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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宫墙怨(三)

    皇上本是脾气极好的,从来对她都是温言善语,极有耐心。有时陪皇上散步,皇上闲问她几句诸如“昭仪今日做些什么?”“身体是否调养好了?”“需要什么只管告诉皇后,告诉朕也可。”“昱姝,给朕看看你今日写的字。”等等,有时也给她说说朝堂上的烦心事,楚昱姝就静静做个倾听客,偶尔应对几句泛泛的安慰之言。

    楚昱姝少言寡语,很有把天聊死的本事,朱允炆有时也是寻不到话题。无话可说时,便和她下一局棋,小憩一阵就摆驾离去。珠玉配饰等小赏赐经常有,从未用天子威严逼她侍寝,她虽忐忑,也有一些温暖感动。

    今日却不寻常。

    皇上还在愤愤不平:“朕念他是亲四叔,即使他犯的谋逆大罪,朕也只是平乱军,仍不取他性命。可他,狼心不改,一再挑起战乱,步步紧逼。若不是朕的免死令,去年夹河之战,火枪强弩之下他便是有百条性命也死透了百次。这个逆贼,反复利用朕的禁杀之旨,践踏朕的宽容……”

    楚昱姝有点愕然,再度看向朱允炆。

    那么,今天小翠偷听到几个宦官的议论是真的了,皇上竟然真的下旨“勿伤四叔性命”!

    有这旨意,这仗怎么打?

    朱棣可是谋反篡位!

    皇上这是要割肉饲虎?皇上还要做圣人不成?

    既这样,当初削藩做什么?而且削得那样急猛。

    太祖皇帝驾崩一个多月就先削了周王朱橚,废为庶人。

    朱橚是朱棣的胞弟,醉心医学,楚昱姝案头的《袖珍方》就是周王府编撰的。皇上虽然把周王废了,医书还是留下来,并刊印发行,供民间使用。

    朝廷拿周王开刀,明显是警告朱棣。

    建文元年四月,朝廷削藩齐王、湘王、代王,三位亲王皆废为庶人。过两个月,又削岷王,废为庶人。

    皇上登基一年就废了五位王叔。且湘王自觉含冤,当时就举家自焚了,其状惨烈。

    为何独独对朱棣网开一面?

    太祖皇帝封了二十三位亲王,这些王叔中,朱棣权势最大,野心最大,最难驾驭,在诸王中威望最高。

    他造反,竟然禁杀之。

    楚昱姝脑门里飘过一连串疑问。

    朱允炆见她讶异之色,猛地住了口。

    楚昱姝旋即回神,她眨眨眼,看着朱允炆,不知该怎样安慰。

    朱允炆呼出一口气,有些讪然:“那是朝廷首次出兵征讨时,朕密嘱耿炳文的。”

    楚昱姝点点头,望着朱允炆,等他继续。

    其实现在说这个已无实际意义,眼下最关键的是怎样守住京师,挽救朝廷。

    楚昱姝的好奇纯属八卦,但是皇上并不责怪她。

    朱允炆叹息一声:“是朕托大了。朕初登大宝,以为以朝廷雄师对付一个区区藩王,如探囊取物。且十二皇叔因削藩自焚而死,朕不想再逼死皇叔。朕只要收回兵权,不要他们死......削藩,是朕操之过急了.....今日国难,皆由朕起......边军九塞的皇叔们,手握重兵,哪个不是对大宝之位虎视眈眈......朕也以为只要捉拿了燕王,不伤其性命,就可以震慑诸王,也可让他们体会朕顾念亲情,勿起同室操戈之意。”言罢,眼中水光泛起。

    楚昱姝盯着朱允炆,深感同情。

    这位天子固然敦厚善良,可群狼环伺,你该善良吗?

    皇上是被身边的一班儒生误了。以前哥哥和怀瑾哥哥就曾这样叹息,进宫后,她深有同感。

    她抬手以袖帮朱允炆拭去泪水,问道:“皇上后来收回成命了吗?且既是密嘱,只该耿炳文知道,为何传开来?”

    朱允炆叹道:“朕这道密旨让他很为难。若要做到,怎能保密?”

    是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这道旨意若不传达,又怎样能执行?

    “后来朕撤回耿炳文,换了李景隆,朕已叮嘱李景隆,谋反当诛,此番无论如何当荡平叛乱。”

    那么,皇上此言,态度已是很明确了。

    李景隆首次出征是建文元年八月,夹河之战是建文三年三月。

    为何朱棣还敢夹河之战时利用禁杀令横穿军阵得以逃脱?为何那时军中还在禁杀?

    朱允炆看出了楚昱姝的疑问,他苦笑:“军中有奸细,利用兵士不知详情,娇诏传令。”

    楚昱姝明白了,之前有禁杀令,后来虽然改了,但奸细娇诏,士兵们应知道先前有过禁杀令,所以就以为是朝廷朝令夕改,也就照令执行了。

    唉,她心里叹息。

    “李景隆这个草包,枉顾朕对他如此信任,他出征一遭,将朕的六十万精锐丢得一干二净。瞿能本是帅才,屈居他之下,不能发挥,反被压制。他的胡乱指挥,令大军惨败。他倒是逃回来了,可叹瞿家父子三人血染沙场。瞿氏满门英烈,世代忠良,比起那些临阵投降之辈,才是英雄气节。朕......用人不当.....朕.....罪不可恕......”

    主帅无能,累及三军。

    想起瞿能父子三人同时英勇战死,还有那么多将士沙场白骨,楚昱姝也倍感伤怀,同时,也万幸,辛好父亲活着回来了。他的父亲随徐辉祖出征,参与白沟河之战,掩护李景隆大军撤退。后又随徐辉祖北上,在齐眉山与燕军交战,大胜,徐辉祖斩杀了燕军大将李斌,父亲斩杀李斌座下的猛将宋晖。后来,朝廷以京师不可无良将,召回徐辉祖,父亲也回到京师。

    朱允炆带着怒意在殿内踱步,从悲愤数落燕王的罪行,到对前期主帅李景隆的失望,对献城降将的愤怒,对误信文官之言撤回徐辉祖给战事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懊恼万分。说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神情萎败。

    楚昱姝小心递上丝绢,朱允炆蓦的紧紧抱住了她,头伏在她肩上竟放声痛哭起来。

    楚昱姝轻抚他的肩背,须臾间她肩上一片湿濡,心下也是一片惶然不安。他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啊,他一直是那么温曦和煦,中正有仪,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这样放肆痛哭,如受了欺凌的小孩子般无助。

    朱允炆待她从来是温善爱护的,有时候楚昱姝会恍惚觉得他像个疼爱她的兄长。她不涉朝政,也知目前战事节节败退,大军直逼京师,国之将倾,他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皇后说“皇上为国事殚精竭虑,形销骨瘦”是真的。

    朱允炆的肩背瘦削,楚昱姝摸着都骨头咯手,她心里莫名泛起一阵心疼。

    朱允炆并不胖,但毕竟是高身量的成年男子,这半压在她身上,亏得楚昱姝是将门之女,从小练武,桩子稳,就这样被抱住压着也是稳如玉山,静静的一动不动。

    只过了一小阵,朱允炆止了哭声,抬起头,手却没松开,声音疲惫道:“朕失态,昭仪受惊了”。

    楚昱姝轻轻往后退了退身子,没有退脱出来。

    她这是第二次被朱允炆这样紧紧抱着。以前至多被拉着手,她就十分紧张了,有一次朱允炆看出了她的不安,偏不放手,反而促狭一笑,将她一拉,搂紧在怀,她便心里扑通直跳,面上一片粉红,少女的青涩被娇羞晕染,天子看得入神良久。但终究在她动作轻微,劲道却足以挣脱的时候,黯下眼神放开了她。

    此刻,她微用力,没有挣脱,只能应道:“陛下心忧国事,臣妾不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无能。”

    朱允炆对她一板一式的官话回答并不理会,只定定的抱紧她不动,温热的气息呼在她的脖颈间,她的脖颈和耳朵已然绯红,微微发烫。

    她手足无措的呆立片刻,天子没有松开的意思,而且又低下头,下巴放在她肩上,用脸蹭着她粉红发热的脖颈,楚昱姝立刻身子僵硬。

    她一使劲,推开了天子。朱允炆一愣,楚昱姝自己也是一愣,慌忙跪下:“陛下赎罪”。

    朱允炆蹲下身来,盯着她:“昱姝,不必跪。朕有那么可怖么?”

    然后拉她起身,将她的手放到自己泪痕狼藉的脸上。

    楚昱姝赶紧另一只手拿出绢帕给他擦脸,却被一把拽住手。

    她双手被捉住,仰着头看他,朱允炆也正在看她,俩人脸很近。

    他那张脸很年轻,原本是眉目俊美,此刻脸上没有了平日里温和之中自带的帝王威严,只有满面凌乱的泪痕和疲惫憔悴。那双平日好看的凤目里布满血丝,眼眶殷红,隐隐还有余怒。

    她赶紧垂下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她的退却躲避朱允炆都看在眼里,另一股隐隐的怒意渐渐涌上心来。他一下推开了她,楚昱姝猝不及防,一下跌坐在地,她有些错愕,旋即翻身跪下。

    朱允炆居高临下看着她。她应是刚沐浴过,洗了头,头发还未干,只简单挽了个髻,插着一支翡翠簪子,余发披在身后,此时躬着身子,两侧的乌发顺肩滑垂下去,露出背上被头发濡湿的薄衫,虽然跪着,也低着头,背形娉婷却尽收眼底,近在咫尺,淡淡的少女体香散入鼻息。

    朱允炆眸光微微收缩,弯身两手握住她双肩,使劲将她提起来,楚昱姝大惊失色叫出声:“陛下!”

    朱允炆盯着她:“你也想弃朕而去?”

    楚昱姝摇头:“臣妾不会的。”

    “那…为何不肯侍寝?你觉得朕是亡国之君了?”

    楚昱姝缓缓抬头,凝视着天子。

    他的脸上泪痕斑斑,眼神却透着狠厉,这跟她平时看到的儒雅多于威严的天子大相径庭。

    她轻声说道:“陛下,您不是。陛下您是太祖亲自传位的仁德之君,您才是正统天子。陛下广施仁政,天下归心。陛下得太祖庇佑,一定可以收复江山,诛灭反贼。”

    今晚的天子让楚昱姝害怕,她忙不迭送出一连串溜须拍马。在她心里皇上是仁德天子,正统继位,这些是真话。

    “天下归心......收复江山......诛灭反贼.....”朱允炆喃喃,自嘲一笑。

    楚昱姝吓得心里一跳。

    朱允炆问她:“昭仪觉得还能吗”

    楚昱姝觉得皇上有点不对劲,她小心地点头。

    朱允炆见她害怕的模样,忽的自己松弛一笑。

    楚云姝的心脏又一猛跳:陛下不正常了,被逼疯了?

    两人面对面站立良久,朱允炆的手一直没松开。楚昱姝也不敢动。

    良久,朱允炆将她抱入怀中,楚昱姝浑身僵硬,听得天子在喃喃问她:“阿姝,朕很可怕吗?”

    她在他怀抱里摇头:“没有,陛下待臣妾很好,臣妾很是感激。陛下只是太累了。请陛下歇息,臣妾给您摇扇驱暑。”

    摇扇驱暑?朱允炆皱了皱眉。

    其实后面几个字楚昱姝刚出口就后悔了,夜间本已褪了些暑气,朱允炆一进殿,秋月就布上了冰盆,此时殿内凉意幽幽的,何须得她摇扇?

    即使需得摇扇,自有宫婢。

    该她做的本分是近身温言宽慰皇上,抚平天子的怒意与悲伤,然后宽衣侍寝慰劳天子。

    而她,还在刻意回避。

    皇帝正在为她逃避侍寝发火,她可是在火上浇油!

    果然,朱允炆抓住她的双肩,从怀里推出,盯住她,狠声问道:“你在给谁守身?你以为朕不知道?朕可以让他立刻死......你就那么厌恶朕吗......”

    “......”

    “你很怨恨朕?”

    “臣妾没有,陛下待臣妾恩宠有加,陛下圣恩,臣妾铭记”

    “为何.....对朕如避虎狼?”

    “......臣妾很是感恩陛下......臣妾有罪”楚昱姝垂下眼帘。

    朱允炆更加愤怒了,把她拉近些,几乎贴到脸了,暴怒的气息扑面,怒问:“你还要朕怎样做?你那么坚守,到这时了,你为何还在这里?难道这宫墙禁得住你?”

    楚昱姝讶然?

    皇上高看她了。这是默许她自己出逃?不是,许是自己想多了。

    “你入了宫却还惦记着旧人?你置朕于何地?你要朕怎样?”朱允炆双手使劲,捏得她肩骨生疼。

    “你是想等燕军破城,就可以与你那位青梅竹马一起了?”楚昱姝睁大了眸子,望着朱允炆。

    朱允炆狠狠摇晃她双肩:“你以为你救过燕逆的儿子,他就不会杀你了。你做梦......”

    楚昱姝说不出话,轻轻摇头,眼泪溢出了眼眶,她使劲想要忍住,那滴晶莹却仍是滑落下来,从脸颊至腮边滑出一条莹亮痕迹,一滴泪珠挂在颌下映着橘色烛光欲坠未坠。

    朱允炆怔了怔,她脖颈纤细,皮肤白腻中透着浅浅红晕,容颜娇嫩青稚却难掩妍丽初露,楚楚纤纤,少女稚涩,水汪汪的眼里此时满是惶恐、委屈和无奈。

    心绪矛盾的天子终究不忍,松手放开她,自己颓然在身侧的凉椅上坐下。

    朱允炆已经安静下来,坐在那里一脸的颓败失落。

    楚昱姝忙到门口吩咐跪在那里的霜清取来温水,她湿了棉巾,轻轻给朱允炆擦拭脸和手。朱允炆由着她,看着她又叫霜清换了温水,蹲下身,替他脱了皂色绸靴,将他双脚放进温水里。

    楚昱姝轻轻搓揉着天子的双足,撩起温水淋在水没泡到的小腿上,帮他轻轻按了一会,然后移开铜盆,将双足和小腿的水擦干,套上干净袜套,再套上绸靴。

    她做好了这些,放下棉巾站起身来,朱允炆已靠在凉躺椅上闭着了眼睛,仍是眉头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