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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

    然而,一道仿佛是缝合了老妪与少女一般的,无比难听的声音,此时却像是无数次之前她做过的那样,打断了李不知的思绪。

    “……小傻子。”

    李不知猛睁双眼,这才悚然察觉,今夜这里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就是麻衣道姑!

    来了吗,终于要来了吗,李不知一直防备着的麻衣道姑,终于要暴露她的真实目的,现出她的獠牙了吗?!

    李不知此时的目光都要喷出火来了!

    无妨!来吧!来吧!全都来吧!

    他李不知为了保护大椿乡已经豁出去太多太多了,现在他不介意豁出去更多!!

    接下来麻衣道姑的话,却像是在他身上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沸腾的血液冷静了下来。

    “……你之前说过,要激发人心当中的善,就要改换这世道乾坤,对么?”

    原来……原来她当时听进去了吗?

    可是她现在跟自己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可是等你走了,谁能来改换这大椿乡的世道乾坤呢?”

    李不知叹了口气。

    “没人就没人吧。

    “即使继续愚昧下去,至少他们能够活着。”

    “不,不行。”

    麻衣道姑的语气仍然不悲不喜。

    “你不能走。”

    “可……可是……我已经是大椿乡的罪人了。

    “我不得不走。”

    李不知小心地跟她搭着茬,内心疑惑不断加深:这麻衣道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往前……

    “我听见你说了那些话,我看见你做了那些事……

    “让我……想了很多。

    “最后,我……

    “我相信你是那个能改换世道乾坤的人。

    “你不能走。”

    李不知猛地发觉道姑的麻衣之下开始出现某种蠕动的东西,不断地胀大、胀大,直至快撑破那灰白破败的麻衣。

    而且,她的声音,好像并没有那么刺耳了。

    “你……你到底想干些什么?!”

    李不知连忙惊声问询道,心里出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猜测……

    “小傻子……

    “你是比村里所有孩子都要聪明的天才娃娃……

    “你是全村都认可、喜爱、崇拜的人……

    “你是身上有着大神通的强者……

    “你比所有人都智慧,比所有人都强大,你一定能带领大椿乡走出这愚昧和黑暗。

    “……你是大椿乡命定的英雄。”

    李不知已经被道姑的话整得彻底摸不着头脑了,他只能维持着手间功法,静静聆听着。

    “大椿乡把英雄逼走了,能改换大椿乡世道乾坤的人也就不在了。

    “村民们心里的善没法被激发,他们心里的英雄也迟早会走。

    “那样……大椿乡就再也暗无天日,出不了英雄了……”

    道姑下半身越长越大,越长越大,以至于目瞪口呆的李不知已经能瞅见里面隐隐显露的可怖内在……

    然而,李不知恍然间竟觉得,从某一瞬开始,她的声音正在不断褪去老妪嘶哑的那部分……

    “所以……

    “一个大椿乡命定的英雄……

    “不能负罪放逐。”

    老妪的声音不断褪去……不断褪去……

    最后,她的言语间只余下少女那无尽清冷的声调之中,潜藏着的一抹若有若无的温柔。

    “但是……

    “一个与大椿乡本就无缘无分,只是恰好路过的道姑……

    “……一只……怪物……”

    “……可以被当成罪人。”

    李不知猛地抬头看向道姑。

    在李不知震惊的目光里,道姑下半身的麻衣被彻底撑破,显现出一节一节森白的骨头。

    那骨头间还残存着早已腐烂的皮肉与纠缠的毛发,散发出极其恶臭的气味!

    她的身高随着白骨的滋长直升至十几丈,五六对同样由白骨构成的节肢支撑着她的站立,使得她的整个姿态……像是……像是……

    像是一只以麻衣为头颅的庞大白骨蜘蛛!

    白骨蜘蛛先是发出一声“叽——”的震天尖啸,逼得所有村民都捂住了耳朵!

    随后那白骨蜘蛛便以沙哑尖厉的嗓音振声宣布道:

    “桀桀桀桀桀!你们这帮愚民……

    “居然被那哦姥三言两语就给蒙骗了,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道爷我等了整整十五年,就是为了今天!

    “你们以为李不知真会如此丧尽天良,拿你们来作哦姥的诱饵吗?

    “错!错!错!今天的一切皆是道爷我的布局!我的布局!

    “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哦姥、你们的小英雄李不知,还有你们这些愚民一网打尽!桀桀桀桀桀!

    “想想李不知这小东西,也真是可怜,好不容易被神仙送回躯壳点了神通,结果这哦姥说两句他被别的邪祟附体,你们居然就真信了!

    “你们的小英雄李不知如此左支右绌,既要防着那哦姥又要防着我,还得被你们这群自己人戳脊梁骨!

    “你们这帮愚民真是没救了!没救了!

    “桀桀桀桀桀!都给我去死吧!”

    言罢,白骨巨蛛便挥舞起她那森白蛛腿,狠狠地向因为她的发言而呆愣住的村民们砸去!

    “我就晓得!我就晓得!那个道长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啊哟!看起好骇人哟!不晓得是啥子千年老妖怪!”

    “没成想李不知这娃儿结果是好的,那个道长才是坏的啊!”

    “有啥子奇怪的哟?我就说李不知这娃儿怎么可能狠下心来拿我们当饵子嘛!”

    “你们还在说个锤子!生怕遭那个老妖婆弄不死迈!快点跑哦!”

    回过神的村民们连忙开始在那腐臭蛛腿间左闪右避,四散奔逃!

    可李不知却注意到,白骨巨蛛那看似大开大合的挥舞实则却小心翼翼到了极致,避开了所有村民,避开了那哦姥魂石雕,甚至避开了宴席上的菜肴。

    眼见此景,李不知运转着功法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望向那外形骇人的白骨巨蛛,心里却产生不起来丝毫恐惧。

    恰恰相反,他之前那因快要被放逐而变得冰冷的内心被这道身影注入了无限暖意,几乎就要催得他落下两行热泪……

    “我……我明明拥有天尊的智能……

    “为什么……

    “为什么我之前就一直没搞明白……

    “没搞明白你呢……”

    李鹿的声音适时地在李不知耳边响起,瞬间点醒了李不知:

    “她都做到这份上了!

    “你莫负了她!”

    对!对!我不能负了她!

    于是,李不知带着有些发颤的声音,向白骨巨蛛喊话道:

    “没想到……没想到你……

    “你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邪祟……

    “正好……正好……

    “我连你们两个……连你们两个一道收拾了!”

    耳闻李不知如此宣告,四周那些躲藏起来的村民连忙拍手叫好:

    “好!好!我们李不知雄起!”

    “好娃娃!好娃娃!”

    “搞快点,搞快点弄死那个老妖婆!老子看到她那样儿就犯恶心!”

    ……

    谁知就在此时,异变又起!

    那哦姥魂眼见麻衣道姑居然用这样的方法破了自己对李不知的攻心计,自知走投无路,于是便打算作最后的垂死一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哦姥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随着哦姥疯狂的挣扎,灵力逐渐耗尽的李不知也不再能绝对限制那石雕的位置。

    只见那石雕随着哦姥魂的左冲右突一会上,一会下,一会又来回打转。最后,哦姥魂瞧见附近席桌底下竟然还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娃娃!

    “嘿嘿!小娃娃,就是你啦!”

    哦姥魂发了狠,拼尽全部灵力猛地朝那娃娃的方向一顶,李不知终于是控制不住——

    于是,那燃烧着致命鬃云真火的石雕“咻”地一下就飞向了娃娃!

    此时,李不知收回手中功法已然是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只见一只森白蛛腿“轰”地一踩,就横立在了那娃娃与石雕中间!

    随着石雕猛地砸到蛛腿上,那能燃尽天下邪魔的鬃云真火瞬间就从蛛腿上蔓延开来,直烧到了巨蛛由骨节构成的躯干上!

    “叽——”

    巨蛛瞬间发出了剧痛的哀嚎,那只被灼烧着的蛛腿震颤不已,但却还是死死地挡在娃娃跟前!

    李不知见状,简直是怒发冲冠,目眦欲裂!

    “给我死!!!”

    他凝聚起自己身上残存的全部灵力,以逆河洪势爆燃起冲天白焰,全数狂暴轰入那石雕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一阵诡异的怪叫过后,石雕轰然炸裂,一枚闪耀的金丹赫然显现其间。

    李不知却根本没有理会那金丹。他立马施展河洪势虹吸之术,把白骨巨蛛身上的鬃云真火尽数吸进自己体内。

    随后,不顾鬃云真火在体内焚烧的剧痛,李不知无比焦急地上前观察白骨巨蛛的情况。

    只见巨蛛那森森白骨已然被至阳至纯的鬃云真火烤得焦黑萎缩,散发出更加恶臭的气味。

    连带着巨蛛的体型也不断缩小、缩小,直至缩回了那灰白的麻衣里。

    李不知上前一把将麻衣心疼地搂在怀中,随后思索了一会,朝四周的村民朗声道:

    “两只邪祟均已被我祓除!

    “至于……至于这……

    “妖道的……

    “……尸身……

    “待我寻个合适地方,将她,将她挫骨扬灰!”

    李不知一番话引得身后一众村民拍手叫好:

    “好哇!好哇!”

    “李不知娃娃,你果然是我们村的福气!”

    “什么我们村的福气!明明是我们村的英雄!”

    “李不知!李不知!我们村的大英雄!”

    李不知却并未理会这些话语,只是回头朝李鹿悄声道:

    “大爷爷,我这就去救治她。

    “至于这里的善后,就拜托您老人家了。”

    “放心吧。”李鹿点了点头。

    于是李不知抱起麻衣道姑,很快就消失在了村民们不绝于耳的赞扬声之中。

    鬃云真火的灼烧还在李不知体内持续着。

    不过,当李不知感受到道姑微弱的气息时,他欣喜的情绪瞬间就压倒了灼烧的剧痛!

    可是这欣喜随着道姑那嘶哑的痛苦呻吟传出,却又转而变为心酸。

    凝望着怀中这破烂的灰白麻衣,李不知此刻的心情简直复杂到了极点,无法言说……

    她为什么要庇护我们家十五年,为什么要帮我们村消灭哦姥,她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针对这个几乎从他转生起就伴随着他的问题,他思考了无数种可能性,揣测了无数个她的目的,对她作出了无数个方面的防备……

    可是她却一次又一次的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除了一些小试探、小算计以外,她没有对自己展现出任何恶意,没有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行为,没有为自己谋取任何利益……

    还一路一言不发地帮助着自己……

    于是自己又开始自作聪明,以为她在背后筹划着更大更黑暗的阴谋,只是一直伪装,一直伪装,等到某个时刻就会向自己露出獠牙……

    他一直不愿意去想那个最明显的可能性,或者说他有那么几个瞬间确实想过,但是却完全不敢相信。

    直至她对自己说出那番话语,直至她展现出自己那骇人的真身之前,李不知都还在怀疑,还在怀疑!

    怀疑她是不是就要出手了?怀疑她是不是就要原形毕露了?怀疑她是不是就要施展她那惊天大阴谋了?!

    一直到最后。

    最后……最后她做了什么呢?

    她以怪物的面貌扛下了本应强加在李不知身上的罪业,她以邪恶的姿态在村民们面前维护了李不知光辉的形象,她以自己的放逐换取了李不知的留存……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好像,她亲口说的……

    为了不让李不知这个英雄负罪流放,为了留存大椿乡的那一丝改换乾坤的火种……

    仅仅如此吗?

    仅仅为了这些,她自愿把自己打入了万丈深渊?!

    为了什么,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别的打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阴谋?!

    李不知快被这不断的猜疑,不断的防备所搞疯了!搞疯了!!

    ……直至一切的终点。

    在这个终点,李不知看见,她出手保护了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普通的小娃娃。

    那个小娃娃只是刚好躲在了那里,刚好被哦姥魂所选中袭击。

    没有什么安排,没有什么计划,一切皆是偶然。

    可是就在这个偶然的瞬间里,她却迅速地伸出了她那森白的蛛腿——

    而这个举动,却让她差点为此豁出去性命!

    那可是豁出去性命啊!!

    然而,她就是那样做了。

    她真的就那样做了。

    不带一点犹豫。

    于是,李不知在那个瞬间里,好像有点想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的啊。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啊。

    有关她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李不知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终于看清楚她了——结果……结果……

    结果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没有计划,没有筹算。

    没有一点点私心。

    是的,就只是那个最简单的可能性。

    如此巧合,如此荒唐。却又如此合理,如此单纯。

    对他们家的庇护,出手消灭哦姥,为李不知顶罪,保护小娃娃……

    她所做的这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都只是因为……

    因为……

    “因为她是个好人啊。”

    那灰白的麻衣上似乎落下几滴水,把她的颜色沾染成了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