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梦（三）
接下来的两月，本应因即将加入青杉宗成为修真者而欢欣鼓舞的他，整日却是一副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不再用他那如簧巧舌把秧子编排得面红耳赤，也不再陪阿垚看小人书，甚至连鸭娃邀请他去看他家新孵出来的小鸭他都不去了。
三个伙伴纷纷怀疑，这平常就鬼点子多的家伙是不是背后偷偷探到什么宝了，在刻意瞒着他们三个呢？
某种意义上，他们三个也没猜错。
他确实探到了什么东西，然而那可不是宝贝——那是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根源！
他甚至渐渐开始觉得，先前他跟爹娘无比正常的相处开始变得别扭起来。
娘那看似喋喋不休想啥说啥的嘴好像藏着些假话，本来话就不多的爹更是似乎在背后谋划什么事，而他却要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
这令他很不好受，真的很不好受。
他当然不会“大义灭亲”，向青杉宗供出爹娘的行径来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那不就成畜生了吗？
可他也没法接受爹娘的所作所为——那可是妖怪啊，威胁全村生命安全的妖怪啊！怎么能与那种东西去做交易？！
爹娘把平常对自己待人接物的言传身教都抛到哪去了？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只供出来妖怪的位置呢？也没用，青杉宗的大能何等神通，顺着妖怪的痕迹还怕查不到他家里来？最后还是相当于供出了爹娘。
供出来，出卖亲情；不供，出卖全村。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成熟的人来说都很难抉择，对于他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而言更是复杂，他根本没法在其中二选一。
他索性不去想这个问题，直接选择逃避。
实际上就等同没供了。
不！还有一个解决方案！
那就是去青杉宗，快些变强！
只有他变强过后，自己悄悄下手灭了这个妖怪，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想通了这个关节，他才好歹对生活恢复了些热情，跑去鸭娃家把那群已经换了一茬毛的小鸭子给看了。
至少他有了个盼头，盼着自己加入青杉宗的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心中的困境也能早日消解。
日子这东西，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说它短，正在度过它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像是在被油煎火烤似的折磨，怎么望都望不到明天。
说它长，等到它真正过去的那一刻，你会感觉也就那一眨眼的事。
他也是一眨眼，前往青杉宗山头上入门的日子就快到了。
只不过在上山的前一天，他要先协助早已看着怪异的父母亲处理最后一件事——夏税。
在西罗国与郯国剑拔弩张的情势下，西罗的巨量兵赋连带着各种苛捐杂税掺在夏税里，使整个夏税达到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比率。
夏税的计算很复杂，但具体摊到每一个老百姓头上来说，倒比较简单——
就是留下果腹的那一点点口粮，其余的全部上交罢了。
等他把袋里的粮食倒得一粒不剩后，他爹看着几个竹筐，摇了摇头。
“刚好差一石……”
他娘眉头都拧成一道弯弯绕绕的河水了。
“找其它家东拼西凑一点行吗……”
他爹叹了口气。
“就是找其他家借过才凑到这么多的，不然哪止差一石啊……
“今年家家都难，他们也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他娘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绝望。
“怎么办……那些狗日收粮的眼睛尖得很，少一斤他们都看得出来，莫说少了整整一石了……
“都怪你那时候非要……非要……”
他就这样在一旁静静听着父母的对话。
“好了！
“好了……
“刚好差这一石……命数，都是命数……”
“也罢！大不了……大不了……”
他爹咬咬牙。
“大不了挨一顿打，然后遭那群狗日的抓去出两年劳役！”
他娘一听到“劳役”两个字，眼泪就直接哗哗地下来了:
“你疯都疯了！你晓不晓得现在出劳役是往哪点出？
“我们僰州就挨到郯国边边，现在一看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你要是遭抓起做劳役，那就是去给那群丘八填护城河啊！
“再说要是你走了，哪个来养我们娘两个？”
说着说着，他娘就蹲地掩面痛哭起来。
他爹转过了身，不再面对他娘。
“垄子……”
“老汉。”
他低头应声。
“现在你差不多长大了，也懂事了，该干的活都会干了……万一……万一……
“万一我要出去两年，你决计把你娘好好养到。”
“要得。”
除了答应，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这样吧。”
他爹不再说话，动身把那几筐粮食搬上驴车，而他也在一旁默默搭着手。
装运完毕后，他爹朝身后摆一摆手，拉着驴车加入了永乐乡村民们运粮的绵长队伍。
他望着爹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旋即，他抬手把自己娘的眼泪擦干，对娘说:
“娘，我出去干活了。”
他娘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进房拿了个卷轴，快步出自家小院，又一把拿起草叉，就跟上了运粮队。
刚刚的一番对话让他明白了，不管再怎么说，那也是他亲爹！
西罗朝廷征粮的丘八的行径他可见过不少。
早年阿垚的大爷爷就是因为没把粮交够，被丘八们好一通痛打。行伍粗痞些，下没轻没重，最后竟活生生把阿垚的大爷爷打死了！
这事发生后没两天，西罗国跟郯国就干起仗来，那群丘八直接被调去前线，而这桩发生在乡野贱地的“小情小冤”居然就如此不了了之！
如今他爹缺了整整一石粮食，指不定丘八些会对爹作出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甚至连自己爹的死活恐怕都难保！
哪怕爹也许在跟妖怪做交易，算不上什么好人，然而，爹这么些年来对自己的好可做不得假，养育之恩不得不报！
况且，就算自己爹做了错事，也应该被正大光明地审判，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那群比爹坏得多的兵痞的拳头之下！
自己爹最多就祸害个永乐乡，可那群兵痞，却是在荼毒整个西罗国！
倘若他们只是教训自己爹一下，那也就忍了。可万一他们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自己就得把爹保护好！
念及此，他握紧了自己手中的那张卷轴。
这就是他唯一的手段，为了报答之前除妖那件事，秧子费了好大劲才给他整出来的回报——
这个卷轴里铭刻着秧子的一个功法——灵护，能借助灵力强化自身的各项机能，增强战斗力。
这个功法非常基础，但胜在催动简单，卷轴一撕就行。而且即使只有炼气期的效果，对付那群作为普通人的丘八应该也够用了。
日上三竿，远处数面“西罗”大旌迎风飘扬，枣陵大营将至。
一眼望去，队伍里的农民们没一个是有好脸色的。
他一闪身躲进了附近的树林，暗中观察着情况。
辕门口传来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想来指定是没交够粮食的村民被丘八们殴打所致。
他听着这些凄厉的声音，不断抚摸手中的卷轴，额头上渐渐渗出细汗。
忽然，他一抬眼望见了辕门口的身影，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身影身着黑袍战铠、凤翅明盔，正傲立于辕门营楼之上，端的是一个高大威猛、八面威风！
他分明认得这身影，那正是他们西罗国的大将，名曰巴狞！
他一时间肝胆俱散、失魂落魄，手上的卷轴都险些掉落在地。
须知在这个修真世界，由普通人所组成的军队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某些修真者的功法能够强化他们的战力！
而这些修真者，则无疑成为统兵御卒的将领！
巴狞当然就是一位修真者，据他所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将军最近还突破了元婴期，可称青年才俊，是整个西罗国柱石一般的存在！
本来他还指望如果出现不测，自己能用卷轴跟那些丘八们拼一下，现在巴狞亲自在此坐镇监督交赋，他哪里还有任何机会！
眼下，他只能祈祷自己爹只是被教训一通，不会出什么大事了！
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不知磨了多久，终于轮到了他那颤颤巍巍拿着税契的老爹。
税吏上前一把扯过他爹手里的税契。
“永乐乡……李林家——十石……”
那税吏随即扫了一眼驴车上的粮食，躲在树林里的他被这一眼搞得头皮发麻。
税吏仅只看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老头啊，你这……哪怕是算上这头老驴，迟怕也差了整整一石吧？”
他爹忙不迭跪地，连连叩首:
“今年俺家遭了旱，收成不好，还请官爷多些体谅……”
“体谅？！”
税吏还没等他爹把话说完，就猛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你家遭了旱，别家就没遭旱？怎么别家都交齐了？！
“我可告诉你，这税契上每家每户该上的赋都是我大罗朝廷所精细度算过的，莫说一石，就连几斤的差错也难出！
“整整一石的缺漏，除了你这刁民偷奸耍滑私藏粮食，我还真想不出其它可能啊……”
他爹磕头的频率愈发迅速，几乎都要把额头磕破了:
“非是……非是俺家偷奸耍滑，实是力不能及哇！
“俺屋头还有女人跟娃娃，恳请官爷大量，大量啊！”
那税吏一把将税契扔在地上，瞧见身后几个大头兵已经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冷哼一声，上前把正在连连叩地的他爹一脚踹翻。
“聒噪！
“就这么大量放过你，我大罗法度何存？我们大王天威又何存？！
“倘若今后人人都像你这刁民一样，交赋的时候你家缺十斤我家缺一石，我们大罗还怎么跟那郯国拼命？！”
没等他爹一把老骨头从地上爬起，那税吏就朝身后的大头兵摆摆手:
“着令！依大罗国法，将这奸猾刁民先打个三十大板，再押入役营，服两年劳役以抵偿兵赋缺漏！”
闻言，几个大头兵便甩甩手，面色微愠地朝他爹走去。
他见此情景，却反倒松了口气。
那税吏好像气焰嚣张咄咄逼人，可他看的真切，那实际上是个好人！
寻常碰见这等事，那群丘八指定不会放过这个发泄的机会，必然先行对他爹一通拳打脚踢，随后税吏才会发布命令！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爹的死活就真的难说了！
然而，那税吏却仅仅只是不痛不痒踹了他爹一脚就匆匆下令，看似跋扈，实则是在保护他爹不受多余加害！
随后的三十大板和劳役自然也不是好受的，但最起码，他爹能够暂时从性命之虞之中逃脱了。
那税吏在这残酷的世道里，依靠着自己微薄的权限，已经拼尽了自己的全力去庇护百姓，做了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先生苦心……日后我必有所报！”
他如此在心里暗暗发誓道。
可就在两个士兵架起他爹正准备往役营那边去时，上方突然传来了一阵不但穿透力极强，且威严当中不失清朗的声音:
“且慢！”
下面众人纷纷寻声看去，那声音的来源，可不正是大营主将巴狞么！
此时在大营周围，这样的运粮队伍还有几十个，但巴狞作为元婴期的大强者，同时监控他们所有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此刻，巴狞明显是注意到了他爹这边的情况！
他好不容易放下的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巴狞端坐营楼，双目微闭，声调慵懒道:
“看这老头弱不禁风的，想来也干不了多少活……
“况且，能缺交整整一石赋税，如此狡诈刁民，就算把他送去修城楼，只怕他也会偷奸耍滑、缺斤短两，乃至贻误我军战势……
“……这等刁民，没有在大罗生存下去的价值。”
巴狞的语气显得若无其事，仿佛是在谈论如何拍死一只蚊虫、碾死一只蚂蚁。
架着他爹的两个士兵一听要杀人见血，垂头丧气的神色立马消失，变得无比兴奋，立马把他爹扔在地上，转头便去取武器！
那税吏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税契。
税吏看着瘫坐在地上颤抖不已的他爹，用那税契在满是汗珠的脸上擦了又擦。
良久，税吏还是放下税契，叹了口气，向营楼上作揖道:
“巴将军，缺税者当服劳役，而并非处死，此乃我大罗国法！
“望巴将军不要悖法而行，有损大王权威！”
巴狞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却看也没有看税吏一眼，只是兀自望天，仿佛不经意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除非大王亲临，否则此时此刻，我巴狞便是此地的法！
“现在这老头已经悖逆我这个法了，怎么，你个小小税吏，也要学他么？”
巴狞的话语说得并不是很重，可仿佛在一瞬间，就击穿了税吏的灵魂，逼得税吏也学他爹之前那般赶忙跪地求饶: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下官心思粗陋，竟在无意间顶撞将军，请将军责罚！”
巴狞冷笑一声。
“你也倒算是识时务。罢了，继续干你的活吧。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老头处决了，看得我着实碍眼。”
几个大头兵反应过来，连忙山呼海啸地挥舞起手中刀枪，向着他爹缓缓逼近。
他那紧捏着卷轴的手此刻简直要用力得直接把卷轴扯碎了！
这就是尘海大陆最残酷的底层法则，强者为尊皇，弱者为尘土！修真者一言，可定凡人生死！
而这所谓的定生死，甚至不需要他们本人亲自出手！
眼见那阳光下晃眼的刀枪就要碰到他爹，他紧握着卷轴的双手也颤抖到了极点。
自己此时出手显然是徒劳无功的，元婴期的巴狞一念之间就可以把自己撕成碎片！
到时候，只怕自己会跟爹父子两人双双归西，只留下老娘一人整日独守空房，以泪洗面！
可是……可是自己的亲爹就在眼前面临着死亡威胁，自己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卷轴已经被他身上所滴落下的汗水完全打湿，他不断“呼呼”大口喘着粗气，两手死命揉搓着卷轴……
终于，一名丘八在举枪对着他爹比比划划后，对准了他爹的腰腹——这样当然不会一击致死，他们这些兵痞，最享受的就是折磨人的过程！
烈日之下，长枪迅猛穿刺而出——
他爹早已放弃抵抗，闭上了双眼。
他嘴巴大张，却瑟瑟发抖传不出丝毫声音。
税吏无言扔却那张税契，准备开始核查下一位上赋者。
队伍中的百姓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幕似的，麻木地低头避免太阳直晒。
而巴狞却突然睁大双眼死死地凝望着天空，面色愈发凝重……
就当那锋锐枪尖即将碰触到他爹黝黑皮肉的一刹那——
一道冲天尖唳蓦地划破长空，割裂了这枣陵大营间的一切纷乱嘈杂，直贯每个人耳中！
顶上日光迅速被彻底掩盖，投下一道巨大黑幕！
阵阵劲风如同惊涛海浪般向前轰然而来，直接掀翻了那几个意图处决他爹的士兵！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而又跌宕起伏，以至于他脑内再无其他念头，唯余眼前场景——
庞大的羽翼绯金交织，光耀万丈，上下扑动似烈火翻腾，连带起尾羽展若赤练、动若流苏，高昂的焰红长喙赫然大开，不断迸发凌厉啼鸣，灿灿如朱雀现世，煌煌如神凤降临！
有一人影踞坐其上，身着破败锦绣服，脸戴灰金青铜面，撕裂的裙带与脏乱的长发一同飞扬狂舞，定睛一看，此人竟没有双腿！
一人一鸟，横绝长空，遮天蔽日！
那人影弯腰垂头，双手耷拉，毫无精气神，与挺拔而坐的巴狞简直是形成鲜明对比。
可从那人影口中说出的话语，却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巴兄……许久不见……
“实是对不住……
“可这老头，我保了。”
然而，巴狞似乎是此时此刻唯独没有被震惊到的那个人。
巴狞只是缓缓取下自己的凤翅头盔，起身，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亮红鸟影，与颓坐于其上的暗红人影。
眨了许久自己那重瞳星目，巴狞才微微叹气，回应道:
“……许久不见。
“不过，就为了区区一个没有价值的糟老头子？
“为什么？
“你曾经，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
听闻此言，众目睽睽之下，那暗红人影低垂的头颅竟缓缓伸直，直至与面前的巴狞相平视。
“不，巴兄这点倒是没看透我……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暗红人影猛地扬头，青铜面具正对灿烈日光，映射出夺目明辉！
“昔日，中原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岐州王氏子一石之诺，当以命相偿！！”
他不再用他那如簧巧舌把秧子编排得面红耳赤，也不再陪阿垚看小人书，甚至连鸭娃邀请他去看他家新孵出来的小鸭他都不去了。
三个伙伴纷纷怀疑，这平常就鬼点子多的家伙是不是背后偷偷探到什么宝了，在刻意瞒着他们三个呢？
某种意义上，他们三个也没猜错。
他确实探到了什么东西，然而那可不是宝贝——那是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根源！
他甚至渐渐开始觉得，先前他跟爹娘无比正常的相处开始变得别扭起来。
娘那看似喋喋不休想啥说啥的嘴好像藏着些假话，本来话就不多的爹更是似乎在背后谋划什么事，而他却要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
这令他很不好受，真的很不好受。
他当然不会“大义灭亲”，向青杉宗供出爹娘的行径来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那不就成畜生了吗？
可他也没法接受爹娘的所作所为——那可是妖怪啊，威胁全村生命安全的妖怪啊！怎么能与那种东西去做交易？！
爹娘把平常对自己待人接物的言传身教都抛到哪去了？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只供出来妖怪的位置呢？也没用，青杉宗的大能何等神通，顺着妖怪的痕迹还怕查不到他家里来？最后还是相当于供出了爹娘。
供出来，出卖亲情；不供，出卖全村。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成熟的人来说都很难抉择，对于他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而言更是复杂，他根本没法在其中二选一。
他索性不去想这个问题，直接选择逃避。
实际上就等同没供了。
不！还有一个解决方案！
那就是去青杉宗，快些变强！
只有他变强过后，自己悄悄下手灭了这个妖怪，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想通了这个关节，他才好歹对生活恢复了些热情，跑去鸭娃家把那群已经换了一茬毛的小鸭子给看了。
至少他有了个盼头，盼着自己加入青杉宗的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心中的困境也能早日消解。
日子这东西，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说它短，正在度过它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像是在被油煎火烤似的折磨，怎么望都望不到明天。
说它长，等到它真正过去的那一刻，你会感觉也就那一眨眼的事。
他也是一眨眼，前往青杉宗山头上入门的日子就快到了。
只不过在上山的前一天，他要先协助早已看着怪异的父母亲处理最后一件事——夏税。
在西罗国与郯国剑拔弩张的情势下，西罗的巨量兵赋连带着各种苛捐杂税掺在夏税里，使整个夏税达到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比率。
夏税的计算很复杂，但具体摊到每一个老百姓头上来说，倒比较简单——
就是留下果腹的那一点点口粮，其余的全部上交罢了。
等他把袋里的粮食倒得一粒不剩后，他爹看着几个竹筐，摇了摇头。
“刚好差一石……”
他娘眉头都拧成一道弯弯绕绕的河水了。
“找其它家东拼西凑一点行吗……”
他爹叹了口气。
“就是找其他家借过才凑到这么多的，不然哪止差一石啊……
“今年家家都难，他们也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他娘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绝望。
“怎么办……那些狗日收粮的眼睛尖得很，少一斤他们都看得出来，莫说少了整整一石了……
“都怪你那时候非要……非要……”
他就这样在一旁静静听着父母的对话。
“好了！
“好了……
“刚好差这一石……命数，都是命数……”
“也罢！大不了……大不了……”
他爹咬咬牙。
“大不了挨一顿打，然后遭那群狗日的抓去出两年劳役！”
他娘一听到“劳役”两个字，眼泪就直接哗哗地下来了:
“你疯都疯了！你晓不晓得现在出劳役是往哪点出？
“我们僰州就挨到郯国边边，现在一看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你要是遭抓起做劳役，那就是去给那群丘八填护城河啊！
“再说要是你走了，哪个来养我们娘两个？”
说着说着，他娘就蹲地掩面痛哭起来。
他爹转过了身，不再面对他娘。
“垄子……”
“老汉。”
他低头应声。
“现在你差不多长大了，也懂事了，该干的活都会干了……万一……万一……
“万一我要出去两年，你决计把你娘好好养到。”
“要得。”
除了答应，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这样吧。”
他爹不再说话，动身把那几筐粮食搬上驴车，而他也在一旁默默搭着手。
装运完毕后，他爹朝身后摆一摆手，拉着驴车加入了永乐乡村民们运粮的绵长队伍。
他望着爹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旋即，他抬手把自己娘的眼泪擦干，对娘说:
“娘，我出去干活了。”
他娘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进房拿了个卷轴，快步出自家小院，又一把拿起草叉，就跟上了运粮队。
刚刚的一番对话让他明白了，不管再怎么说，那也是他亲爹！
西罗朝廷征粮的丘八的行径他可见过不少。
早年阿垚的大爷爷就是因为没把粮交够，被丘八们好一通痛打。行伍粗痞些，下没轻没重，最后竟活生生把阿垚的大爷爷打死了！
这事发生后没两天，西罗国跟郯国就干起仗来，那群丘八直接被调去前线，而这桩发生在乡野贱地的“小情小冤”居然就如此不了了之！
如今他爹缺了整整一石粮食，指不定丘八些会对爹作出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甚至连自己爹的死活恐怕都难保！
哪怕爹也许在跟妖怪做交易，算不上什么好人，然而，爹这么些年来对自己的好可做不得假，养育之恩不得不报！
况且，就算自己爹做了错事，也应该被正大光明地审判，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那群比爹坏得多的兵痞的拳头之下！
自己爹最多就祸害个永乐乡，可那群兵痞，却是在荼毒整个西罗国！
倘若他们只是教训自己爹一下，那也就忍了。可万一他们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自己就得把爹保护好！
念及此，他握紧了自己手中的那张卷轴。
这就是他唯一的手段，为了报答之前除妖那件事，秧子费了好大劲才给他整出来的回报——
这个卷轴里铭刻着秧子的一个功法——灵护，能借助灵力强化自身的各项机能，增强战斗力。
这个功法非常基础，但胜在催动简单，卷轴一撕就行。而且即使只有炼气期的效果，对付那群作为普通人的丘八应该也够用了。
日上三竿，远处数面“西罗”大旌迎风飘扬，枣陵大营将至。
一眼望去，队伍里的农民们没一个是有好脸色的。
他一闪身躲进了附近的树林，暗中观察着情况。
辕门口传来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想来指定是没交够粮食的村民被丘八们殴打所致。
他听着这些凄厉的声音，不断抚摸手中的卷轴，额头上渐渐渗出细汗。
忽然，他一抬眼望见了辕门口的身影，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身影身着黑袍战铠、凤翅明盔，正傲立于辕门营楼之上，端的是一个高大威猛、八面威风！
他分明认得这身影，那正是他们西罗国的大将，名曰巴狞！
他一时间肝胆俱散、失魂落魄，手上的卷轴都险些掉落在地。
须知在这个修真世界，由普通人所组成的军队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某些修真者的功法能够强化他们的战力！
而这些修真者，则无疑成为统兵御卒的将领！
巴狞当然就是一位修真者，据他所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将军最近还突破了元婴期，可称青年才俊，是整个西罗国柱石一般的存在！
本来他还指望如果出现不测，自己能用卷轴跟那些丘八们拼一下，现在巴狞亲自在此坐镇监督交赋，他哪里还有任何机会！
眼下，他只能祈祷自己爹只是被教训一通，不会出什么大事了！
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不知磨了多久，终于轮到了他那颤颤巍巍拿着税契的老爹。
税吏上前一把扯过他爹手里的税契。
“永乐乡……李林家——十石……”
那税吏随即扫了一眼驴车上的粮食，躲在树林里的他被这一眼搞得头皮发麻。
税吏仅只看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老头啊，你这……哪怕是算上这头老驴，迟怕也差了整整一石吧？”
他爹忙不迭跪地，连连叩首:
“今年俺家遭了旱，收成不好，还请官爷多些体谅……”
“体谅？！”
税吏还没等他爹把话说完，就猛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你家遭了旱，别家就没遭旱？怎么别家都交齐了？！
“我可告诉你，这税契上每家每户该上的赋都是我大罗朝廷所精细度算过的，莫说一石，就连几斤的差错也难出！
“整整一石的缺漏，除了你这刁民偷奸耍滑私藏粮食，我还真想不出其它可能啊……”
他爹磕头的频率愈发迅速，几乎都要把额头磕破了:
“非是……非是俺家偷奸耍滑，实是力不能及哇！
“俺屋头还有女人跟娃娃，恳请官爷大量，大量啊！”
那税吏一把将税契扔在地上，瞧见身后几个大头兵已经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冷哼一声，上前把正在连连叩地的他爹一脚踹翻。
“聒噪！
“就这么大量放过你，我大罗法度何存？我们大王天威又何存？！
“倘若今后人人都像你这刁民一样，交赋的时候你家缺十斤我家缺一石，我们大罗还怎么跟那郯国拼命？！”
没等他爹一把老骨头从地上爬起，那税吏就朝身后的大头兵摆摆手:
“着令！依大罗国法，将这奸猾刁民先打个三十大板，再押入役营，服两年劳役以抵偿兵赋缺漏！”
闻言，几个大头兵便甩甩手，面色微愠地朝他爹走去。
他见此情景，却反倒松了口气。
那税吏好像气焰嚣张咄咄逼人，可他看的真切，那实际上是个好人！
寻常碰见这等事，那群丘八指定不会放过这个发泄的机会，必然先行对他爹一通拳打脚踢，随后税吏才会发布命令！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爹的死活就真的难说了！
然而，那税吏却仅仅只是不痛不痒踹了他爹一脚就匆匆下令，看似跋扈，实则是在保护他爹不受多余加害！
随后的三十大板和劳役自然也不是好受的，但最起码，他爹能够暂时从性命之虞之中逃脱了。
那税吏在这残酷的世道里，依靠着自己微薄的权限，已经拼尽了自己的全力去庇护百姓，做了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先生苦心……日后我必有所报！”
他如此在心里暗暗发誓道。
可就在两个士兵架起他爹正准备往役营那边去时，上方突然传来了一阵不但穿透力极强，且威严当中不失清朗的声音:
“且慢！”
下面众人纷纷寻声看去，那声音的来源，可不正是大营主将巴狞么！
此时在大营周围，这样的运粮队伍还有几十个，但巴狞作为元婴期的大强者，同时监控他们所有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此刻，巴狞明显是注意到了他爹这边的情况！
他好不容易放下的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巴狞端坐营楼，双目微闭，声调慵懒道:
“看这老头弱不禁风的，想来也干不了多少活……
“况且，能缺交整整一石赋税，如此狡诈刁民，就算把他送去修城楼，只怕他也会偷奸耍滑、缺斤短两，乃至贻误我军战势……
“……这等刁民，没有在大罗生存下去的价值。”
巴狞的语气显得若无其事，仿佛是在谈论如何拍死一只蚊虫、碾死一只蚂蚁。
架着他爹的两个士兵一听要杀人见血，垂头丧气的神色立马消失，变得无比兴奋，立马把他爹扔在地上，转头便去取武器！
那税吏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税契。
税吏看着瘫坐在地上颤抖不已的他爹，用那税契在满是汗珠的脸上擦了又擦。
良久，税吏还是放下税契，叹了口气，向营楼上作揖道:
“巴将军，缺税者当服劳役，而并非处死，此乃我大罗国法！
“望巴将军不要悖法而行，有损大王权威！”
巴狞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却看也没有看税吏一眼，只是兀自望天，仿佛不经意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除非大王亲临，否则此时此刻，我巴狞便是此地的法！
“现在这老头已经悖逆我这个法了，怎么，你个小小税吏，也要学他么？”
巴狞的话语说得并不是很重，可仿佛在一瞬间，就击穿了税吏的灵魂，逼得税吏也学他爹之前那般赶忙跪地求饶: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下官心思粗陋，竟在无意间顶撞将军，请将军责罚！”
巴狞冷笑一声。
“你也倒算是识时务。罢了，继续干你的活吧。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老头处决了，看得我着实碍眼。”
几个大头兵反应过来，连忙山呼海啸地挥舞起手中刀枪，向着他爹缓缓逼近。
他那紧捏着卷轴的手此刻简直要用力得直接把卷轴扯碎了！
这就是尘海大陆最残酷的底层法则，强者为尊皇，弱者为尘土！修真者一言，可定凡人生死！
而这所谓的定生死，甚至不需要他们本人亲自出手！
眼见那阳光下晃眼的刀枪就要碰到他爹，他紧握着卷轴的双手也颤抖到了极点。
自己此时出手显然是徒劳无功的，元婴期的巴狞一念之间就可以把自己撕成碎片！
到时候，只怕自己会跟爹父子两人双双归西，只留下老娘一人整日独守空房，以泪洗面！
可是……可是自己的亲爹就在眼前面临着死亡威胁，自己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卷轴已经被他身上所滴落下的汗水完全打湿，他不断“呼呼”大口喘着粗气，两手死命揉搓着卷轴……
终于，一名丘八在举枪对着他爹比比划划后，对准了他爹的腰腹——这样当然不会一击致死，他们这些兵痞，最享受的就是折磨人的过程！
烈日之下，长枪迅猛穿刺而出——
他爹早已放弃抵抗，闭上了双眼。
他嘴巴大张，却瑟瑟发抖传不出丝毫声音。
税吏无言扔却那张税契，准备开始核查下一位上赋者。
队伍中的百姓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幕似的，麻木地低头避免太阳直晒。
而巴狞却突然睁大双眼死死地凝望着天空，面色愈发凝重……
就当那锋锐枪尖即将碰触到他爹黝黑皮肉的一刹那——
一道冲天尖唳蓦地划破长空，割裂了这枣陵大营间的一切纷乱嘈杂，直贯每个人耳中！
顶上日光迅速被彻底掩盖，投下一道巨大黑幕！
阵阵劲风如同惊涛海浪般向前轰然而来，直接掀翻了那几个意图处决他爹的士兵！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而又跌宕起伏，以至于他脑内再无其他念头，唯余眼前场景——
庞大的羽翼绯金交织，光耀万丈，上下扑动似烈火翻腾，连带起尾羽展若赤练、动若流苏，高昂的焰红长喙赫然大开，不断迸发凌厉啼鸣，灿灿如朱雀现世，煌煌如神凤降临！
有一人影踞坐其上，身着破败锦绣服，脸戴灰金青铜面，撕裂的裙带与脏乱的长发一同飞扬狂舞，定睛一看，此人竟没有双腿！
一人一鸟，横绝长空，遮天蔽日！
那人影弯腰垂头，双手耷拉，毫无精气神，与挺拔而坐的巴狞简直是形成鲜明对比。
可从那人影口中说出的话语，却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巴兄……许久不见……
“实是对不住……
“可这老头，我保了。”
然而，巴狞似乎是此时此刻唯独没有被震惊到的那个人。
巴狞只是缓缓取下自己的凤翅头盔，起身，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亮红鸟影，与颓坐于其上的暗红人影。
眨了许久自己那重瞳星目，巴狞才微微叹气，回应道:
“……许久不见。
“不过，就为了区区一个没有价值的糟老头子？
“为什么？
“你曾经，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
听闻此言，众目睽睽之下，那暗红人影低垂的头颅竟缓缓伸直，直至与面前的巴狞相平视。
“不，巴兄这点倒是没看透我……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暗红人影猛地扬头，青铜面具正对灿烈日光，映射出夺目明辉！
“昔日，中原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岐州王氏子一石之诺，当以命相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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