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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两场葬礼

    一个月后,两场葬礼。

    不到凌晨五点,林漫一家就已开始做前往葬礼的相关准备。

    初冬的天,七八点才会完全透亮,窗户上铺满了的雾气将户外的昏暗隔离,家里是他们各自移步的收拾声和偶尔几句的交谈。

    林母别上了一个白色胸针,检查了自己的衣着妥当后,又觉林父的黑色大衣还有些皱,便为他又熨了一遍。

    “爸,刚看手机,姑姑已经到楼下了。”林漫为林昂系着黑色领带,“你们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我跟林昂参加完轻鹤那边就赶过去。”

    “嗯,你们慢慢来就好,别赶路。”林父披好大衣后,一家人出门,“你张叔那边会理解。”

    轻鹤跟张叔的葬礼选在了同一天。

    时间错不开,于是白露带着爸妈前往张叔的葬礼,而林漫和林昂先去轻鹤那边,再赶过去。

    绕远路横穿南城河时,途经了一个月前断塌了的南城大桥,现在已有新的承包商中标了修建大桥的工程。

    在施工声中,林漫回想着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

    金文海被捕,涉事官员一一被调查,桥梁水质多次被检测,郑欲森供出二台受贿人员,二台彻底大换血,周雁辞自首协助警方捣毁贩毒链,盛天豪入狱,盛世企业被解体收购,盛夫人亲手断了盛世尧的气。但这一切好像都离他们很远,他们紧紧会在这一条条新闻上,停留工作所必要的时间。其余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轻鹤身上。

    叶轻鹤没有选择在医院里,度过最后的时光。他笑着说,他可不想浑身插满管子,听着心电仪骤平的刺耳音离开这个世界。

    于是这一个月,轻鹤同迷舟在一日三餐中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做些长久以来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

    珍贵的时间里,斯回跟轻鹤一起打打游戏,迷舟和林漫在一旁聊聊天,“虚度”着时光。他们四人还听了很多场音乐会,看了几场歌剧,散过了很长的步。

    有天他们四个一时兴起,想去海边看日出,便二话不说开车来到林昂和顾扬学校外,鼓动他俩逃了课,载上他们就去了海边。

    晚上他们在海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大笑,笑声洒落在了闪耀着月辉的海水之上。他们把一切,都抛在了脑海。

    那天睡得太晚,林漫他们早上没醒来,只有斯回跟轻鹤坐在沙滩上,望着红日一点点从海平线处升起。

    轻鹤说,以生命划线,他们在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斯回道,即使渐行渐远,也会念念不忘。

    这句话是轻鹤曾对他说过的。

    即使隔着最为遥远且无法跨越的距离,那些共度的时光也不会被忘记,被消蚀。依靠着大量的止痛药度日,轻鹤的精力时好时坏。某天他同迷舟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时,他收紧了揽着迷舟的怀抱,闭上眼睛轻声对她说,“舟舟...原谅我没办办法再带你环游世界了。”

    迷舟在他怀里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又蹭了蹭他的胸膛,笑着说,“傻瓜。”

    “你不知道,你已经带我看过很多风景了。”迷舟听着他的心跳声,泪水偷偷盈满了眼眶。

    轻鹤不知道,迷舟在认识他之前,常常会做一个梦。那个梦呈一种单调的土黄色,像是一片荒漠,她在梦里不停地走啊走,却遇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棵树,她似乎被人永久性地遗弃在了这片荒漠上。

    “家境好也没用呀,这孩子挺可怜的,像个孤儿一样。”初中时,当她再一次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和班主任讲她父母工作忙,不能来参加家长会时,班主任无奈地点了点头。可她走出办公室后,就听到班主任无心地跟同事这么说了一句。

    “迷舟,你爸妈为什么总不在家呀。”她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同学疑惑地问着她,“他们不管你吗?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吗?”

    “迷舟,我爸妈假期有带我去看北极星诶,你有没有去哪里玩儿?”小区的朋友碰见她问,“你不会一整个假期都宅在家吧。”

    每每如此时,迷舟都会装作不在意地笑笑,直到她遇到了轻鹤。

    她坐在轻鹤的单车后,轻鹤会带着她去看电影,听CD,兜风,带她回自己家吃饭做作业。叶妈妈领她去逛街剪发,叶爸爸还去帮她开家长会。

    渐渐地,她的梦出现了色彩,出现了浪漫至极的风景。她知道这一切,是轻鹤为她绘制的。

    所以,他怎么会不爱她了呢?他怎么会忘记她呢?

    “我走后...”轻鹤轻轻抚着她被阳光照射的长发,“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自己照顾好。”

    “遇到什么事了,别自己扛,找斯回,他会帮忙。”

    “然后...”轻鹤的泪滑落了下来,“就慢慢把我忘了。”

    “慢慢,把我忘记。”怎么会呢?迷舟怎么会忘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呢?

    轻鹤走的那天,阳光就像这个下午一般灿烂辉煌。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走的前一天去见了父母,又和斯回他们去了趟花草市场,往家里买了盆花,同他们说了许久的话。

    第二天迷舟浇花时,她听到躺在床上的轻鹤叫了声自己的名字,“舟舟。”

    迷舟走了过去,握紧他的手,听到他在昏昏沉沉中对自己说:

    “我爱你。”

    人离世时,听觉是最后才会丧失的。她知道他要离开自己了,她忍着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地应着他,“我爱你。”“我爱你。”

    斯回他们接到迷舟的电话时,身体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们只是在安静中任由思绪崩溃。

    这份平静的缘由在于,他们每一个人都同轻鹤在一句句对话中,一次次笑容里,好好道过了别。

    葬礼在寒冷的空气中进行着,斯回说着悼词的声音里,有着难以察觉的抖动。

    那抖动的话语中,是无尽的思念。

    轻鹤墓碑上的照片,是他那天翘班和迷舟去拍照时拍的。迷舟的镜头里,他笑得温暖而阳光,一如每个人同他初见时,他的模样。

    轻鹤他,永远地与光同眠了。待葬礼结束,所有人离开后,斯回让顾扬远远看好迷舟,留给她落泪的时间与空间。

    因为自迷舟得知轻鹤生病,从芝加哥回来他身边后,她就表现得异常坚强,几乎没有怎么流过泪。

    现在的迷舟蹲在墓碑前,才敢将她迟迟涌来的泪水倾流,那呜咽啜泣的哭声并不大,却凄惻入骨,哀感顽艳,引得林梢处的飞鸟驻足。

    她的爱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斯回和林漫分开后,就独自漫无目的地走在阴冷的道路上,或者说,他在跟随着自己的身躯,前往想去的地方。

    他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南大。

    他路过宿舍楼,想起轻鹤同他第一次见面,笑着问他,“哥们儿,你哪儿人啊?”

    他绕过北食堂,记得轻鹤一下班导的课,就着急火燎地扯着他往二楼冲,“快快快,再不喝杯草莓汁儿降降火,我都想立马返回去和班导干一架。”

    剧场外摆着最近要上映的剧目,读研时,他俩有次经过,轻鹤瞟一眼剧场外的海报道,“咱剧场节目其实还挺有趣儿的,哪天拉钟老来看看。”

    一幕幕过往闪过,寒风愈加凛冽,气温湿冷,雪快要下了。

    陆斯回走进了操场里,耳畔回响着他们过去喝着黑啤,留下的无边无际的对话。

    “斯回,你计划多少岁结婚啊?”“回哥,传球传球!”

    “班导布置的小论文我都不稀得写,你的借我抄抄,反着他也不看。”

    “我得把你在《大学刊》上投的稿,剪下来,流传给师妹,帮你找找对象。”

    .....

    望着足球滚转于草坪上,陆斯回在观众席的台阶处坐下。

    一片雪花忽然间,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快看,下雪啦下雪啦!”跑步道上溜圈儿的女生,扬起了欢快的嗓音,“是今年的初雪啊。”

    “哇,真的下雪了诶,还挺大。”

    陆斯回仰望向飞舞着大雪的天空,顾迷舟看到雪花落于墓碑上又消融,林漫和林昂下车后,伸出手去,感受着那成片的落雪。

    他们冥冥中觉得,是轻鹤来看他们了。

    安月曾对陆斯回说过,最痛苦的思愁不是发生在人离世的那一刻,而是发生在某个忽醒的黎明,一场滂沱的大雨,一根点不燃的蜡烛,一行偶然读到的句子。

    在这些琐碎而不经意的生活细节里,思念的悲痛会如洪水开闸般,向他们侵袭而来。

    雪越下越大,陆斯回凝望着远方那皑皑的落雪,却觉一片昏盲。

    他知道这思愁会留存于他的神经末梢,成为无法疗愈的痼疾。可比起遗忘来,他更愿意带着这份痼疾,同心中的轻鹤,向前共行。

    到了张叔的葬礼后,林漫尽了该有的礼节,同等着她的父亲,向停车场的路上走去。

    冷风刺骨,父亲把大衣脱下,披在了林漫的身上,“披上,你穿的太薄。”

    大衣上的余温裹住了打着颤的林漫,她爸连关心的话,说起来都像是下命令。

    她看着父亲的白发,不再那么挺拔的脊背,她叫了声父亲,“爸。”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根本不会有神明。”林漫不知该跟谁说出心中的苦涩。

    因为无论是姑姑林昂,还是迷舟斯回,他们每个人都在被无尽的苦涩翻搅,她只能问问父亲。“如果真有神明的话。”

    “她怎么忍心看我们这样难过。”林漫和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有些哽咽,“如果真有神明的话,她为什么非要这样一次次考验我们?”

    “为什么非得让我们受尽伤害,去换取无所谓的成长感?”林漫努力平稳着她变急的气息,“如果...”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我不知道我们还要有多痛苦,她才会看看我们,我不知道要祷告多少次,她才会保佑我们。”

    “我们还要有多坚强,才算坚强?”

    一句句无助的话语随着雾气,浮于了大雪之中,林漫的眼眶变红,“用不可弥合的伤与痛,来换取成长,真的值得吗?”

    脚下的道路是湿透的黑亮,林父停了下来。他沧桑的目光凝着远处,良久后,缓缓开口道,“马来有句古谚。”

    “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林父松开了背在身后的手,“世事总是无常,人活一辈子,又总是在被捶打,可还没明白些什么,这一辈子又说到头就到头了。”

    “恐怕人生在世,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人。而熬不下去时,也要喘口气,咬住牙熬过去。”林父拂去林漫肩头的落雪,“如此,我们便终归会走完自己要走的路。”

    不知神明会不会保佑他们,可父母,总是想要保护儿女的。林漫念大学说要读新闻专业时,林父之所以不同意,是因为他看到了白露入了这行有多苦。

    白露那会儿刚实习,有次暴雨,林父去电视台前接白露回家,可电视台前被堵得水泄不通,怒骂声一片。他下车查看,却看到白露和几个记者被死死围堵着,那些人不断拿着鸡蛋烂菜叶子,狠狠砸向他们。

    在无情的大雨中,白露被砸得脸都青紫了一片,林父冲进去挡住白露,和那些人拼命。

    后来林父载白露回家时,就让她辞去工作,白露自然是不肯的。就像纵使他阻拦过林漫学新闻,但她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名记者。

    林父很少表达过自己,要上车时,他思索片刻后,才对林漫道,“别害怕。”

    “大胆往前走,有爸在你身后。”他硬朗的轮廓不知何时已被皱纹柔和。

    “你只要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和白露还有小昂,你们都是爸的骄傲。”林父压下眼中的潮气,又再一次肯定道,“你们永远都是爸的骄傲。”

    回程的路上,大雪已浸漫了整座城市。

    坐在副驾驶处,望着车窗外的林昂,低声问林漫,“姐。”

    “明天太阳会如常升起,对吗?”

    在雨刷器摇摆的声响中,林漫说: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