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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与凶同枕

    酒吧内不停歇地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强子招了招手,把刚驻唱完的阿亭叫了过来,他揽着阿亭的腰站周雁辞跟前,半戏虐半不好意思地道:“来认个脸,别以后目生,大哥这我媳妇儿,阿亭。”

    “谁你媳妇儿啊。”阿亭红着脸用胳膊肘怼他,又乖觉地随着强子称呼,跟周雁辞打招呼,“大哥好。”

    “你不做老子媳妇儿谁做?”这半拉月,强子死皮赖脸地想各种法儿追人姑娘,好不容易才把人追到,便逢人就紧着介绍,可着劲儿享受这蜜里调油的日子。

    周雁辞略懒散地坐在卡座处,瞧了眼他那欠揍的表情,淡笑了笑,递给他俩两杯酒,举杯碰了下,这人就算认下了,“好好过。”强子咧嘴笑着接过酒,一口闷,喝完放下酒杯,想起来了什么,“对,哥,差点儿忘了,白天收到你封信。”

    “这都啥年头了,还有人寄信。”强子从内里口袋掏了出来,信封已被他团得皱巴巴的。

    信角扎了下周雁辞的手心,他扫了眼信封上苍劲有力的字迹,拆了开来。

    酒吧光线昏暗,嘈杂烦嚣,强子瞟了眼信好像是什么医疗诊断书,又见周雁辞的表情陡然变得阴寒,手上翻看的动作极快,即刻扬声厉喝:“都给老子闭嘴!”

    霎时,音乐骤停,音响爆出两声尖锐的滋滋声,整个酒吧内的人困惑地不敢喘气儿,寂静得不像话。

    未过几秒,周雁辞便脸色紧绷着猛然起身,大步离开上了车,疾驰前往苏麦的心理诊所处。

    周雁辞在心理诊所门口等了片刻,苏麦才到,她睡梦间接到了周雁辞的电话,那让她赶来的语气十万火急似的,碰面便问:“大半夜不睡觉的吗?怎么了?”

    “开门。”周雁辞的耐心已接近于零。

    苏麦不解地插入了钥匙,锁头刚一转动,周雁辞便推门而入,跨步上楼,直奔苏麦办公室内,寻找关于林白露的心理咨询记录。

    “你干什么?”苏麦在他身后制止着,“病人的隐私是不能被随意泄露的!”

    快速扫视查看,周雁辞在书柜右上方找到了林白露的信息夹,在苏麦的阻止声中翻开,一目十行地浏览而过。

    文件夹合上的声音很响,苏麦噤了声。

    她看到周雁辞拿出手机,不是从通讯录里打出的电话,而是手拨数字,说明号码已烂熟于心,可想而知电话主人在他心中的分量,拦不住的,她想。

    她听到他语调低沉暗哑,不容拒绝地对电话那头道:“林白露,告诉我你在哪里?”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在苏麦心里向来傲漠的周雁辞,走向办公室外,渐远的声音中竟透露出疼惜的情感。

    “我要见你。”周雁辞驱车行入晚夜之中。

    “就现在。”

    约定在林白露家附近的一家24小时咖啡店里见面,她出小区时,透过咖啡店的门窗,看到他已经落坐。

    走近的过程中,林白露决定,但凡他同她讲话的口吻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之情,或用救世主般的目光望向自己,亦或他高高在上地要求自己去讲述痛苦,她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然而,她出现在周雁辞面前时,他只是平淡地凝视着自己,什么都没有问,就像那晚看到她站在南城河旁落泪时,他沉默地将自己拥入了怀里。

    “怎么见了面却不讲话。”林白露喝了口咖啡,若无其事地笑着开口,打破安静的空气。

    “不要勉强自己。”周雁辞不想她在自己面前,还尽力强颜欢笑。

    咖啡滑入嗓子里,心酸不可避免地从心底涌起,林白露眼里依旧含着微笑,如此微笑着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调侃道:“我像是生了场大病,还以为你会说几句安慰人的话,想着治愈我呢。”

    周雁辞点了支烟,浮烟像是夜里的冷雾,他目光落在燃烧着的烟头,不轻也不重地道,“病人怎么去治愈病人呢?”

    这句不加任何修饰,剖白了彼此的话过分诚恳,林白露无奈又苦涩地道:“是啊,哪有两个人初次相见的地方,就是心理诊所啊。”

    “有解决的方法吗?”他切实地问着她,并不知她今晚将面对什么。

    “倘若没有呢?”

    “那就用我的方法。”周雁辞说着将烟用力捻灭,神情冷冽。

    林白露继续望着窗外,呼啸的风掠过她的内心,因为他在告诉她不止一条路,不是她一个人在面对。她莞尔一笑,“你的这句话,倒是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周先生。”即使待会儿她要踏入棘地荆天,白露也始终笑着,“好像从未这样称呼过你。”

    “你或许不会相信,我...”眼泪不听话地浸湿眸光,白露立刻低眸眨眼掩去,转瞬间恢复了笑颜,“我本来已经放弃了。”

    “我堕落地让自己腐烂,下坠,沉沦。”林白露什么都不想掩饰了,只想同他说说心底里的话,“可是,我遇到了先生你。”

    “我没有想过会遇到你...”林白露松开了她攥紧的手,“其实你我并非了解彼此,于是我问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遇到了你,我就不愿意认输了呢?”“我想了又想。”林白露看到郑欲森的车驶入小区,“是安全感吧。”

    周雁辞看着她打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随后烟蒂陷入她殷红的嘴唇,她吸了一口,夹在了手中,“并不是你给了我安全感。”

    “而是看到你我才发觉,安全感是要自己给自己的。”林白露任由身体沾染上他烟草的味道。

    她站起了身,用着与以往都不同的语调道,“我要回家了。”

    “跟我走。”在她转身前,周雁辞拉住了她的左手臂,可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承诺不了她任何。

    林白露侧着身未看向他,她绝不能退缩,因为这一次,是为了让自己再也不用回去那个虚枯的家。她目光坚定,给出选择题般的语句,“如果我爱你,我会去找你。”

    店内磨咖啡的吱吱声无限循环着,她的话让周雁辞倏然错觉,那些褐色的咖啡豆如碎珠般猛地撒落于地板上,碰击弹跳着发出脆响,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疲顿的内心。

    长久以来,此疲顿仿佛再也烧灼不起来的灰烬,蒙尘堵塞着他体内缓流的血液,周雁辞凝望着她,冰冷血液却变得莽撞,急切蹿涌,夹杂着难以溶解的渴求。

    这份渴求是什么呢?他松开了她的手,低声道:“我等你。”

    大抵是:我等你,等你来找我,渴求你会爱我。

    走至家门口,一层的灯亮着,林白露吸食了一口手中残留着的烟,吐着烟雾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使其呈现出一层恰到好处暧昧不清的潮红。

    玄关的灯亮起又灭下,林白露深吸一口气,走向客厅的那一面酒墙。

    郑欲森坐在沙发处,望着她倒酒的身影,脖子右伸手左扯松了领带,他微阖着眼睛,可压抑着的暴怒依旧穿过镜片,附着在她的脸颊处。

    “你和他做了吗?”

    林白露抬眸看向他,混合着红酒潺潺流入杯中的声音,她嘴角露出一分挑衅蔑笑道,“怎么会呢?”

    “他的时间怎么会这么短呢?”林白露微笑着激怒走来的郑欲森。

    “林白露!”在怒吼声中,下一秒,林白露手中的红酒瓶就被他一臂挥向地面,红液随之喷洒至灰白色的沙发上,斑驳鲜红,酒瓶滚落于地,与地面发出螺旋纹般的响声。

    “你是我郑欲森的妻子!”

    林白露被抵步重推向那面酒墙,腰部撞至凸出的横向酒架,力道之大,使整面墙上琳琅满目的醇酒一同晃动,纷纷摇撞着瓶身,叮叮错落的响音如泣如诉。

    她眉头蹙起闷哼一声,反目相视,“所以呢?”

    她身上延散着属于他人的烟草味,刺激着他骇人的施暴神经,郑欲森青筋暴起,双手紧抓起她单薄的肩膀,又一次重撞在酒架之上。

    酒瓶“嘭嘭”地急跌而下,参差不齐地坠落,炸裂于地,如血浆般瓢泼奔涌着。脊椎处的炽痛将林白露抽离出来一般,她像是在场的第三个人,冷眼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此便没有那么害怕了,她继而不屑地道,“檀木香好闻吗?”

    ”你明知道。“郑欲森咬着牙根反驳,“我不会动任何别的女人!”

    距离甚近,她轻喘着的呼吸打在郑欲森的颈窝处,那姣美可怜的容貌在刹那间激起他极强的掌控欲,他掐上她的腰肢,狠狠地道,“林白露,你只能是我的女人,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只能是我的妻子!”

    这番话如同永见不得光明的重帷深锁,林白露的后背阵阵发凉,她用着最为凄厉的嗓音,试图激化出他隐藏最深的阴暗面与劣根性,她不让自己展现出一分怯懦,逼视着他道,“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要擦亮眼睛。”凶残坚决的话语,从她红唇的缝隙中不间断地挤出,“我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的道貌岸然,背信弃义!”

    “看清你的刚愎自用,虚荣骄矜!”

    “我林白露一定一定,一定不要再次遇到你这样一个虚伪卑劣的人!”

    让耳膜轰隆的巴掌声在最后一个字时响起,林白露目光眩晕,跪爬在了那如血泊般的酒水之中,密密麻麻的玻璃茬刺入了她的手掌心与膝盖,锥心之痛让她深陷的眼窝中流出晶莹的泪滴。

    而这之后,死机一般停顿了许久,过分激烈的情绪腐蚀着郑欲森的神志,好像每一次当他看到已伤痕累累的林白露时,才会清醒几分,他的手也在刺痛颤抖着。

    “你爱我。”温热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板上,林白露抬起头隔着泪水望着他,嘲讽地笑道:“这就是你爱我的证明。”

    没多久,关门声重落,林白露抬起撑着地的手,想要抓住身旁地酒架站起,可血流满手无法使力,她在“嘶嘶”喘息间,膝行向前,终于挣扎着站起了身。

    她拿出提前回家放在花盆处的手机,按下了停止录影键。

    在这悲哀又苦痛的一刻,林白露竟破涕为笑。

    郑欲森直抵盛世尧的住宅,鸣笛冲入大门,又怒敲家门,管家披着外套赶来,斥责道,“这深更半夜,您来也不看个点儿?”

    “废话少说,我要见盛世尧!”

    “你!盛老爷的名字也是能这般叫出口的吗!”管家说着就要闭门,盛世尧浑厚的声音却已从背后传来,“来者皆是客,让他进来。”

    “坐。”盛世尧手撑拐杖,抬眼看向怒形于色的郑欲森。

    “不必。”郑欲森只往前走了两步,“我来,是提醒你管好你的人。”

    “话可是要说清楚了。”盛世尧不怒自威,却又哼笑着装糊涂,“我手下的人,可不是仨瓜俩枣,我怎知你说的是何人?”

    “周雁辞。”郑欲森将话挑明,“这次我不动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若再有下一次,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郑欲森把话撂下警告完便背身,盛世尧提声稍拦,“恐怕我们真正的心结不在于此吧?”“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我可听说陆斯回如今起死回生,在你们新闻界混得风声水起,不知你可有对策?”

    “不过是自取灭亡。”郑欲森踏步向前,“不足为虑。”

    管家看着郑欲森驱车而返,弯腰道,“老爷,需不需要我去跟四台交涉一番,主动处理掉那个陆斯回。”

    “小鬼背后有阎王,毕竟郑欲森是那位的人,不好闹得太僵。”

    “无需费力。”盛世尧抬手遏止,“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几年郑欲森仗着阎王手握生死薄,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而今还起了打猫的心思。”盛世尧目露狠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如此,就放那陆斯回来挡住杀气,与他斗一斗。”“试看谁斗得过谁?”盛世尧背靠躺椅,压住了咳嗽,“你只需要继续让人盯着陆斯回查了些什么。”

    “是。那...?”管家不敢揣度他眉眼间的愁思,也不赶擅自提起周雁辞。

    天将明未明,盛世尧的眼神扫向他书桌上放着的周雁辞的照片,“不怕恶狼嗜血。”

    “我怕的是为了个女人。”盛世尧滚动着手中的佛珠,“狼要吃素,人要从良。”

    “那该如何是好?”

    佛珠相碰,发出清响,盛世尧道:“明日天豪归家,摆家宴,雁辞上座。”

    “这...恐怕夫人那边——”话未说完,管家看到盛世尧令人生畏的目色后,便及时闭上了嘴。清晨5:59,昏暗的卧室内,林昂盯着床头的闹钟,铃声刚响就被他按去,这几日都是如此,翻来覆去耿耿不眠。

    这周期末考完便要放暑假,可林昂连这几天学都不想去上了,他躺平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脑海里都是这几日碰见顾扬的场景。

    从那天起,顾扬像是完全不认识他这个人了,即使迎面而走,顾扬的目光也不会有一缕落在他身上。

    体育课上顾扬笑着跟别人打球,楼道里顾扬闹着和别人聊天,放学后顾扬和别人一同骑车回家。他的生活没了自己,过得更好了吧,林昂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震颤着绞痛。

    没劲地起床洗漱,收拾完拿了片面包就出了门,林母瞧着家里一声不响的,便对林父道:“你们父子俩还要犟到什么时候?”

    “他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完。”林父放下了去市场买的鲫鱼和排骨。

    “哎。”林母轻叹,这几日孩子们工作都辛苦,她计划做个鲫鱼汤和炖排骨,给白露夫妻俩和林漫送过去,“炖好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不去。”林父边帮她处理边道。

    “你啊你。”林母拿出厨具,“渐声,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跟孩子们表达你的情感?”

    “表面上装作不在意,成天冷冰冰的,其实大早上早早就去早市排队,这些你不表达,孩子们怎么知道?”

    “他们知道这些做什么?”林父去着鱼鳞,不以为意,“快炖吧,时间短入不了味。”

    看着他这老顽固的一面,林母无奈地摇摇头。

    林漫又核对了一遍昨日采访的视频,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环顾了一圈略显空荡的办公楼层,对夏颜道,“他们还在上面开会?”

    “对。”夏颜的目光从显示屏处移开,“声势浩大的感觉,钟老金薇罗拉斯回轻鹤,这五个人单拿出来哪个都是效率极高的人啊,怎么聚一块儿还出不来了。”

    “不知道。”林漫钉着材料,关心道,“昨天你们去蹲的新闻怎么样?”

    “可别说了,连个实在的影儿都没呢。”夏颜仰天长叹,“还能有比在警局更难蹲的新闻吗?那些警察,嘴一个个都像那铜墙铁壁,严丝合缝的。”

    “有没什么小道消息?”

    “有。”夏颜压低嗓音道,“是金薇姐收到的内部信息,人命案且死相极惨。”

    “死相极惨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夏颜手指比着四,“意味着绝对会是爆点新闻啊。”

    “警方还在调查阶段,嘴肯定严,你们有的蹲。”林漫说着规整好订完的材料,“有需要帮忙随时叫我。”

    “OK,我努力。”夏颜给自己打了打气。

    楼上五人在不同的两间会议室,轻鹤焦急万分地对钟老道,“师父,斯回从幕后走到台前,这与以卵击石有何不同?来日方长,万万不可孤身犯险。”“你知我知,斯回更知。”钟老背着手望向窗外阳光普照着的大地,“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只有将头颅亲自放在铡刀之下,才能引那刽子手从黑暗走入烈日当中。”

    “相知多年,你该明白斯回从不是那避之若浼的畏难者。”

    轻鹤锁眉深思,镇静了几分,钟老回头与其相视,“若想解开死局,这是最愚蠢,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隔壁会议室内,金薇看着她对面的林白露跟陆斯回,搓手跺脚,“还真是给我请了尊大佛来,新闻做到自己人身上来了。”

    “这山芋虽烫手,但一定甜啊。”罗拉心中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最具信服力的女主播被家暴这条新闻,点击率想都不用想。林白露微微挑眉,打断了她俩的嘀咕声,“饭已经喂到嘴边,不吃,可就说不过去了。”

    “不是吃不吃的问题。”金薇瞥向一边,林白露做客【新闻追踪】的前提条件是必须由陆斯回来采访,这实在让她骑虎难下,“是吃得下吃不下的问题。”

    “播的话只有一条道儿。”罗拉眯了眯眼睛,“先斩后奏,当然了,台长也必然会秋后算账。”

    金薇的迟疑让陆斯回已心中有数,若她真是那独善其身怕惹麻烦的人,早就一口回绝,他开口施压,“四台若不报,我以此条新闻为敲门砖,还怕有敲不开的门吗?”

    出人意料的真相、舆论反差、名人即当事人、有故事的记者,金薇迅速在脑海中过着关键词,这条新闻千载难逢,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可不是她的作派。

    时间倒数着马上就要十点,桌上的钢笔反复转动摩擦,忧虑的焦灼逐渐被野心取代,金薇手落扣笔,定音道:“通知各部门准备,好戏要上场了。”

    走往直播厅的路上,林白露感受着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快感,她甚至能感受到陆斯回此时也一定在体会着,作为一个新闻人无法抑制的兴奋。

    那种陌生却又十分熟悉的情愫,时隔多年终于再次侵袭入陆斯回的身躯,他像行走在裂开的薄冰之上,每一步都胆颤心惊,却又令他激昂神往。

    林白露对陆斯回道,“郑欲森的狂妄自大就在于,他不知猛虎怎会甘于做鸵鸟。”

    周围的工作人员来往交错,陆斯回的目光落在林白露泛青的脸颊,被割破的手掌,他的语气里收去锋芒,“如此,你亦猛虎。”

    林白露愣了一愣,陆斯回目光澄澈,继续道,“我们初见时,我就觉得你像个战士。”

    “而此时此刻的你,就是最勇敢的战士。”

    说完,时空好若短暂地穿梭回他们多年前一同工作的日子,那段共同奋战的日子,陆斯回淡笑了下,林白露还以微笑,只是笑着笑着,眼里就闪烁起了泪光。

    “要播了,咱们过去吧。”快到十点,林漫跟夏颜准备往直播厅走,却收到了林母的电话,“喂,妈。”

    “小漫呀,现在忙不忙呀?”林漫让夏颜先走,回道:“不太忙,怎么了?”

    “妈妈给你炖了排骨,我现在在车上快到了,你下来拿一下。”

    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去不去直播厅其实无大碍,本来也只是想感受下氛围,便道:“行,我在台门口等您。”

    林漫下楼后,林母还未抵达,十点一到,电视台一层的大屏幕便开播【新闻追踪】的片头。

    【NCTV-4】“欢迎收看《新闻追踪》节目,我是主持人叶轻鹤。”

    “这次节目的主要内容是:昨日早六点南枫路一刘姓女子,当街控诉惨遭其丈夫家暴多年,为调查清楚事情真相,我台记者立即前往现场采访当事人。”交通拥塞,林母被堵在了路上,林漫便站在一层边等边看直播。

    先是播了刘美的采访,又提出合理疑问,随后便播了对张朝和陈玉艳的采访,收看直播的人数直逼55万,打开速说,评论一片哗然。

    “呦呵,怎么性别一呼唤,这帮田园女犬就不吵吵了?”

    “哈哈哈哈,昨天转评的那些人呢,反转了吧,真狗血!”

    “最毒不过妇人心啊,不过这男的也太窝囊废了,还能被老婆打?”

    “别整天女拳女拳的了,也就你们女人最能为难女人。”

    ......不忍直视的言论如同病毒般肆意传播着,林漫快速翻看浏览,直到胳膊侧被轻轻一拍,“啊!”

    反而林母被她吓了一跳,“小漫,你叫什么呀。”

    “我刚有点入神了。”林漫放下手机,拍着林母的背,“没吓着您吧?”

    “没事儿。”林母递给她右手的保温饭盒,“拿着吧,还是热的。”

    “谢谢我的母上大人啦。”林漫接过,“要不咱待会儿一起吃个午饭吧。”

    “不了。”林母提了下左手的饭盒,“我还给白露他们煲了鱼汤,给你姑姑打电话也没接,应该是正在忙,就叫了你姑父。”

    “他也不在办公室,但接到电话马上就说要过来,我先去那边等着他。”林母边说边往二台走,“你赶紧上去工作吧。”

    “行。”林漫看着她下了台阶,“那您慢点儿,我回去啦。”

    “回吧。”

    林漫提着饭盒往电梯口走,却听到电视屏幕里,叶轻鹤道:“暴力前加上家庭二字,是否间接放纵了施暴者的犯罪行为,成为了施暴者的一块‘遮羞布’,为进一步深度探讨家暴这一现象,我台力邀主播林白露做客《新闻追踪》,现场与——”

    叶轻鹤心跳如鼓,他微不可察地换了一口气道:“记者陆斯回进行对话,有请二位。”

    摄影飞快转向在采访区相对而坐的林白露与陆斯回,镜头放大直给林白露脸上的伤痕。电梯门打开了,林漫却已折返回大屏幕,与此同时,林母也走到了二台,望向电视屏。

    “请问您脸上的伤是怎么造成的?”陆斯回的声音稳定平缓。

    林白露直面镜头,冷静地道:“今日凌晨被我的丈夫郑欲森所打。”

    无法相信的神情涌现在林漫的脸上,她手中的饭盒“哐”一声砸向地面。

    一问一答引起网评轩然大波。

    “不会吧不会吧,这是二台的当家主播林白露?”

    “天啊,有没有搞错,她是我最喜欢的主播啊。”

    “这是什么惊天大瓜?”“他施暴的过程,我全部录了下来。”林白露用最残忍的方式将自己呈现于公众面前。

    直播放了12秒的消音视频,林漫浑身就止不住地颤抖,即使亲眼看到,她都难以相信,毋宁说,不愿相信录影里被打倒在地的女人是自己的姑姑。

    在这过程中,陆斯回扫了一眼直播厅,没有看到林漫的身影,画面切回,陆斯回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亲口讲述自己被施暴的经历呢?”

    “在一个家庭中,妻子被丈夫打,丈夫被妻子打,无论是哪一种,暴力都被以家丑之名,蒙上了一层不可说的意味,然而每时每刻伤害却在发生着。”林白露强迫着自己用最理性的声音讲话,“所以我选择站出来,说出来。”“在被你丈夫施暴的过程中,最令你痛苦的是什么?”同林白露昨天问题的目的一样,结论已显而易见,那么陆斯回就必须问出细节。

    “是声音。”林白露喉间发紧,“一个被家暴的人,总是会听到一些震耳或不同于寻常的声音。”

    “嘶吼声,哭泣声,玻璃品的破碎声,木制品的沉闷声,铁制品的尖利声,肌肤被扇打的声音,甚至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林白露一一罗列着,不免叫人心惊。

    效果达到,陆斯回转入下个问题,“昨日在您报道南枫路家暴事件时,您台是否有察觉到其中的疑点?”

    “有。”林白露肯定道。

    “您的丈夫郑欲森是二台《独家新闻》的制作人,他有察觉到吗?”“有。”

    “那为何你们没有深入调查,故意选择了错误方向报道呢?”

    “我想...”可悲之情弥漫在林白露的心里,“大概是他作为施暴者的一种弥补心态吧。”

    观看直播人数达到70万,辱骂唾弃郑欲森的弹幕沾满了整个屏幕。

    “你认为,家庭中遭受暴力的人所面临的问题有哪些?”对于郑欲森的失职,陆斯回点到为止,再次回归主题。

    “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不是想不顾后果地随口说什么‘被家暴的人可以像我一样勇敢地站出来’这样的大话。”

    “我想要问的是,除了鼓励受害人勇敢之外,警方可以做什么,制度可以做什么,社会保障可以做什么?”

    “每个城市是否建有家庭暴力庇护场所,如果有的话,设施是否完善。或者结婚前,能否查询到对方是否曾有过家暴行为。”

    陆斯回点头,“根据过往真实发生的案例,存在施暴者不断进入婚姻,新的受害者不断产生的情况。”

    “因而,站出来只是第一步,只是受害者承受的众多问题中的冰山一角,就如当我走出这间直播间时,我将要面临的便是那一角之下的万丈寒冰。”

    金薇在耳机中给了时长提醒,陆斯回看向一号机位,“面对家暴,形同虚设的惩戒机制是对施暴者的‘奖赏’,受害者的‘酷刑’,虚无缥缈的预防措施是施暴者的‘陷阱’,受害者的‘厄运’。”“《新闻追踪》将进一步跟进此次家暴事件,为您独家报道后续情况。”

    镜头聚焦,陆斯回面色肃穆,沉声道:“记者,陆斯回。”

    画面转换至叶轻鹤,林漫已听到大批记者接踵而来堵至四台门口,她慌乱地回头踱步,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

    掏出手机给夏颜打电话,狂按电梯,奔跑至地下车库,电话接通,她声音颤抖,“夏颜,拜托你帮帮我,带我姑姑——”

    “带林白露直接到地下一层来,楼外全是记者,走不掉的!”

    “好!”直播结束,夏颜跑至林白露身旁,“你别着急,我带她下去。”

    未停片刻,陆斯回拿上麦克风,快步离开直播厅,电梯拥挤,进入楼梯间,冲下楼后直达记者同样蜂拥而至的二台前。

    “请问您对林白露小姐的施暴中有涉及到性虐待吗?”

    “您是否总根据个人意愿杜撰新闻?”

    “您对林白露施暴过几次?”

    冰冷的提问声中,听到一个女人凄凉而愤怒的逼问,“你..怎么敢这样对我的白露?”

    咔嚓咔嚓的拍照时不绝于耳,林母死死抓着郑欲森,声泪俱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

    林母痛哭着捶胸顿足,滚烫浓白的鲫鱼汤随之泼洒在她的手腕上,烫伤的红痕显现,却依然不松手,“你怎么敢那样欺负她...?”“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打她啊?”林母心如刀割,捶打着他,被人群淹没着。

    林漫已接上了林白露,停在附近,冲往二台前,早已泪流满面,她拉着林母往吃人般的记者外突出,“妈!走!快走,我们先走!”

    记者推搡着想要阻拦,此时陆斯回放声质问,吸引了注意力。

    “郑欲森,作为一名新闻人,我要你扪心自问。”

    “你是否将新闻当做儿戏,

    把人命视作草芥,

    蔑视他人清白,

    对受害者的声声控诉,

    充耳不闻、装聋作哑,滥用公民所赋予你的话语权?”陆斯回句句铿锵,字字诛心地提问着他。

    摄影话筒紧贴而来,在嘈杂的人声中,郑欲森怒不可遏,震怒地盯视着陆斯回,“我全盘否认!”

    “我所报道的,即为事情部分真相或真相本身!”

    “你所报道的2016年7月6日,女高中生坠楼案,也是事实真相吗?”陆斯回勃然色变。

    “经我手的新闻成百上千,虽然事情久远,我不知你特指的是哪一件,但我确信是真相!”

    陆斯回更近几步,他凶狠地道:“已经忘了是吗?”

    “但每一分每一厘,对我来说都历历在目!”

    “你的报道,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现在开始,我会让你慢慢记起。”陆斯回夺去他西装口袋里别着的钢笔,“从现在开始,我会夺走你手中的笔!”

    这场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林漫上了车,隔着晃动的人群,在混乱间与陆斯回对视了一眼。

    “陆斯回,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个曾经时不时闪现的问题,又再次霸占了她的思绪。

    林漫擦了把眼泪,手握方向盘开走。他如此冷漠,如此无情的样子,让她陌生,让她惶恐,让她不安。在晚风中,那个她枕着他膝头的斯回,那个轻声同她说话的斯回,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