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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身

    有家人陪伴的路途无论再漫长,也总是令人感觉短暂。

    不知不觉间,李不知一行人就望见了远处的几缕炊烟。

    大椿乡,或者说李不知前世的故地永乐乡,终于到了。

    有道是近乡情更怯,尤其是李富和李芸对大椿乡有着如此复杂情感的情况下。

    因此李不知感觉到,他的父母明显还没想好回去后该怎么面对村民们,连步伐都放慢了许多。

    为了让父母避免尴尬,李不知自告奋勇:

    “爹,娘,要不你们就在这候着,我跟道长先进村去把事情说开,再回来接你们。”

    李富跟李芸一时间真的有点想答应李不知,但他们更担心李不知的安危。

    毕竟在他们眼里,李不知只是个十五岁的普通少年。

    于是李富便开口驳斥李不知:

    “儿啊,你一小娃娃,就莫瞎掺和我们大人的事情了……”

    谁知麻衣道姑却突然发出了她那漏风似的声音:

    “可行。”

    这道姑,还真是懂怎么帮自己解围。

    跟道姑这种聪明人相处起来,李不知莫名感觉到有些舒适。

    不过尽管如此,李不知在心里并没有彻底放松对她的警惕。

    虽然她的确救了自己一命,但是她的真实目的到现在还没暴露出来。

    鬼知道到了村子过后她会搞些什么幺蛾子。

    让父母远离她,至少可以减轻她对父母的威胁。至于自己,实力差距摆在那,就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眼见道姑发话,李氏夫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李富只得点点头:

    “既然道长都同意了……

    “那好吧,就请道长多多关照我儿了。”

    话说自己的父母怎么如此信任这麻衣道姑?

    李不知并不知道她在这十五年里到底与自己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毕竟直接问可能引发道姑的警惕。

    只能等日后她不在时,再同父母聊聊了。

    于是李不知朝身后的父母挥了挥手,抱着地炉,与麻衣道姑并肩向村子走去。

    随着他们的行进,没过一会,他们就被一旁烈日地头间拔草的村民注意到了。

    两位外来者一个抱着个古怪的炉子,一个浑身用麻布裹得严严实实,显然并不像是附近村庄的农户。

    既然不是农户,那就只能是高人了。

    那些村民们稍稍交流了一下,就见他们中明显是资历稍大的那位中年男人朝着两人过来。

    中年男人抹一抹铜亮额头上的汗珠,躬身用客客气气的语气向两人道:

    “两位高人些有礼了。

    “敢问两位来俺们大椿乡,是有何贵干哪?”

    在他们的认知里,高人们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如果不是因为闹鬼之类的事,高人可不会随随便便“路过”他们这种穷乡僻壤。

    “哦姥已除。”

    道姑仍然保持着她一向的言简意赅。

    中年男人一愣,先是被道姑那奇怪的声音惊到,然后又被声音的内容给惊到了。

    “啥……啥子诶?

    “高人是说……那哦姥,遭你们除脱了?”

    中年男人的语气里显然有些不可置信,看来大椿乡的村民们还真是怕那哦姥怕到了极点。

    道姑没有回答他。李不知从这阵子跟她的相处早已看了出来,她根本不会说任何多余的话。

    中年男人问了个空,只得尴尬地搔搔脑袋,赔着笑道:

    “此事……此事实是事关重大……可否请两位高人到俺们村头细说个称头(清楚)?”

    道姑这才开口,依旧惜字如金:

    “带路。”

    一路上,早已在村头各种姨婆姥姥的嘴里得知消息的村民们鱼贯而出,叽叽喳喳地围观着这两个外来高人。

    “这两个高人真的把哦姥丢翻(打败)了啊?好歪(厉害)哦!”

    “我咋个有点怕他两个是遭哦姥吃了心子混进来的诶……”

    “哎呀你脑壳硬是有点瓜!他两个万一真是哦姥,还用过混的迈?直接闯进来把你娃弄死不是更撇脱(方便)……”

    “好像也是哈……”

    ……

    熟悉的乡音让李不知心里倍感温暖,至于村民们那七嘴八舌的揣度,他并不在意。

    李不知又看看四周风貌,包括村民们的穿着、房屋、农田等等。

    这些东西相较李不知前世,在形制上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就是质量实在是差太多了。

    前世的永乐乡在天尊李不知帮助下可是家家绫罗绸缎、青砖红瓦、盈车嘉穗,而如今的大椿乡则是破衣草房,瘦牛瘠地,实乃天上地下之别。

    不过就算是在前世李不知还小的时候,永乐乡依然比大椿乡富足许多,李不知还能隔三差五吃到爹从枣陵县带回来的蜜枣呢。

    这也很好理解。

    李不知小时候的尘海大陆虽然是个乱世,但在诸侯国与宗门治下的永乐乡好歹还是可以与外界互通有无,换取僰州乃至整个中原范围内的物资。

    封闭的大椿乡却只能自给自足,闭门造车,不穷困才有鬼了。

    不过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

    无论再怎么贫穷,这里的村民至少没有诸侯国的剥削,没有宗门的欺压,更没有对村庄威胁程度不亚于哦姥这些邪祟的连天兵祸。

    想当初李不知前世的父亲就是因为没有交够兵赋的粮食,差点被诸侯国的税吏给打断了双腿。

    幸好后来……

    突然,李不知的思绪被中年男人的话给打断了。

    “两位高人,就是这了。您二位先稍候一下,俺这就去寻俺们的村老……”

    到了吗?李不知看看四周。

    这里他熟。这是整个永乐乡最高的地方,地势平坦开阔,视野优良,可以望见底下村子的全貌与远方的大椿。李不知小时候经常在这玩耍发呆。

    由于永乐乡直至大椿乡多半人都姓李,于是这里也被顺理成章唤作李家岗。

    李家岗地形好,能容人。如果村民们要齐聚讨论什么大事或者举行重大的仪式,一般就会选在李家岗。哦姥被除显然是个大事,需要知会全村。

    村民们平常除了干活没什么新鲜事,自然不会放过任何看稀奇的机会。

    大椿乡人口也不多,于是没过一会,李家岗上就站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幼。

    “快点看快点看,俺们村老来了!”

    “来来来老李头,走这边……”

    “村老慢点,俺扶到你走……”

    伴随着阵阵吵闹声,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在那中年人的带领下穿过人群,来到了李不知与麻衣道姑的跟前。

    李不知定睛一看,只见那老者脚着绣花靴,腰束彩布条,脸上左边化着白色、右边化着黑色的油彩,头上还戴着两只鹿角——

    这装扮,这造型,再结合一下老娘李芸对自己的描述……

    这不就是当年那位提出要烧死自己的,跳大神的么!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合理。

    对于大椿乡这样贫穷愚昧的村子来说,跳大神的这种有些知识和本领的人已经算是半仙了,他不当村老谁当村老?

    令李不知没想到的是,这回没等中年男人和村老说什么,麻衣道姑倒是率先开口:

    “哦姥已被我除去。

    “而这个娃娃,便是你们当年要烧死的那个娃娃。

    “他没有被哦姥附体,如今已经开窍。

    “尽管验证便是。”

    一连串说完,麻衣道姑就又紧闭上了她那喉咙漏风的嘴,像是多说一个字会要了她的命似的。

    不过她简短的话语里全都是重磅消息,直让村老和中年男人的面色凝重起来,底下的村民们也炸开了锅。

    “啊?这娃娃没遭哦姥附壳子?那岂不是说俺们当年给李富跟他堂客(妻子)整了冤枉?”

    “哎呀……你说这事弄得,我那阵看他两口子多造孽(可怜)的,本来就不忍心……”

    “啷个办哟……俺当年还拿到棒棒吆(赶)过他们,没得法都嘛,真的是怕得呀……”

    村民们那人心惶惶的话语虽然没有直接提到村老,不过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指他。

    然而面对这些话语,村老又能辩驳些什么呢?他毕竟是当年最终作出决定的人。

    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始按照麻衣道姑所言进行验证。

    “家伙给我拿来。”

    中年男人闻言,立刻给村老递上了手中的小花鼓与皮鞭。

    村老左手持鼓,右手持鞭,开始打鼓跳舞,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日落西山黑了天,龙归沧海虎归山;龙归沧海能行雨,虎要归山得安眠;大路断了车和辆,十家九家把门闫;行路君子住旅店,家雀卜鸽奔房檐;只有一家门没锁,烧香打鼓请神仙;左手拿起白王鼓,右手拿起黑王鞭……”

    随着这古怪仪式的进行,村老的面部颤动得愈发剧烈和扭曲,口中开始出现白沫……

    忽然!村老直勾勾站定,手中花鼓和皮鞭“啪”地掉落在地。

    只见此时村老的神色竟也随着脸上那黑白分明的油彩一般,分为了一边平和,一边狰狞!

    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出现在了村老的身体里,一齐审视着李不知与他手上的地炉!

    虽然李不知感受不到村老身上有灵力运转,但李不知觉得他也不像演的——

    一把老骨头来这么激烈的一套,如果只为做戏的话怕是得丢个半条命,值当吗?

    过了一会,村老紧绷的身体瘫软下来。

    身后的中年男人急忙上前扶住,语调颤抖地询问道:

    “老,老汉儿,啷个说?”

    原来村老是这中年男人的父亲。

    由于请神上身的这个过程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太过耗费精力,此时的村老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根本没有余力去讲话。

    不过,此时他看向李不知的眼神里已经说明了一切。

    惊讶,疲惫,惶恐,沮丧,懊悔,不甘……

    当然,更多的还是愧疚。

    ……黑神与白神都告诉他,那麻衣人所言是完全正确的。

    也就是说,当初因为他的错误决策,差点就葬送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且自己已经毁灭掉了一个小家庭整整十五年的幸福……

    尽管这个过程少不了村民们的参与,但大椿乡只是个穷苦的村子,没有大沉王朝的县衙乡官来明断每个人的责任归属——

    因此,所有的罪孽最后在村民们朴素甚至可以说愚昧的“法不责众”观念下,都只能归在村老自己身上,由他独力承担。

    村老当年又能怎么办?

    作为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有能力分辨与抵抗那些邪祟的人,面对怪异状况,村民们把决定的权力全部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而先辈所传下的古老经验正告诉着他:眼前的无神婴孩有被邪祟附体的危险,只是有危险,并不绝对……

    然而,就算是不绝对,村老有得选择吗?他敢赌那一丝的可能性吗?

    为了全村的安危,他除了决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还能做些什么呢?

    而这种两难抉择的苦果却只能由他一个人吞下去,这根本就不公平。

    所以村老没有把跳大神的技法授予给儿子。

    在这个愚昧的村落里,他不想再让儿子传承这种身份所带来的残酷宿命了。

    事已至此,村老轻叹一口气,准备宣布结果。

    谁知李不知居然先行开口,声震整个李家岗:

    “村老大爷爷,您已经对我完成验明正身了吗?

    “那就请您说说!!”

    “我,可乃是那十五年前那个差点被烧死的孩子?

    “我如今,可正是开了窍,并没有给那哦姥夺了身去?!

    “这地炉,可就是哦姥的真身,而那邪祟目前已经被祓除?!!”

    耳闻李不知语气如此咄咄逼人,村老心说,这孩子今日明显就是来找自己寻仇的啊!

    想到这,村老的眼神不禁又灰暗了几分。

    不过村老既然踏上了跳大神这条路,说明他早已接受了这残酷的宿命。

    于是,他便在大椿乡村民们的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点了点头。

    随后,他的头便无力地垂下,好似这个点头耗尽了他毕生的气力一般。

    果然,人群只是静默了一会儿,各种讨骂声便铺天盖地传了过来。

    “我就晓得当年李富他们家是冤枉的!”

    “那老头一天到晚鬼迷日眼(怪异)的,结果儿豁不是个好鸟!”

    “狗东西,看下你害得别个屋头惨成啥子样!”

    “还烧死别个家娃儿,我看该烧死的是你!”

    “烧死!烧死!”

    “烧死!烧死!”

    “烧死!烧死!”

    ……

    村老却权当这些只是耳旁风,静静闭上了眼睛。

    他在等待。

    村民的话语他根本就不在意,也不想在意。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眼前这个孩子对他的审判。毕竟自己是切切实实伤害了他的家庭。

    良久。

    终于,李不知说话了——

    “各位父老乡亲!听我一言!

    “小子名曰李不知,正是我爹李富,我娘李芸之子!

    “也正是那个十五年前差点遭烧洗白的娃娃!

    李不知每用他那刚硬的语调朗声出口一个字,村老的心便剧颤一下。

    “而现如今,如同诸位所见,小子已不再是当初那具失魂落魄的壳子。

    “小子经历爹娘整整十五年的艰辛养育之后,终于开窍!

    “而哦姥也在这位道长的帮助下,得以成功斩杀!”

    “小子首先感谢诸位能够明辨是非,认清小子与小子爹娘所身负之事乃天大冤屈,愿意接受小子的澄清!

    “小子的爹娘此刻就在村外不远处。这次我们一家三口前来大椿乡,就是为了给自己正名,让咱们重新归返故土,回到诸位父老乡亲之间!

    “敢问各位父老乡亲,可愿意让我们回来?!

    “多谢!多谢!

    “小子李不知在此替我爹娘多谢诸位善心好意!多谢了!”

    随着李不知的讲话进行下去,村老的颤抖也不断加剧。

    然而,李不知接下来的发言却让他猛然抬起了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但是!

    “小子……

    “小子,也不希望诸位去苛责村老大爷爷!

    “诸位须知,小子的开窍归来本就是极尽偶然之事!

    “村老大爷爷当年所说小子有被哦姥附身之险,也并非虚言!

    “大爷爷身为村老,几十年来一直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地对抗邪祟,保护着咱们大椿乡,相信诸位一直都看在眼里!

    “而面对十五年前的两难境况,村老大爷爷毅然选择弃小保大,看似果断……

    “然而其背后的百般纠结,百般苦楚,又有谁能够知晓?又与何人言说?!

    “诸位扪心自问,诸位愿意做好日后头顶千古骂名,甚至是被火烧死的准备,来承担这个责任,作出这个决定吗?!

    “村老大爷爷为了全村安危,居然能断常人之不敢断、为常人之不敢为,最后更是独自扛下一切!!

    “村老大爷爷本来身怀神通,可是他在面临这个后果时,不利用他的神通狡辩,也不施展他的神通抵抗或逃跑,而是选择默默接受罪罚!

    “如此气魄,如此大义,怎能称村老大爷爷为罪人?!

    “分明英雄也!!!”

    在李不知声若洪钟的断言里,村老早已是老泪纵横,而他身旁的儿子也泫然欲泣。

    终于……在这个愚昧不堪的村子里,终于有人能理解村老的宿命了。

    李不知见状,叹了口气。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没有人做错。

    “我爹娘没错,村老大爷爷也没错,诸位父老乡亲也没错。

    “大家都只是在不得已而为之的情势下,作出了各自的无奈之举罢了。

    “一切,都只是造化弄人。

    “如果硬要说有谁错了,那就只有怪那狗娘养的哦姥祸害我们乡里!

    “因此……

    “小子一家并不会怪罪任何人。”

    村老父子俩听闻李不知此言出口,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双双抱头痛哭起来。

    这整整十五年来遭受痛苦的哪只李不知的爹娘?

    非只村老的决定害苦了李不知一家,村老的儿子也正是当年那个戳伤李芸双眼的青壮!

    他们父子两人对李不知一家,可以说是有着泼天的大愧!

    他们父子又何尝没有被自己良心上的谴责所不断煎熬,不断折磨着?

    而如今,随着李不知的这一番话,一切的不安都化作云烟,一切的愧怍也尽皆释怀。

    父子俩心里惟余下对李不知一家深明大义的无限感激。

    李不知眼见差不多了,偷乐一下,望向远方自己父母所在的方向,开始图穷匕见:

    “咳咳,小子还没说完来着……

    “小子惟愿各位父老乡亲能给予小子爹娘一些补偿,像是住处、家具、田地、种子、农具、粮食、财帛……呃,诸如此类吧……

    “不用太多,嗯,让我们一家子得以在村里糊口就行,真的不用太多……

    “毕竟,小子的爹娘十五年以来实在是过得太苦太苦,早已一无所有,除了回来以外别无他求……

    “如今,也是时候该让他们享享福了。对头,享下福,你们懂我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