他吃不得辛苦。是、是好意。”

    “也难怪!”马乡约说,“张老憨生成这个样子,其实很吃得了辛苦。两位军爷要叫他们干些什么,请分派吧!”

    “好,好!等我先跟张老憨打听打听九曲洞的情形。”孙炎星拍拍他的肩,“要仰仗你了。”

    “军爷,”张老憨开出口来憨态可掬,“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呢?”

    “九曲洞是陷人坑,进是进去了,也许迷路出不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活活饿死在洞里,太冤枉了。”

    听口气是有意如此说法,果然有入无出,马乡约又说什么“非他不行”,想来是刚才白学登言语得罪了他,故意拿一拿乔。

    这样想着,孙炎星便堆起笑容答道:“本来是去不成的,有了你就不同了。我一共五十个人,连我五十一个,都听你的指挥。”

    张老憨双眼一张,精光上射,越发看出他是异相。“军爷,”他很认真地问,“你真的愿意把人交给我?”

    于是张老憨当仁不让地,真个发号施令了。首先要备办必需的器材用品。“最好拿笔记下来,”他说,“不然少一样就不成功。”

    这是白学登的差使,他会写字。取出随身携带,专为行军而设计的一套笔砚,伸纸濡墨,看看张老憨,等候吩咐。那神态真是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了。

    “麻绳一百丈,小铃铛五十个,大铃铛五个,风灯二十盏——”

    “慢来,慢来!”马乡约着急地摇手,“老憨,你开出口来,先想一想,办得到的说;办不到的,免谈!你不能害我。”

    “这一说就去不成了!”张老憨双手一摊,大有甩纱帽的味道。

    “这样吧,”孙炎星急忙转圜,“先写下来再说。”

    于是张老憨接着再报物品名称,白学登一一照写,写完点一点,不多不少,正好十样。

    “马乡约,该你来看了。”孙炎星说,“照数给价,不少不欠,就是要快。”

    “只要采办得到,我一定效劳。等我先想一想。”马乡约说,“铃铛就没有——”

    “这不消你费心,我们的马脖子下面就有小铃铛。”

    “大铃铛我倒也找得到,三清观的吴道长有作法用的铃,只怕没有那么多。”马乡约问道,“猪血干什么用,要二十斤?”

    “不要回来吗?”张老憨答道,“沿路做记号。”

    “好!这有。猪尿脬呢?要二十个,就要杀二十头猪,我们这个村子里一共怕也没有二十头猪。”

    “猪尿脬是装猪血用的。”张老憨倒也通人情,“既然没有那么多,就改用毛竹筒好了,不过带着不方便,只好弟兄们麻烦些了。”

    “弟兄们麻烦不要紧。”孙炎星说,“只要不麻烦地方就好。”

    就在这样和衷共济的态度之下,十样必需物品,都已筹妥来源,没有原物,就用代用的东西。当天办齐,都送到了土地庙。

    “这九曲洞十分难走,难处有三样。第一是歧路极多,一进去就绕不出来,所以要我打头。”

    “那自然,”孙炎星说,“请你领路,我跟着走。”

    “不!”张老憨说,“请你压尾。虽说压尾,实在也就是紧跟着我走。我们一共五十二个人,拴在一条绳子上。”

    这时张老憨才细细说明九曲洞中的艰险困难。顾名思义,洞中为回肠九曲,自然不在话下;歧途纷繁,也早已说过;此外还有几样致命的危机。

    “第一样,到处都是坑坑洞洞,有的三五尺深,有的是无底洞,一跌下去就没救。”张老憨说,“我要用条百丈长绳,拿大家拴在一起,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有谁掉到坑里,前后的人,要合力拿他拉了上来。”

    “这法子好!”不过孙炎星也有疑问,“只是这一来,岂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出了毛病,连累全体?”

    “问得好!”张老憨深深点头,“所以,这样子连着一起走,有个走法。一百丈绳子拴五十个人,前后各有一丈的宽裕,如果大家脚步匀称,前后相隔一丈,那就还有一丈的绳子垂着,根本就感觉不到什么。倘或前面忽然绷紧了,可知有人出了毛病;后面觉得绷紧了,也是一样。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自然是先立定了再说。”

    “不错,一点不错。要尽力站定,只牵累到自己为止,教后面或者前面的人,不受影响才是正办。”张老憨说,“等站定了,再帮前面或者后面的忙,将人救出来。说到这里,我可有句话,必得请孙将军关照弟兄照办。”

    “是的,你请说。”

    “若是救不出来,只好牺牲。前后的人,拿绳子割断,去掉了那个人再拿绳子接上,照旧往前走。”

    “壮士断腕,原该如此。”孙炎星问,“这铃铛可是传通信息用的?”

    “自然。”张老憨很清楚地规定铃号,“小铃铛结在绳子上,摇两下,关照当心;摇三下,立定;乱摇一阵,那就不但立定,还要当心。大铃铛专为出了大乱子,报警之用,要选派妥当人执掌。”

    “好的,这个我会分派。请说第二样。”

    “第二样,洞里阴暗潮湿,毒虫、大蛇极多,若是被毒虫咬了,自己敷药,不准乱吵乱叫,扰乱大家。见了蛇,不必理它。”

    “如果被毒蛇咬了呢?”

    “那——”张老憨答道,“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孙炎星想一想才明白,正就是自己所说的“壮士断腕”那句话,唯有牺牲。自己平日发令的时候多,驱遣士卒从事出生入死的任务,只有关切,并无恐惧,而此时听得张老憨这样说法,却不由得悚然心惊,暗中自语:可要小心!自己被毒蛇咬了,也应该早自为计,不宜停顿,妨碍整队的使命。

    不过,张老憨只着重在如何带领大队通过艰险神秘、充满着不测危机的九曲洞,而孙炎星则还要考察洞中的情况,提出报告。今后是不是能够开辟出一条专用的捷径,有效扼守强敌进窥的咽喉之路,全看自己所提出的报告是不是详细确实而定。

    这是军事上的绝大机密,不便告诉张老憨,甚至也不宜明示于部下,只有靠他自己相机进行。

    打定了主意,且先不言,继续请张老憨提示必得当心的行动。

    “将军,”张老憨却只对孙炎星一个人说话了,“让弟兄们暂时歇一歇。”

    孙炎星明白,这是单独有话要谈。看天色已近黄昏,这天反正不会出发,当即传令,饱餐歇息,如果在规定就寝时分以前,别无命令,大家按平常作息时间行事。

    这时马乡约已单独备了两坛汾酒,杀了一头猪,抬来劳军。孙炎星也是肯与士兵同甘苦的人,吩咐白学登,按人均匀分派——当然,要多提一份,整办好了,款待张老憨与马乡约。

    就趁这饭前片刻,他约了张老憨在庙后一个小山冈,闲步密谈,张老憨首先问起出发的日期。

    “自然越快越好。”孙炎星答道,“倘或你认为都预备妥当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可以走。噢,”说到这里,他想起最要紧的一句话忘了问,“老张,穿过九曲洞要多少时候?”

    “如果顺顺利利,要一整天。”

    孙炎星心想,照这样算,拂晓出发,入暮抵达,休息半夜,布置疑兵,等天色一亮,正好让契丹兵发觉受惊。时机正好,就点点头不作声了。

    “不过,”张老憨有些忧形于色,“只怕不会顺利。”

    孙炎星大惊:“怎么呢?”

    张老憨不即回答,仰首天边,若有所思。好久,才低下头来看着孙炎星,眼色中是十分恳挚的神情,看不出一丝戆憨之态。

    “将军,不瞒你说,我这个人戆得很,心里总是在想,明明一条捷径,偏偏没有人敢走,其中总有使人怕到情愿绕好大的圈子而不敢冒险的难处在。我十年前就立志要打通这条路,一个人走过八次,只有两次走通,的确是不容易过得去。老实说,我现在自己都有些害怕。”

    这岂不糟糕!孙炎星着急地说:“老张,老张,你不能先害怕!你一怕,教我们怎么办?”

    “现在,当然害怕也要去。我的意思是,话要先说明白,请你自己斟酌,如果弟兄胆子不够大的,最好不要去。”

    “是的。”孙炎星听他这一说,略略放了些心,不过他的警告,大意不得,一定要先弄清楚真相,“到底怎么可怕?容易迷路、处处有陷阱、毒蛇毒虫,还有呢?”

    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受,张老憨实在无法形容。九曲洞中,阴暗、潮湿、寂寞,身入其中,不由自主地会兴起一种被埋入坟墓中的恐怖,会吓得人发疯。张老憨记得他第一次入洞时,情不自禁地出声狂喊,震得满洞的回音激荡,竟至震落洞壁上的一块大石头,当头砸下,几乎丧生。

    回忆到此,比较有实在的东西好说了。“将军,”他说,“九曲洞里的可怕,不是经过的人不知道,知道了也形容不出。打个比方,小孩子做了噩梦,惊醒过来,一片漆黑,叫娘娘不应,喊爹爹无声,那种味道,就稍微有点像了。”

    “噢!”孙炎星不敢多想,想起来会自己吓自己。

    “再有一样,里面不能大声说话,更加不可以狂叫乱喊,不然,声音在九曲洞里钻来钻去钻不出,会出大乱子。”

    声音会钻来钻去,这话似乎新鲜,但细想一想,却知并非瞎说,如果在峰峦环抱之处发声长啸,不也有山鸣谷应的回声么。

    然而会出乱子,倒是不曾听说过的,行船到水深不测的险处,船家会预先关照乘客噤声,怕惊起蛟龙,兴风作浪。莫非九曲洞中,也有潜伏着的妖魔鬼怪,不能惊动?

    “不是的。”张老憨回答他的疑问,“怕将洞顶上的石头震落下来,如果只是打死个把人,倒还是小事,就怕正好塞住了出路,那时候地方狭窄,回旋不转,不好着力移它开去。军爷,你想想看!”

    不用想也知道,大家都活埋在里面。孙炎星有些不寒而栗,觉得整个计划要改过了,至少去人不宜那么多。

    “顶妥当的办法是,先去探一探路,安下标志,该怎么当心,出了危险,该怎么样应付,都弄得清清楚楚,就好得多了。只是辰光来不及,没奈何!”

    孙炎星不即回答。他越来越觉得此行关系重大,可能会得到很高的成就,但也可能落得一个极悲惨的结果。行止计划自然要修改,怎样修改,眼前还无法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绝不能操切从事。此行的成功还是失败,都决定于考虑得是否周详。

    “我们先喝酒去吧!”孙炎星已当张老憨是一个极熟的好朋友,因而脱略了形迹,拍着他的肩,改了称呼,“老憨,你一点不憨、不戆嘛!”

    张老憨笑了,是极憨厚的笑容。他也知道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而孙炎星此时正在用心思盘算,所以不愿再多说什么,免得扰乱了他的思路。

    回到庙里,“伙头军”已经整制好了酒肴——黄沙碗里盛着颜色微碧的汾酒,一瓦罐的大杂烩,仅此而已。

    主客四人,席地而坐。这样的场面,自然用不着客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白学登和马乡约都是健谈,张老憨的谈锋也不弱,只有孙炎星不大说话。

    这一顿饭吃完,孙炎星已经盘算停当。兵在精不在多,冒险犯难之事,更是如此。他认为此行有十个人就够了,人多了呼应不灵,反而累赘。

    于是连夜挑人。第一大胆,第二力壮,第三机警。这三样以外,还有要紧的一点:任劳任怨,不会急功,更不喜表功的。

    这就难了,挑来挑去只得七个,加上孙炎星和张老憨,十个都凑不满。

    “也够了!”孙炎星说,“我想通了。所谓疑兵,原有两种:一种是要显得人多,看起来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似的;一种是要显得出奇,不应有敌人的地方,居然出现了敌人,岂不吓了一大跳?我们现在要设的疑兵是后一种,只要有几面大宋的旗帜就行了。”

    其实旗子的分量不重,不带旗杆,每人至少可带十面,九个人有九十面也很够了。此外,孙炎星规定了每一个人的特定任务,主要的是记住沿路的情况,其中有两人的任务最枯燥,但也最要紧,是记住步数,用死法子测量路程。

    任务分配讲解完毕,已是三更时分,孙炎星关照:“放开心思好好睡一觉,能睡多久睡多久,养足了精神,从明天黄昏开始,尽一夜的工夫办事。”

    事实上睡到中午都已睡足了,这就无须空耗辰光,饱餐一顿,扎束停当,检点无缺,由张老憨带路入山。

    九曲洞洞口,巨石矗立,藤萝密布,如果不是来过的人,绝难发现。张老憨摇手示意大家停住脚步,仔细看了看西下的夕阳,对孙炎星说道:“时间倒是正好。此刻进洞,半夜里可以走完一半。那里有个洞,直透山顶。今天是十四,月亮也圆了,半夜月光直照下来,我们就在那里歇脚再走。”

    他说一句,孙炎星应一声,一切都听张老憨指挥。用根十来丈长的麻绳,将九个人从腰际系住,各人胸前挂一串铃铛,安然前行时铃并不响;如果倾跌在地,铃铛碰撞发声,所有的人就都须停下来,共相扶持。

    这些应该遵守的约定,由孙炎星重新提示了一遍,然后点起风灯,由张老憨领头,孙炎星殿后,鱼贯入洞。“老二”——为了招呼方便,九个人如九弟兄,张老憨是老大,孙炎星成了老幺,次序第几,便是老几。老二与老三的任务是报数,一个报单,一个报双,递相传呼,报到一百,拿块小石子丢入另外一个口袋;报到一千,老三和老四的差使来了,用提着的一桶石灰水,在崖壁上记上数字。他们两人还有一个任务:每遇转弯之处,加上记号。

    走到一千步外,离洞口已远,渐渐闻到霉烂气息。这是张老憨预先关照过的,遇到这种情形,便须服药。药是行军常备的“避瘟丹”,各人从囊中取了出来,拿下一块,放入口中嚼化了,干咽下肚。

    忽然间,铃声大响。这是张老憨在摇大铃,闻声停步,听他喊道:“老三、老四!”

    这两个人初次听得有特殊任务交派,未免紧张,答应一声,扯开腰间绳子上的活结,提着石灰水急急上前。

    “当心,当心!当心头上。”

    张老憨急急警告,已来不及,老三一头撞在下垂的石乳上,顿时鼓起好大一个包,眼中金星乱爆,两耳雷鸣,几乎支持不住。

    “怎么样?”张老憨问道,“不要紧吧?”

    老三硬挺住了答道:“不要紧。”

    不要紧就办事。张老憨喊他们,正因路中突然垂下一长条石乳,倘不当心,就会碰头,所以要用石灰水涂白,好让大家注意。

    这时孙炎星亦已解开绳子,赶来探视究竟。发现这条石乳,实在碍路,便主张干脆将它设法弄断。

    “那得费好大的工夫,今天是来不及了。”张老憨说,“还是赶路要紧。”

    孙炎星有把削铁如泥、形似匕首的短剑,去除这条石乳,并非难事,只需将欲断之处,用剑尖在周围镂刻一条深槽,然后使劲一推,自能断落。但虽不甚难,却非举手之劳,为了顾虑一费时间,二耗气力,接受了张老憨的劝告,只用石灰水在石乳尖及前后道路上抹白,作为警告小心的记号,等回程再作处理。

    就这样一路小心前进,不但由于彼此默契甚深,能够履险如夷,而且也因为心灵相应,互信互倚,一个人等于长了九个人的胆子。所以尽管洞中阴惨惨、绿火磷磷,时而有枭鸟发笑样的怪声,时而有大蛇在暗中窥伺的红眼,在常人一步一惊,可能会吓得瘫痪在地的大恐怖境界,他们九个人却都能沉着应付,不至于惊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