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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地下之城

    月中登高滩,星汉交垂芒。

    自南而北纵惯西市的咏安渠流水淙淙,引渠水在西市之东北角疏挖一“海池”,亦作为“放生池”。

    放生池周边各种佛屋经楼,民风对宗教之信奉可见一斑。

    太阳落下,这里变成了休闲之所。许多人吃罢晚饭,就沿着渠水两岸,散步消食,飨着初萌春意。

    方才在人群中拥挤,热得浑身出了一层薄汗,现下跟着婆婆在岸边吹风,觉得舒服极了。

    婆婆说不敢呆的久了,二月半里的风,还有些硬气。

    于是又从石拱桥上折回,在高处瞧着那池柔韧的素水,入了夜来,海池一片只剩点点星光,人影已稀。

    婆婆一指前头:“地下城的入口,便在海池那边。”

    我张大了嘴:“哇~~,会有很多人知道吗?”

    婆婆笑道:“自然不是了。知道其门路的十个人中,八个人便是婆婆这样的牙人。不乱传播,这也是牙行规矩。其余知情者,有贵价的的‘包打听’,某些蹊跷衙门的头子。总而言之,若非有圈内人引荐,生面孔的可进不去这地下城。”

    我生出了疑问:“这地下之城,既在地下,应该本就缺光少亮。我们又趁着夜色过去,岂不是伸手不见五指,还怎么游玩呢?”

    婆婆嘴角一弯:“谁说带你去地下城只为了玩耍?下头与上头一样,白日里才做生意,天黑一样要休息。婆婆要带你去办件事。”

    我心中期待,一路跟着婆婆往前走。

    到了放生池畔上,便是一圈模样差不多的楼阁,二层或者三层,檐角齐飞。

    我们走到最里一栋经阁,门脸儿上并没有挂招牌,乍看像极了一家私宅。可往里瞧瞧,又觉得不是,因为有个大柜台正对着门口,还有个年青的小账房正在那里拨弄算盘珠儿。

    刚跨进门槛儿,那小账房一抬头,喜庆一笑:“哟,元婆,您来了!快楼上请。”

    元婆把手一摆,示意他只顾忙去,便牵着我的手上了楼梯。

    二楼无人,简单塑了几个神像,两个功德箱,一间禅室,其余空间被木板隔开,不知用途。总之有些敷衍的意味,并不像是靠香火钱过营生的生意。

    继续往上走,刚踩上几步楼梯,便听见三楼的吵闹。

    等掀起楼梯尽头的油毡帘,亮光扑面而来。眼前是毫无坐相的男人们,油烟气臭不可闻,房内熏得是云雾缭绕,直叫我掏出帕子掩上口鼻。

    这原来是一家私烟馆。

    烟草在此时极其稀有,是从南洋海上,远道而来的极品,稀有中的稀有。

    听闻京城中有能耐,有人脉开烟馆的不过三家,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一眼扫过,只见各个烟客手里都拿着一节儿极细的竹筒子。约摸只有一指粗,两寸长。

    从一头填上一撮烟草,待点燃了,再从另一头用嘴吸入。与后来的烟卷异曲同工。

    我哼唧道:“婆婆,怎么来这儿,真污浊。”

    “忍一下忍一下。咳,这烟草也就一开始觉得呛鼻,待熟悉了,才知道是个好东西。婆婆可是抽过,很是舒坦。菟儿要不要试试?”

    “啊?”

    我有些惊讶,原来元婆如此开明。

    随即她一叹:“还是算了算了,你那假正经的姑姑若知道了,又得恼死我。”

    咦惹,随时也要逮机会损一句姑姑,婆婆真是个幼稚鬼呢!

    那些人正吞云吐雾,十足享受,顾不得瞧见旁人。我俩未入大厅,只在楼梯口一转,沿着走廊往内厢走去。

    当我的眼睛从吞云兽们身上拔开之时,突然瞧见鹿呦鸣竟然在这儿。他穿着一身儿便装,与几个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角里满脸陶醉。

    我顿时一喜。

    嘿,小样儿,让我逮住你的把柄了……

    我快行两步,将身影匿去。

    在走廊上拐来拐去,拐过了一个弯,又是条长走廊。

    黄焦焦的墙皮,昏暗暗的油灯。我打起手影儿来,在墙上映出一只大兔子,慢慢张大了嘴,要吞掉婆婆的头。

    “嘿~,呀!”

    我比划着,往前一窜。

    婆婆看在眼里,笑出了声。旋即比划出一只大老虎来,要和兔子对战。我俩就在廊上笑闹着,你追我赶。

    走廊终于有了尽头,直通着个的露台。我正准备往露台上跳去,被婆婆揪住了后颈皮:“这边!”

    “啊呀啊呀,婆婆您在拎猫呢?”

    “嘘,别吵!”

    婆婆一推墙面,动了,原来有个暗门。

    进入门来,里头有座最古老的升降机。

    四方的铁框架,三面的铁围栏。底座儿是与整个铁框架熔铸为一体的铁网,踩上去十足牢靠。

    极粗的铁丝绳将这升降机悬挂在梁架上,四个角有四个大辘轳,是将人垂直运送的首要器械。

    元婆拿了烛台上一盏灯,拉动了墙上垂下的一根麻绳。好似是扽了六次之多,才带我站上了升降机。

    我扎好姿势使劲摇动着栏杆,看看质量如何。整座升降机便微微晃了起来,不算太稳。

    婆婆轻拍我的手背:“别乱动!”

    我撅起小嘴,心中嘀咕,真小气!铁打金铸的东西,要是能被我给晃坏了才稀罕呢!

    铁链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升降机开始动了!

    速度不快,一点点的告别地面,往下沉去,像是进入了矿井之中。

    空间狭蹙,四周的墙体由木板变成了夯土。用指尖一戳,也没有沙土粒掉下去,十足坚实。

    婆婆又来阻止:“竟这么多动,仔细擦伤了手指。”

    哼,究竟是我多动,还是你婆婆妈妈……

    手中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着,升降机还在不断的往下,有点无底洞的意思了。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直听到铁锁的铮鸣声,伴着升降机的猛地震动,终于到底了。

    有一个守门的男人迎过来,礼貌笑说:“元婆,怎么这么晚。”

    元婆道:“轮你值夜啊!近来城里不安稳,可得劳你多费心。今晚就把升降机放在底下吧,若有人拉铃,你上去接。”

    男子殷勤点点头:“好勒。”

    我又开始雀跃:“婆婆好厉害,竟然能在地下城说上话!”

    婆婆一笑:“看路,看路!”

    前头的门槛一跨出去,我便惊呆了!

    月亮!

    穹顶之上竟然有一轮大月亮,若水做成的月亮,带着融融软波。

    如此美轮美奂,令人神往。

    我抬尽了头,身子转着圈儿,目不转睛的看,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只玉兔,无限的接近着广寒宫。

    婆婆瞧见我的样子,大笑道:“傻孩子,把它当成月亮了吧!这头顶上啊,是海池。”

    “哦???”

    婆婆手指着头顶讲解道:“海池的池底是一种透明的石头,所以说,能透来地表的光亮。白日里,如同太阳。黑夜里,就成了月亮。”

    她又说:“地下城的日月足有七轮,当初的建造者,可谓是鬼斧神工。”

    我连连赞叹:“海池池底难不成是水晶?怎么寻得这么多水晶的?”

    婆婆说:“猜对了,确实是水晶。据说,这里本是一处硕大的白水晶矿。曾经有位大人物突发奇想,上下各挖一些空间出来,就逐渐形成了今日模样。”

    我重重点点头,把这一眼万年的景儿记于心间。

    再往前走,则发现地下城中的建筑,是第二个西市。

    像被施了仙法般,就把地表的东西照搬下来,傲然耸立在我面前!

    唯一外貌上与地表西市不同的,是每隔一段路,便有一段“通天石柱”,顶着上层,作为支撑。

    还有,为了照明,路旁设有灯笼,婆婆说白日里一直亮着,到了晚上就灭掉六成,只为有需要的人照亮道路。

    这地下,是没有风的。

    也没有大树。

    东张西望了好久,只有一些不喜光的植物,郁郁一角,或慵懒攀缘,或独自绽放,缺些生气。

    别的都好,唯有地下城中的人令人畏惧。

    迎面路过的行人中,有面带刺青的,鼻孔穿环的,缺手缺脚的,一脸凶煞的……

    还有当街玩死老鼠的小孩,以及衣着暴露的女人,正搔首弄姿,招揽顾客。

    我有些抵触了:“婆婆,怎么这么多怪人!”

    婆婆瞧了瞧我的表情,安慰我道:“没事的,他们并不敢轻易招惹旁人。都是些色厉内荏的草包,但凡能耐大点,也不能够住进这半拉墓地里来。”

    我略微安了安心:“那您说的黑买卖,不是这帮人做的?”

    “当然不是。雇佣杀手,定向偷窃,人口买卖,等等。那些做黑生意的,都是白天从上头下来接单开工,一般不留宿地下城中。”

    我忽闪着眼睛:“那这些黑生意,该不常有吧?这地下城的居民看起来也不多,何必建这么大房舍。”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个别衙门还会在这里置一栋产业,存放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不怕这些暴徒偷吗?”

    “存放的东西多是些大件儿的,经由别的入口搬下来,没那么容易被偷走。况且这底下的居民,多是外乡逃来京中的暴徒。住进来不容易,出去更难。何况他们也极少打算出去,都是准备死在这的。”

    我接着问:“可是一路走来,并未见太多守卫呀,若真想出去,机会不是大把?”

    婆婆笑答:“升降机每晚子半关闭,晨间卯时开起。值守的一队人,各个是高手。就算上得了升降机也不保险,方才烟馆里的那一堆烟鬼,有一半就是负责辖制地下城秩序的。”

    我点头:“原来如此!”

    此时已走出了一里多地,霉味儿越来越浓。空气的稀薄,使我不舒服起来。

    婆婆瞧我有点打蔫儿,忙说道:“就快到了,很快就好。不过等会子,要听婆婆话。”

    我说好。既然姑姑把我留在这,就表示她仍然是信任元婆的,所以应该对我不会产生什么危害。

    转进一条胡同,又行数十步,在一处小院门前停住了。

    婆婆拿钥匙开了锁,进去后,里面是个小民居,有左右中三间房子。

    黑漆漆之下,婆婆一路摸着,又打开了屋门。

    她不叫我点灯,火折子也不叫用。就这样,在黑暗里往里挪着。

    耳听有金属叮当之声,好似一拧,跟着刺啦一声,又现出一个内间来。

    我的天,我什么也看不见!这得是对场地多熟悉的人才能这么一气呵成啊!

    她揽着我继续往里走,我害怕着,不肯挪步,又遭了被提后颈皮的待遇。

    直到眼前现出一匣子的“小星星”来,我才从惊呼中安静下来。

    无数的小圆豆豆,闪闪亮亮,有的还在轻微蠕动,烁出浅绿色的光芒!

    “哇~,这是萤火虫吗?”

    婆婆答道:“不是,这是另一种虫卵。虽说看起来像极了萤火虫,但无非是它狡猾的保护色。待它们长大了,露出本来面目,就会用锋利的牙齿和三对利足,把人啃成白骨。”

    “啊……我惊恐的往后退了两步。”

    婆婆继续说道:“这虫呢,尤爱食人舌头。所以叫做舙虫!”

    “画画的画吗?”

    “不是,三个舌头摞在一起的舙。”

    “唔。”我似懂非懂的,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哪个字。

    婆婆又言:“来,把手递给我!”

    我毛骨悚然:“做什么?不要不要。”

    元婆一咂嘴斥我道:“不听话了?刚才答应我的这么快就忘了?”

    说罢用力揪住我的手,强行拉了过去,吓唬我道:“不配合就把你留在这儿!”

    我正颤颤巍巍说着不字,还没攥够力气逃跑,婆婆就已经借着虫身上那点荧光,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割破了我的手指!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我惨叫一声便呜咽起来,太疼太惊悚了!

    婆婆挤着伤口,鲜血往下滴滴答答,洒在那些虫卵身上。霎时间,血液便被虫卵吸收进了体内!

    方才浅绿色的荧光不见了,变成了一片血红。

    我又惊呆了!

    婆婆拿出帕子给我按住伤口,安慰我道:“好咯好咯,虽说疼了一下,可是未来十年,菟儿再遇到这些虫子,便不会被它们所伤了!”

    我抽着鼻涕:“本来就没见过这种虫……,我躲着不就行了,何必遭这罪。”

    婆婆将帕子在我手指上打了个结,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可知你苏姑姑在逼我交出什么?”

    我讶异:“难不成姑姑要这虫子?”

    元婆郑重道:“她要的不是这舙虫,而是一把‘钥匙’!”

    她字正腔圆,嘴唇的开合夸张而深刻,重重冲击着我的耳膜。

    “而现在,你的血,就是这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