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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南城多雨(下)

    掉下悬崖的那几日让人怎么忘都忘不掉,即使再努力,也无法忘记。陆斯回永远记得:

    16年7月5日晚上11点,案发前一天。

    夏日热浪滚滚,即使已经入夜,热气依旧蒸人,整个办公楼层只剩斯回与轻鹤二人背对而坐,漆黑一片中,亮着两盏橘黄色的明灯。

    “喏,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阿莱。”轻鹤后退了下旋转椅,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的礼物。

    陆斯回停下手中的笔,侧目看到包装精致的礼物,手接了一下,转身问,“这是什么?”

    “阿莱不是九月份就要念大学了吗,我送她的大学礼物,你这当哥的可没权利拒绝啊,赶紧拿回去。”轻鹤说着站起身,伸展了下身体,还听到了骨头的声响。

    斯回的妹妹陆光莱,是个勤奋又开朗的女孩子,今夏六月份高考,月底成绩下来后,和他哥当年一样,稳稳将高考状元这个头衔收入囊中。母亲安月还请来了厨子,摆了几桌酒菜,请街坊邻里来吃酒,来人都说陆家祖上显灵,寒门也能出贵子。

    陆斯回也站了起来,把礼物放在了桌子上,浅笑道:“回头叫上迷舟,咱们四个吃顿饭,我让阿莱当面谢谢她轻鹤哥。”

    “成啊,迷舟前几天还说想阿莱了,要不就后天7号,不正好是你生日吗?”轻鹤觉得快下雨了,又闷又热,提议道:“下去抽根烟?”“走。”陆斯回手里抓了打火机和烟,两人没坐电梯,从楼道里下的楼,刚出大厅,果然一阵疾风过后,便是滂沱大雨,浇灭了地上的灼浪。

    南城素来多雨,要么是淅淅沥沥和梅雨季似的下好几天,要么就是突然狂风骤雨,早就见怪不怪。

    站在大厅门檐下,点燃一支烟,陆斯回感到凉风习习,听着阵阵雨声,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声音沉沉的,“想恋爱了。”

    叶轻鹤先是一愣,而后又笑了起来,一下就来了劲,“怎么,要26了,感受到年龄危机了?”

    “对,想起来了。”轻鹤抽了一口烟,“记不记得大学的时候,你说要跟爱的人一起听雨声,原因还没告我。”

    烟草的苦涩味飘散萦绕,潮湿的雨气弥漫开来,陆斯回眼神温柔,嘴角微微上扬,语调里多了一分认真,嗓音暗哑,“雨声,就是余生啊。”

    就如同今夜一般,雨水将远处浓绿的树叶打湿,苍翠欲滴,雨声变得更大了些。无数次,陆斯回听着这样的雨声埋头读书,在窗边的书桌上伏案写作,或有时狼狈地奔跑在南城街道上躲雨,每每这时,他都会觉得时间变得缓慢而静谧。当他独自一人随着雨声穿梭在年又一年的四季时,他时常会想,自己会在何时何地,哪个街角,遇到一个深爱的女人,然后同她一起走完余生。

    “会找到的。”轻鹤捻灭烟,这些年斯回身边不乏追求者,可总是没碰到个心动的,“要遇着了,你怎么着?”

    “废话。”陆斯回又打了下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当然是追啊。”“万一人当时有男朋友呢。”轻鹤使坏。

    陆斯回哐当一声扣住打火机盖,没半点犹豫,“那也追!”

    轻鹤眼眉含笑,接着闹,“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啊。”

    夜里,他们听着雨声到了凌晨,回去工作时,轻鹤没来由地忽地问了他一句,“斯回,你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做新闻撰稿人吗?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反复在想这个问题。”

    斯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了很久,然后在本子上写下了一段话。

    16年7月6日下午4点,案发前四个小时。

    这日台里上下都有些躁动不安,因为晚上大家要出席南城各家电视台联合举办的颁奖典礼,皆无心工作,台里也早早给了准假,三两结伴商讨着穿什么礼服,有没有可能获奖。

    下午阿莱给斯回打了个电话,接起就听见了阿莱愉快的声音,“哥,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咱们怎么过呀?”

    斯回和轻鹤正在家挑着西装,他快速安排了下,“明儿中午跟你轻鹤哥和迷舟姐聚一下,晚上咱们再跟妈去逛逛,给你和妈买几件衣服,还有你上大学要用的东西。”

    “哥,是给你过生日,不是给我过生日。”阿莱在那头吃着冰淇淋,嘴冰得说话含糊,她在树荫下走着,要去找好朋友白橙。

    陆斯回一手打着领带,笑道:“你高考完还没给你奖励呢,过两天我请个假,带你和妈妈去迪士尼,你不是一直想去么?”

    “真的嘛!”阿莱音调欢快地扬起,“可你工作一直很忙诶,有时间吗?”

    “甭担心,这次一定会请好假带你去。”陆斯回承诺道。

    “哇,哥,我太爱你了!”阿莱开心地跑了起来,连烈日都不怕了,白色裙摆随风飘逸着,“我要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白橙!”

    斯回听到了她跑步的声音,“你慢点儿,别跑,是要去找白橙玩儿吗?”

    “哦,对。”阿莱听话,停下脚步,骄阳炙烤着柏油路,隐隐闻到了沥青味,“今天晚上我要陪白橙去参加一个高中同学办的聚会。”

    “高中同学啊。”斯回想他们高中毕业,自然是有很多聚餐的,便说道:“那你到了聚会地点,给我发个定位,晚上早点回家,有什么给哥打电话。”

    “你放心啦。”阿莱穿过了马路,快到达了目的地,“我要到白橙家了,要先挂了啊。”

    “好,开心玩儿。”斯回打好领带,换西装时,呛了一下嗓,咳嗽了两声。

    “哥,你要少抽点烟喔,对身体不好。”阿莱挂电话前,最后说道。

    陆斯回跟叶轻鹤收拾妥当,在去出席颁奖典礼前,想先对付吃几口饭,因为今晚的颁奖晚会规模盛大,弄一弄还不知几点才能结束。

    两人就那么穿戴整齐又有些隆重地去了家附近的快餐店,画面实在违和,轻鹤吃着草莓圣代,问,“你紧张吗?”这颁奖典礼是南城新闻界含金量最高的,从事新闻业的工作人员即使那再淡泊名利的人,不在乎其它奖可以,但这个奖想不在乎都难。

    “紧张,想喝杯红酒了。”陆斯回一紧张时,就想喝红酒。

    “我也紧张。”叶轻鹤什么时候都想吃草莓。

    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些无语,觉得彼此和小学生似的,轻鹤赶忙说,“不行,不行,一会儿咱过去以后得端着,不能叫人瞧出来。”

    “同意,得装特云淡风轻,特酷的样儿。”陆斯回还表现了一下满不在乎的表情。

    “对对对,就这样,要是没得奖也要用表情告那帮评委,是他们有眼无珠。”虽然开了几个玩笑,心里没那么发紧了,但到了现场,陆斯回还是先猛灌了自己几杯红酒,才稍微放松了些。手机震动了两下,阿莱给他发了微信定位,聚会地点是盛世高级私人会所。

    陆斯回蹙了下眉,给阿莱发了消息:别喝酒。

    阿莱:OK

    16年7月6日晚上7点,案发前一个小时。

    晚会人群熙熙攘攘,同行们相见都问着好,寒暄几句。颁奖典礼正式开始,众人就座,从第一个奖颁完后,气氛就逐渐紧张,陆斯回和叶轻鹤坐在第四排,前排是郑欲森他们,钟老不喜这种场合,没来。

    越到后半段,颁的奖越重要,等到了要颁发最佳新闻撰稿人的时候,陆斯回倒没那么紧张了,大屏幕上显现着入围者的现况表情,颁奖嘉宾和主持人在台上营造氛围,此时斯回还真没一分伪装,是真的气定神闲。

    终于,颁奖嘉宾字正腔圆地说道:“他用深邃的洞察力捕捉人性的光辉与良知,用具有穿透力的思维对人类悲情进行探讨,敢于立足于黑色地带,不粉饰,不美化。其新闻稿中所独具的警觉性、悲凉感、恰到好处的幽默,彻底为新闻报道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

    “让我们恭喜年度最佳新闻撰稿人:陆斯回!”

    大屏幕上立即将陆斯回的影像放大,掌声四起,如潮如雷,目光全部聚焦而来,落在他身上。陆斯回粲然一笑,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起身,轻鹤心情比他还要激昂,也站起与他相拥,还在他耳畔说了句,“评委好眼光。”

    前排的郑欲森也转过身来,脸上并未有过多的笑意,口里说道:“恭喜。”

    陆斯回点了点头,准备往颁奖台上走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阿莱的微信消息,迟疑了一下想要滑开。

    “快上去啊。”掌声还在持续,轻鹤催促着他,先帮他拿着手机。

    在走往颁奖台的路上,陆斯回骤然觉得心跳加速,心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着,分不清是紧张还是不祥的预感。

    主持人让他讲几句获奖感言,他站在台上被一束聚光灯照耀着,接过奖杯,看着台下的人稍缓了缓神,开口道:“轻鹤昨日问我为什么要做新闻撰稿人。”

    他将昨晚写在本子上的话说了出来,“我想了很久,却没有确切而肯定的答案。”

    “但或许是因为:

    总要有星光照耀黑空,

    总要有路灯点亮长夜。

    没有光,我们便点燃自己,

    没有声,我们便站出呐喊。”

    说到这里,陆斯回望了一眼叶轻鹤,手机似乎又收到一条信息提示,轻鹤低头看了一眼。

    陆斯回惴惴不安的心脏跳地更猛烈了些,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口里继续说着,“总要有人去做,那为什么不是我们?”

    麦克风倏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陆斯回觉得自己必须马上看一眼消息,昨晚写的句子只说了一半,他就仓促地说了一声“抱歉,先到这里”,然后在众人疑惑地目光中下了台。

    主持人犹豫了几秒后,调节了下节奏,将其他人的关注点又引回台上,继续颁奖。

    “怎么了?”轻鹤看他面色沉重。

    现场又响起了下一个奖项的掌声,陆斯回拿过手机,轻鹤并未点开查看,他边解锁手机,边往会场外快步走,是两条语音信息。

    他点开第一条20秒的消息,前半段是嘈杂的音乐声,他出了会场走至大厅,将音量调到最大声,最后隐约听到阿莱喊了句,“哥!”

    消息自动播放至第二条,听到了阿莱尖叫声:“救我们!”之后似乎是手机与地面拖动时产生的响声,还有玻璃杯砸碎在地的声音,语音结束。

    刹时,陆斯回脑子里像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的感觉,他立刻夺门而出,冲出了大厅,什么都顾不得了,横冲直撞拦了一辆出租车,拿着手机的手已开始颤抖,往上滑着消息确认定位,“快!盛世会所!”

    司机听着他焦急又恐慌的声音,一脚油门加了速,叶轻鹤跑了出来,却只看到了出租车离开的背影,他也上了车追着去。

    陆斯回不断回拨阿莱的电话,无人接听,他的牙齿无措地撕咬着嘴唇,又当即打了110报警。

    “喂,这里是南城东区派出所。”

    陆斯回极力冷静下来,阐述情况,“我的妹妹陆光莱,三分钟前向我求救,她现在应该在盛世私人会所,你们能立即派人过去查看一下情况吗?”

    “应该?你不确定她在哪里吗?”

    “她最后发我的定位是盛世会所。”

    “所以你也不确定她现在是否受到了伤害?”

    “她给我发了微信消息求救!”陆斯回的语气难以控制地变重。

    “你冷静一下,我们这边没有接到有盛世会所附近的报案电话,因为你也不在现场,在不了解确切的情况下,我们无法随意出警,会不会是你妹妹开的玩笑或恶作剧呢?”

    “不可能!我回拨她的电话已经无人接听!”陆斯回遏制不住自己含有怒意的语调,他的牙齿开始打颤。

    司机是个热心肠大叔,见人已经急得不成样,回头道:“200米,还有200米!”

    警察那头稍停片刻,说,“那这样吧,我们现在派附近的警员去看一下情况。”

    车越开越近,已能看见盛世会所的商号匾,司机师傅一个急刹车,车还没停稳,陆斯回扔下钱就打开车门冲了下来,狂奔至会所门口。

    然而,在刹那间,让陆斯回之后每夜在噩梦中被惊醒的一幕,让他每回忆到一次就头痛欲裂,心如刀割的一幕,让他每想到一次浑身的血液在霎时间就被冰冻住的一幕,残忍地发生了。

    他眼睁睁地看到,他的妹妹阿莱,从三楼猛地坠楼。在几秒内,阿莱重重摔落在一辆黑色轿车上,她单薄的身体却将车顶撞出一个凹槽,身躯向上震颤了几下,玻璃碎片噼里啪啦砸在周围。

    周围响起了尖叫声,行人慌乱躲避,“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了!”

    “阿莱!阿莱!”陆斯回本能地嘶吼着阿莱的名字,他冲向那辆黑色轿车,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胸膛像要爆炸破裂。

    阿莱的衣服被扯烂,裸露出大片肌肤,脸上还有泪痕,双眼已闭,鲜血喷射而出,沿着车顶流了下来,血柱染红了大地,陆斯回颤抖的双手想要止住她流血处,却处处血肉模糊,大片鲜血粘满了双手。“阿莱!你睁开眼睛!”陆斯回一把将她抱起,她温和的血液浸满了他全身,染红了他的眸,他的嘴巴用力发声,“哥哥在这,阿莱…你睁开眼…”

    “医院…医院!”陆斯回紧抱着她的身躯,战栗布满浑身每个角落,他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悲恸都来不及涌来,只有最下意识的动作,他朝着医院的方向奔跑。没有人伸出援手,周围有的人拨打了120,可望着止不住的鲜血,谁都不敢上前。

    叶轻鹤紧跟其后追了过来,他同斯回一样,大脑短路,全身僵在原地无法动弹,身边的拍照声与尖叫声将他唤醒,打120已经来不及,他推开人群,拉住斯回,“上车!快上车!”轻鹤将车开到最快速度,直接开至他父亲的医院,并给他父亲打了电话。

    冲向手术室前,陆斯回被护士拦了下来。

    “救救阿莱…求你救救她!”此时,情绪似乎才缓缓流淌了来,陆斯回挣脱着,哀吼着,恸哭着,无法冷静,只有崩溃。

    叶轻鹤将他按住,泪水也夺眶而出,喊道:“斯回!斯回!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陆斯回从未感到如此害怕过,他无力地下坠跪倒在地,眼泪好像流了下来,泪水太咸,像要刺瞎瞳孔。一瞬间泪如泉涌,泪珠砸落在冰冷的瓷砖上,医院里碘酒与消毒水的气味在每一次抽泣中都用力灌入肺里,肺里却没有一丝氧气,在干瘪地紧缩。

    空气一刀一刀割在喉咙上,他的喉咙在灼烧,猩红的血液从喉咙处迸涌,像要流干身体里所有已冰凉的血,他身上阿莱的血渍变得干硬,血腥味缠绕在心头,他满含泪水的眼眸看不清布满血液的双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嘴唇苍白,面如死灰,紧盯着手术时间。怦怦跳着的心脏好像死了,连跳的力气都没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像是千斤重,颤抖的身体都停了下来,全身麻木,每一根血管都在发麻,指尖在发麻,甚至连耳膜都在发麻。他的嗓子里像是被塞进一条厚重的湿毛巾,快要被噎死,怎么咽都咽不下去,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他猛然扶墙想要呕吐,却吐不上来任何东西,只有泪,只有血。地面的瓷砖如同泥沼,他陷啊陷,连挣扎都没有了,任由泥浆灌入自己的喉咙里,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泥浆快要把他淹没封死。

    陆斯回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手术六小时后,医生摘下口罩,对他说:“我们已经竭尽全力,病人保留有基本生命特征,但认知能力完全丧失。病人已没有意识、知觉、思维等神经活动,也就是所谓的植物人。”

    陆斯回如亡魂失魄,神志涣散,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而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大夜弥天,南城次日的头条热点新闻是:本市女高考状元深夜醉酒,衣衫不整,失足坠楼。

    这条点击率破百万的热点新闻下的署名是:郑欲森。

    16年7月7日零点,阿莱还没来得及对哥哥说一声,“生日快乐。”

    斯回还承诺光莱去迪士尼,可他的妹妹,却再也无法醒来了。将时钟拨快,17年1月26日晚上10点,陆斯回倒在囚车旁的血泊中,蒙蒙细雨纷扬下落,他似在望着自己的灵魂。

    灵魂对他说:“她原来是这样疼啊…”

    “阿莱…比我此刻还要疼成千上万倍啊…”

    他偏过头去,看到了林漫向他奔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