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大江月涌 » 第一章 宫墙怨(一)

第一章 宫墙怨(一)

    已入了六月,天气也暑热炎炎起来。殿外一株高大的枫香树枝叶间传出阵阵蝉鸣,叫得殿前值守的小宫婢和小宦官更加困恹恹的,只想打瞌睡,奈何蝉子嘶鸣刺耳,打盹也无法入定,两人都不由得觉着烦躁。

    小宦官眼瞅着耳房那边有两个级别较高的宦官在交头接耳说话,一个是刘贵妃身边的公公,另一个是本处的管事公公。两人有些神秘的样子,互相说了几句,然后神色沉重的分开。一个匆匆离去,片刻后,本处的管事公公也匆匆出去了。

    他眼珠一转,探过一点身子,伸着脖子往殿内瞅了瞅,收回脖子,站正了身子,对着小宫婢低声叫:“小翠,小翠......”

    小宫婢倚着门,闭着眼,正抗拒着蝉鸣欲要入睡,听到被叫,打个激灵,睁开眼,瞪着小宦官。小宦官冲她嘻嘻一咧嘴:“我有点内急,你看着点啊。”

    小翠只道他这是想要溜号回去午睡,又瞪了他一眼,低声带着怨气说:“至多半个时辰就来换我,你若是到晚间才过来,我今天就要告诉金穗姑姑。”

    “知道,知道,一会就过来换你。”小宦官低声说着,又伸头往殿内瞄了一下,叮嘱道:“听着点啊。”便踮着脚,轻轻下了台阶,一溜烟跑了。

    小翠仍旧自己靠着门柱,闭着眼打瞌睡。

    这里是宫城东北角的一个小庭院,以前是后庭女官们日常处理宫中事务的办事场所。后来女官办事房迁至皇城西苑,这里便闲置下来。

    今年初皇上朱允炆召了一位楚姓小美人入宫,封为昭仪。这位楚昭仪不知怎么想的,看中了这个偏僻的小院落。

    朱允炆当时问她:“六宫里有多处闲置殿房,昭仪为何要选这里?这里偏远冷清,很少有人过来。”

    楚昭仪道:“臣妾觉得院里这株枫香树很好,又高又大,秋天一定很美。”

    “现在这树光秃秃,并没有一片树叶,昱姝怎的一眼就认出来是枫香树?”

    “臣妾家里也有一株枫香树,只是比这株小许多。看树皮,臣妾就认出了。臣妾本也喜静,陛下将这处小院赏给臣妾吧。”

    于是这个小院被打理一新后,皇上金笔挥毫,亲自写下两块门匾。一方匾写着“晓枫堂”,挂在小院门口;另一方匾书着“晓风殿”,悬于庭院正中房屋的正中一间门额上。

    晓风殿一进三间,朱门金檐,流光溢彩,殿内也是布置得华丽舒适。

    偏殿里,这位名唤昱姝的小昭仪靠在凉躺椅上。说她“小”,一方面是指年纪小,入宫的时候不满十六岁,还带着青涩。另一方面是指位份的“小”,昭仪位份不高,上面还有嫔、妃、贵妃、皇贵妃四个级别,虽然后宫人少,有些级别空位,她仍是位份小的。

    此刻,她手里拿着本《袖珍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想着事,又被蝉鸣搅着,也是有些烦乱。她听到殿外小宦官溜号了,也不管他。朝廷战事紧迫,后宫里人心不稳,有几个能安心坚守岗位?她放下手里的书,望着窗外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气。

    婢女秋月抱着几只刚刚采撷的粉紫荷花进来,见状,笑道:“主子,宫后苑里荷花开了好多,主子去玩赏一会,奴婢这就去将蝉子赶走。”

    楚昱姝道:“那枫香树枝叶浓密,正是蝉子唱鸣的好去处,你赶走了,它一会又会来。不管它。荷花插到这里来。”

    秋月应着,吩咐守在门口的小翠去打水。

    待小翠离开,秋月敛了笑,凑近了低声道:“听李公公说皇上今日在正心殿摔了奏报,依稀听闻是燕军昨日从瓜州渡过长江了......”

    虽然也预料可能会如此,楚昱姝还是有些惊愕,她睁大了眼。这也太快了!

    前两日还奏报盛庸和魏国公徐辉祖在浦子口挡住了燕军,还有密探传报说燕王有意接受割地北还,怎么转眼就过江了?

    两日前的晚膳后,皇上还到晓枫殿来坐了一会,说起此事,难掩危局稍缓得以踹息的幸庆。

    当时军报明明白白是大捷,盛庸应该不会假报战情,何况还有魏国公徐辉祖,这战报必不会假。

    密探也报燕军损失惨重,且疲惫不堪,朱棣也疲累虚弱了,据密探揣测,恐是旧疾复发,所以密议欲划江分制。

    虽然南北分制也是河山破碎,对不起皇祖考,对不起满朝文武,对不起天下百姓。

    可朝廷实在别无良策。

    今年四月的灵璧之战,本来朝廷屡次大败燕军,但令燕军头疼的大将平安中计被困,后来被燕军生擒,战事由大胜转惨败。

    燕军还生擒了陈晖、马溥、徐真、孙成等三十七员大将,四名宦官,一百五十员朝廷大臣,缴获朝廷战马和辎重马二万余匹,军中投降者不计其数,除大将何福单骑逃脱,朝廷军队全军覆没。

    跟着扬州、高邮也降了。

    幸好,盛庸和魏国公在浦子口顽强抵抗,堵住了燕军渡江,大挫燕军士气。

    现在燕王肯议和就再好不过,等他班师北归,朝廷得以喘息后,再养精蓄锐,再图收复河山。

    朱允炆和他的阁臣们皆如是想,皆大大松了口气。

    楚昱姝却不能松口气,她总觉得燕王不会那般轻易退兵。其实朝中还有许多大臣也觉得朱棣不会退兵,但是,现在又能怎样呢?朝廷现在只有京师守备军,再派不出军队了。

    四皇叔朱棣封号燕王,藩属北平,因恐被削藩,或者是早就觊觎皇位,便打着“靖难”旗号起兵欲夺侄儿朱允炆的龙位,这仗已经打了近三年,朝廷及百姓皆苦不堪言。

    开始,朝廷兵多粮食多还有优势,几场大仗有输有赢,但损兵折将厉害,城池失陷也增多,逐渐招架不住燕军的攻势,好在有举国之兵力财力支撑。而燕军虽是越战越勇,但实力毕竟远不如朝廷,往往刚占领一地,因兵力不足,无法固守,又只得放弃。仗打了两年多,也仅能据守北平、保定、永平三个郡。

    大面上看,朝廷战局算是有些回转,燕军被缠困在北边,京师无碍。

    去年岁末,朱棣突然率军南下,长驱直入绕过济南的铜墙铁壁,穿过山东,继续南下,五月下旬扬州高邮皆不战而降了。

    建文帝朱允炆派出了太祖朱元璋的侄女、朱棣的堂姐庆城郡主去谈判,愿割地息兵,可是朱棣只认定是朱允炆使缓兵之计,在拖延时间等援兵,和谈无果,大军继续狂卷南下。

    不久前朝廷欲和谈,而朱棣不肯。如今被盛庸和徐辉祖绊住,就会轻易改变战略和想法?

    燕王勇武善兵,在洪武年间多次北征,战绩累累,威名大震,在军将中很得人心,威望极高。

    当初他敢以八百府兵起事,如今归顺他的朝廷降将越来越多。据闻扬州监察御史王彬本是要抵抗的,也是因属下叛变,将其在沐浴时捉拿捆缚,第二日扬州便降了,紧跟着临近的高邮也降了。燕军越来越势大,且已快打到京师了,被朝廷最后一支精锐之兵挡在天堑之外。

    就算朱棣有意和谈,局势其实还是危如累卵。若是燕军稍有援助,平衡立刻就打破了。

    现在燕军竟然过江了。楚昱姝无暇思考朱棣是怎样扭转败局的。没了长江天堑,燕军很快就会兵临京师......

    一阵脚步响声,两人看向殿门。

    小翠端了井水进来,在往瓷瓶里倒时,手上抖抖索索,水溅了一些在案几上,打湿了纸页。秋月瞥了她一眼,小翠吓得赶紧朝楚昱姝跪下:“奴婢手抖了,主子恕罪。”

    楚昱姝也看了她一眼,淡淡问道:“出什么事了,你这般慌张?”

    “没......,没事,是奴婢不小心。”小翠慌忙磕头:“奴婢不小心,主子饶恕。”

    楚昱姝没做声,秋月问:“你干什么这么慌乱,出了什么事你好好说,难道还要主子问你第二遍?”

    “是,”小翠慌张应道:“刚才听到几个公公议论说燕军快到京师了......”

    楚昱姝一挑眉,秋月也打断呵斥:“你倒大胆,朝堂的事也要你关心。”

    小翠又慌忙磕头:“奴婢知错了,求主子饶恕......”

    楚昱姝轻轻叹息一声,将荷花一支一支插进瓷瓶。

    秋月问小翠道:“公公们怎么说?”

    小翠紧张,结结巴巴说道:“奴婢在花丛后面,也只听得几句。公公们说,燕军过了长江,很快就会打到京师......说......皇上当初......就不该说‘勿伤四叔性命’,说......说现在......自食其果了......还说......燕军很凶猛......”她还是不敢将“燕军会屠宫”说出来。

    楚昱姝挑眉,现在宫里人心已惶然至此,宦官也敢这样议论天子,议论国事了。

    她对小宫婢淡淡说道:“将士们在前方殊死搏战,咱们在宫里可不能妄议朝政,惑乱人心。皇上和朝臣们都还在呢,京师也有守备军,你慌个什么,这等胡言乱语不可传播。”

    小翠忙不迭磕头应是。

    待小翠出去了,宫婢霜清快步进来,见殿内只有她俩,快步趋近,行了个礼,低声道:“主子,听说刚才又有一个内务府公公想要混出皇城,被拿住了,杖毙在东安门。”

    楚昱姝眼神一闪,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是一个!

    前段时间,扬州高邮不战而降的消息传至京师,京师岌岌可危,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悄悄准备后路,却又不敢有什么明显的行动,但是皇城宫城皆陆续有宦官和宫女出宫办差就再未归来。

    皇城,宫城内都加紧了巡防,出宫采办也临时由金吾后卫接管。

    前几日听闻有宫女想要乔装逃出去,被巡守的侍卫发现,被杖毙了扔在下房外的甬道口示众,给了后宫里想要出逃的宦官宫女包括主子们一个警告,后面一段日子没有听到有人出逃或失踪的小道消息了。

    今天有人冒着杖毙的危险也要逃出宫,可见人心多惶恐涣散。

    现在燕军过了长江,京师更加危急,人心自然更加惶惶,想要逃命的大有人在。包括她们。

    ......

    ......

    楚昱姝已入宫已小半年了,一直装着病躲在晓风堂,从不到主动到圣驾跟前露面。

    刚开始被翻牌子,她都有一番借口托词,几次拒恩以后,便再无幸召。

    后来,虽未被翻绿头牌,皇上还是频繁到晓枫殿来,时常也只是坐坐,宫人们都以为可能因战事不利,皇上对后宫也无甚兴致,竟从未勉强这位小昭仪侍寝。

    但她自己深有所感,皇上对她是很有眷恋心意的,只因她各种推诿,皇上性子好,从不强迫。

    几个月里,各种理由借口都用尽了,有时自己都觉得实在说不下去了,愧疚难当,只还是默默的坚守着。

    皇上肯定也知道她在推诿撒谎,依然对她很是宽仁,并无动怒。有好几次皇上过来时形容累倦,就闲说几句,自己靠榻小憩,醒过来了,见她远远的躲避着,也只是轻微叹息,然后温言让她安歇,自己摆驾离去。

    皇上睡眠很不好,无论多晚过来,靠榻也都不曾睡过囫囵觉,少则几刻,多则一个多时辰必然醒来,醒来后便移驾,未曾在晓枫殿整晚留宿过,她也还未曾被临幸。

    她就在这样的宠溺里心怀愧疚,惴惴不安的熬着,艰难地拒绝着。

    她在皇上温言和煦里有时痴想,是不是可以跟皇上讨个恩赏,将她放出宫去。但立即她就清楚知道这种痴梦是不可能的,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尤其最近......

    那隐藏在心底的一丝几不可觉的希望在寂寂深宫中消磨得几乎快要消失了,现在又会在几不可察的瞬间里悄悄倏忽闪现,就是那么一瞬的微光,她的心都会突的一跳,然后忍不住继续浮想联翩,但是继续深想又觉毛骨悚然,愧疚自责,夜不能寐。

    她记挂着父母兄长,也不知他们现在是什们情况。父兄都有官职在身,现在非常时期是脱不了身的。母亲断不肯舍下家人自己一个人离开京师,现在一定是全都困在京里了。

    如果城破,父母哥哥该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还有他……到时会怎样?

    现在燕军竟又过了长江天堑,以这个势态,京师是守不住的,只是不知到时是决一死战还是直接开城禅让……

    思及此,楚昱姝心里一揪。

    只古以来,亡国妃嫔的下场都逃不过是被赐死、或是被新帝收纳、或是赏赐给臣下、或是充入教坊司做官妓,也有下狱任由兵士糟蹋致死的……不受辱便只有一死。听闻朱棣嗜血好战,阴狠暴虐,自己到时恐怕只有一死了。

    宫禁森严,若是想要和秋月、霜清逃出皇城,即便以她们三人的武功和机智,也很难。

    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等下去,她们都难逃受辱致死的厄运。

    但她们也不是一点没有办法。

    秋月自小跟在身边服侍,比她大两岁,武功不错,人很机灵。这几个月把内皇城摸了个遍,知道哪里守卫薄弱,哪里宫墙较偏僻可以尝试翻越,哪里的假山有石洞可以藏身。

    霜清和她同岁,也是机灵聪慧,跟了她三年多,平时也一起陪着习武。若是三人配合混出去倒是可以想些办法。

    可是父母兄长怎么办,若是她们失踪,只怕家人立马就要遭难。她是真想逃出宫去回到家里和父母哥哥一同逃出京师,从此海阔天空,获得自由。

    但是父兄必不会如此想。还有她自己,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也让她无法迈出这一步。

    况且京师已封城戒严,一大家人哪里还出得去?

    楚昱姝站在廊下,抬眸眺望远处高高的殿宇宫墙,她沉思着: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她才刚满十六岁,就要当亡国之嫔了?

    但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就好比她不愿入宫,她本想和心中所念之人执手偕老,想和他共同温书练剑,想被他提问抽考,想被他纠正剑式......

    一纸黄诏,一墙两隔,从此萧郎是路人,从此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