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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

    李不知抱着麻衣道姑到了他父母隐居地的那片楠竹林,这里足够隐蔽。

    看看天,他才发现原本清朗的夜空已披上了重重黑云。

    在自身灵力些许恢复后,李不知开始尝试向道姑体内注入灵力对她进行治疗。

    起初,李不知有些忐忑,因为道姑的力量很明显……并不来源于他前世的天地法则。因此,李不知无法确定灵力会不会反而对她造成伤害。

    幸运的是,随着灵力缓缓透过麻衣渗入她的身体内,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也不再发出呻吟。

    李不知松一口气,连忙加大了施放灵力的速率。

    他有些感慨。

    自己何其不幸,莫名奇妙地就离开了有着那三个好人的时代,降临到这个充满诡异的世界。

    又何其幸运,自己在这个危险重重的世界里遇见的第一位领路人,就是麻衣道姑。

    一位……跟自己三位兄长相同的好人。

    萧瑟风起,丛云之中酝酿着些许闷响。

    “……要下雨了。”

    兜帽下沙哑与柔婉混合着的声音传来。

    随着那刺耳的声音传入耳中,李不知的双眼立刻就亮了起来。

    “你没事了?”

    麻衣道姑点点头。“放我下来吧。”

    于是李不知极其小心地把怀中那轻若鸟羽的躯体放在地上。

    “……谢谢你。”

    她的语气依然还是那样淡漠,听不出一点波澜。

    “不。”李不知坚决地摇摇头。

    “是我该谢谢你。

    “我真的……

    “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报答?”

    麻衣道姑似乎若有若无地轻笑了一下。

    “你那些乡亲们,现在是怎么看待我的?”

    天上的闷雷隆隆作响的声音更为鼓胀,似乎马上就要突破黑云的束缚。

    李不知感到自己头上落下了几颗水滴。

    “……他们现在很怕你,比怕哦姥还要怕你。”

    李不知吸了口气,咬咬牙继续道:

    “但是……”

    “好了。很好。”

    麻衣道姑打断了接下来李不知要说的话。

    她伸出被麻布紧紧缠绕住的右手,抚了抚一旁的楠竹。

    “小傻子……

    “如果你真的想要报答我的话……

    “那就学着你那些乡亲们一样……

    “……也开始怕我吧。

    “你一来不是做得很好吗?瞧瞧你先前防备我的那个劲头。”

    下落的水滴渐渐成势,伴随着隆隆雷声,将这片原本静谧的竹林带入了一场仲夏时雨。

    “那是一来!现在我……”李不知急切地就要辩驳。

    “现在你也应该继续怕下去。”

    道姑任由雨水浇淋自己的麻衣,根本不给李不知留下任何继续说话的余地。

    “小傻子……

    “你很强,也很有潜力。

    “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变得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强。

    “但是我看得出来,你的灵魂并不属于这个世道。”

    听闻此言,李不知渐渐止住了自己想要插话的欲望,默默地抹去了满脸的雨水。

    “你是那样一往无前地去奋战,那样绝不犹豫地去背负……

    “那样……毫无保留地……

    “……去信任。

    “想必你所熟悉并且坚信着的那个世道,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世道吧。

    “真好……”

    李不知再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处在狂流飘零的时雨之间,静静看着同样浑身湿透的麻衣道姑。

    他还是望不清那兜帽之下的模样,但是他能感觉到,她也正在看着自己。

    她的嗓音仍是不悲不喜。

    “可惜……小傻子……

    “如今的世道……不一样了。

    “就算变得再强,你也会被卷入根本无法去认知、无法去想象、无法去抵抗的诡异涡流。

    “你看,将将一个哦姥,不是已经把你弄得如此狼狈了吗?

    “你日后,又要如何去面对那些潜藏在你身上的一切秘密和谜团身后,暗暗操弄着你命运的那些存在呢?

    “那些存在会践踏你的奋战,因为你根本无法与祂们抗衡;

    “祂们会碾碎你的背负,因为这一切在祂们看来皆是虚妄……

    “祂们还会……

    “愚弄你的信任……”

    麻衣道姑在那呼啸的狂风骤雨中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握在了自己的兜帽上。

    “因为当你的信任彻底被亵玩过后,所剩那无尽绝望,就是祂们最好的养料。

    “所以,在这个残酷的世道里……

    “你不能再去奋战,不能再去背负,也不能……再去信任……

    “……你要开始,用初生婴孩恐惧地凝视黑暗那样的目光,去审视一切……”

    “……包括我。”

    她猛地扯掉兜帽。

    “来,怕我吧。”

    须臾,一道冲烈电闪划破天际怒临大地,霎时间地把漆黑的竹林曝光得亮如白昼!

    也把逆流于汹涌时雨其间的,麻衣道姑的真容照得惨白——

    李不知终于知道了她的声音为何总是掺杂着一股漏风般的沙哑——因为她的喉咙真的千疮百孔,任凭凛风横穿而过的腥红血肉间清晰可见森白的喉骨。

    她的面庞与喉咙的情况类似,东少一块皮西缺一坨肉,尤其脸颊左侧一整排牙齿连带着牙龈竟然都失却肌肤遮掩,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她的右眼周围还缺了一整圈的血肉,直接显现出后方头骨,而头骨的眼眶里更是空洞无物,不见眼球。

    再往上看,便是她那鲜血淋淋的头皮上稀稀疏疏耷拉着的几缕干枯的头发,与头皮间同样一小块一小块裸露着的头骨。

    她的脸好似是被野兽狂暴啃噬过一般残缺无比,活脱脱一个人间厉鬼之貌!

    李不知畏缩在这罡风怒雨当中,身躯微微颤抖。

    他怕了……

    他真的有些怕了!

    他怕的并不是麻衣道姑可怖至极的面容——他连麻衣道姑那白骨巨蛛的诡异形态都没怕,怎会因为她的脸有些骇人就畏惧?

    他怕的是……麻衣道姑的面容乍一看虽然惨烈,但是他却感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令他脊背发凉的熟悉感!

    他顺着她的骨相,在脑内一点一点地把残缺的皮肉和毛发补全,勾勒出她本来的相貌……

    那是一个气质清冷孤凛之余不失一丝温婉的标致美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是……

    这美人,不分明正是自己母亲李芸年轻时的相貌吗?!

    李芸此前向李不知提及她的家事,说她娘家几代以来就出了她这么一个女娃。无论远亲近亲,她压根就不存在什么姊妹!

    何况,就算是亲姊妹,两人之间脸型、骨骼与五官也会有些许出入……

    可现在在李不知的眼里,道姑的脸与李芸完全是一模一样,连一丝最细微的差别也找不出来!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同一个人一样。

    李不知此刻战栗无比,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任何逻辑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的思绪乱成一团麻线。他努力试图理清,却越理越乱,只有唯一一个清晰的结论不断在其间盘桓着:

    他的命运,真的被某种存在给操弄了。

    麻衣道姑将这种操弄以她自己为例证,赤裸裸地展现给了李不知。

    他以为自己认清了麻衣道姑,但麻衣道姑马上又让他看见了两人背后所潜藏着的深沉暗影。

    这暗影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抵御,怎么去对抗……

    甚至不知道,怎么去认知……

    时雨仍然狂乱拍打着麻衣道姑,流经她破碎不堪的身躯,然后被染成血水。

    眼见李不知呆愣的神情,她那残缺的嘴角边流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怕了吗?

    “怕了……就好……”

    李不知凝望着她丑陋的面庞。

    他此刻真的很想辩解,真的很想对她说一些话,很想告诉她……我……我……

    “不,你不知。”

    心中山河天尊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有着无上威严,代表着李不知两百年来沉浮的所有阅历、智谋与理性。

    “她是对的。

    “你没看见吗?

    “她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只是想要告诉你:

    “在这个世道的每一个人背后都可能藏着阴谋,藏着诡异,藏着黑暗的命运。

    “你不能负了她。

    “你应该去适应这个世道了。

    “你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你要去恐惧所有人。”

    “即使是教会了你这一切的她。”

    她是对的吗?

    她是……对的吗?

    原来她是……对的吗。

    李不知几乎就要在狂风暴雨里颓然低下他的头。

    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尽力支撑起自己的双眼,想要再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

    那张与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麻衣道姑的脸……

    那张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

    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

    突然,眼前此景伴随着一声震天惊雷在李不知的内心轰然炸响,穿透重重恐惧、纷乱与迷惘,炸出了潜伏在李不知脑内的另一道声音——

    “是的。你确实不知。

    “你忘了吗?

    “难道你都忘了吗?!

    “那些你曾经发誓绝对无法忘怀的,

    “绝对要铭记一生的,

    “绝对不能辜负的……

    “你都忘了!!!”

    不!不!不!

    我没忘!我没忘!我没忘!

    李不知伫立在狂乱的时雨之中,静默地向他那同样狂乱汹涌的内心呼喊着,咆哮着,嘶吼着!

    我没忘!我没忘!我没忘!

    我没忘……

    我没忘……

    我真的没忘啊……

    凛冽的纷天暴雨逐渐收敛,空气转而明净。

    身边的苍翠竹林消失不见,山河转而开阔。

    乌云压迫的漆黑夜幕改换成色,变成了天光大开。

    夏日那耀眼灼人的太阳也出现在他的视野。

    他挠挠头,看看周围景色。

    随后他长出一口气……

    缓缓地从嘴里取出一个枣核。

    平常吃蜜枣的时候,他习惯在咀嚼吞咽完那甘甜的果肉后,继续不断吮吸枣核的汁水。

    直到枣核也变成白味,他就把枣核咬碎,享用枣核里面那最后一点点滋味。

    可是今天他并没有把枣核咬碎,而是紧紧地全部攥在手里。

    “垄子啊,你这些玩意是真的没用,你还不如把它直接甩到林子头,兴许还能给我们村也整一山的枣树出来。到时候蜜枣也不用跑那么远去买了。”

    “我早就试过了,种不出来。话说做成了蜜枣的枣核怎么可能拿去种?你修真修了几年没下地干活,连脑壳都瓜了?”

    “你莫在这里跟我嚼(嘴贫)!

    “我再是把地头的东西搞忘完了,我也是一个练气期的大能!我不比你手上那几个枣核强?不比你娃一点灵气都摸不到强?”

    “你龟儿晓都不晓得,有些天上飞的灵兽就喜欢吃这个!万一我们遭它盯上了不得拿这个保命?”

    “好了好了!莫吵了!你们两个一武一文,都是我们永乐乡的大才!大才!得不得行啊?”

    “哼!瓜兮兮。”

    “哼,哈戳戳。”

    ……

    “垄子哥,你到底是从哪点听来的这片山附近来了个杀人不留形的灵怪啊?”

    “我是上回背到米去交赋的时候听那些丘八说的。

    “不过狗日当兵的你们也晓得,一天换一张嘴。除了那玩意杀人不留形这事大差不差,其余细节我起码听到了六七个说法!

    “有的确实说那是一个了不得的灵怪,好像把隔壁筰州它的所有同类都吃完了,还顺带吃了好多村子的人,这才一路吃到我们僰州来!

    “不过我觉得这个不靠谱。真的出了这么大个灵怪,那筰(zuò)州邛(qióng)氏,僰州巴氏不得管?那青杉宗不得管?我们西罗国朝廷不得管?”

    “他们得管个哦豁!一天天的净想到跟郯(tán)国打仗,你看那群狗日的几时打赢过?还打!还打!打得老子一天帮屋头种地把腰都种断了!”

    “好了好了,少摆点这些。

    “还有个说法,是说那是只郯国养的灵兽,足足有金丹期那么强!它是郯国大王为了灭了我们西罗,专门放进来消耗我们的国力的!

    “这个倒是有些道理。听说郯国朝廷最近在密谋东进,急到起先收拾完我们这边。”

    “啊?郯国东边过那么几个小国,然后……不就就到沉京了迈?郯国这么搞,怕不是想对大沉皇朝……”

    “你还操心沉京那个屁事不顶的小皇帝啊?我们西罗都要遭郯国吞求了!但凡这大沉雄起些,郯国也不至于成天东征西讨的,这么嚣张……

    “……不过关我锤子事。说不定我们这边给郯国灭了过后不打仗了,还能少交点赋。”

    “哎,这些哪里又能是我们这些臭种地的说到算呢……

    “还是接到给你们摆第三个说法吧。

    “……第三个说法就有意思了,说那玩意不是灵怪,也不是灵兽,就是一个人!

    “虽然只是人,但这个人可不简单!

    “听说是北边哪个大世家的公子哥,非但出身高门,而且还天赋绝顶,生来就是修真的料!

    “这公子哥就是颗中原冉冉升起的新星,眼见马上将有大机缘,大造化,大作为!

    “可惜,不晓得啷个回事……也许是天妒英才吧……

    “有天他莫名其妙就废了浑身根骨,这还不止,还遭他们家给逐了出去!

    “莫说前途没得了,荣华富贵没得了,就连快娶到手的名门婆娘也没得了!

    “哎……从顶峰跌到谷底……

    “该说不说……还是多造孽的。

    “然后……

    “他就只能落魄遁走,颠沛流离,受尽冷眼……

    “……一路南下……”

    “最后……到了我们永乐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