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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道非身外更何求

    “如果你说的都对,那么,穆王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仲许再次开口时,显出某种艰难。

    晏诗笑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就是因为,我没有履约渡江的缘故。”

    “果真?”

    仲许再一次睁大了双眼,仍旧不信。

    “重点是细节!如果一个人他都不肯还,那如何指望其他的约定?”

    “可是战甲马匹全都给你们了!”

    仲许愤怒起来,他方才看得清楚,那些穆王骑兵的马匹战甲正是夜间从北岸过去的!怎料转头就再度过了江,对付自己。

    “对啊,既然这些都舍得,为何就舍不得我?”

    仲许一时哑然。

    “若非杨吉如此多疑势利,想以我继续要挟穆王,低估了穆王的决心,将之早早逼反,这会,你应当能收到对岸胜利的讯息了。”

    “什么意思!”

    “你既然已经发现了,杀来的只有我穆王军一支,那么,那杨吉面对的敌人有多少?”

    仲许骤然眉峰紧蹙!一口气提到喉头,想到什么又说道:

    “可联军本就一盘散沙,如果只攻击其中一军,三军坐山观虎斗,又是夜袭,绝非你这般危言耸听。”

    晏诗摇摇头,“联军不动,乃是凭恃穆王军虎视眈眈,谁也不愿出头救援,让他人得利。可是既然穆王军已然渡江杀来,三军再无牵制。杨吉孤军深入,独虎入狼窝,何况怒州金印,就在杨吉项上。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出手?”

    仲许放在膝头的拳头瞬间握紧。

    此刻日已近午,距离昨夜子时已过去大半日,杨吉前军此时恐怕危在旦夕,急等着自己大军南渡救援,不想却被自己耽误在此。

    仲许双掌一拍,暗恼自己糊涂。

    当看见穆王军来袭时,便应当明白过来。

    此际火烧眉毛,他不欲多言,霍然起身,向帐外走去,集合将士寻机渡江,不同穆王军纠缠。

    然晏诗岂会给他这个机会,足尖一钩,便将人绊倒,在他落地之时,伸手拖他按回座椅,顺带摸出他怀中的杨吉帅印。

    “就知道在你这。正好,就差这个东西了。”

    “你想要干什么!”仲许伸手欲阻,却被晏诗指尖一弹,正中腕上脉门,一条手臂登时酸麻无力,“嘶!”不由怒目而视。

    却见晏诗嘴边呵了口气,往怀中掏出的文书上按去。嘴里说道:

    “别费劲了,你走不了。”

    “他们也走不了。”

    “杨吉必死无疑。你若是你还顾念这十万人的性命。这些跟随你多年,鞍前马后,生死相托的大好男儿,还有他们背后殷殷期盼的父母妻儿,你就不该带他们去为杨吉殉葬。”

    “就此投降,穆王能容人,必不会亏待了他们。”

    仲许冷笑,“你以为就凭你们,拦得住我?”

    “你只剩七万了。”晏诗将帅印和文书一同收好,好心提醒。

    “笑话,我就算只剩七万,也足以打败你们。我这些人的性命,还轮不到你来施舍。”

    “打下去,你最多只剩三万,有我在的话,甚至两万不到。这点残兵,经得住对岸哪一军的进攻?”

    “……”仲许沉默片刻,“只要渡江会师,也不是全无希望。”

    “呵,”晏诗忍不住笑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杨吉还能等得到你?真把州军当兔子不成?”

    “利欲熏心,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二个时辰,他还剩下多少?”

    “或者,我不妨再大胆一点推测,杨吉为什么没有拿下穆王军,反让他们渡江杀来?”

    “你是说……”

    “或许不是穆王掩饰得太好,而是杨吉力有未逮。”

    “毕竟,穆王爷不是傻子,总要防着一手。能让十万大军腾不出手来的,想必,不是小阵仗。”

    无视仲许的脸色越来越黑,晏诗道:“要不,你出去问问他?”

    仲许的拳头捏得紧紧,也控制不住脑海中天旋地转。

    他们尚且时刻准备着对穆王反目,晏诗说的,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穆王渡江,那对岸等着主公的,只怕没有天罗,也是地网!此刻南岸情形,比他原以为的还要危急!

    他此刻终于恍然大悟,这伙狼子野心,什么联盟,什么共谋,全都是假的!

    “你!”

    仲许一口老血直冲脑袋顶。

    骂人的话尚未出口,便听得外头脚步声乱,“将军!将军!”

    “对岸求援!”

    “连发三响!”

    “什么?”

    “对面真的败了……”

    “你胡说什么!”

    仲许怒斥着,霍然起身,将椅子带翻,径自大步朝帐门走出。

    后背劲风扑面,他兀自不停,扔下话来:“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带兵同你们好好打一场,生死无悔!”

    “你想得美。”晏诗轻声慢吐,手勾住对方腰带一使力便往将他回拖。

    仲许早有防备,当即回身出拳,袭向晏诗面门!

    她将头一歪,侧身躲过,反手扣住仲许肘弯,将他掼在地上!

    仲许刚要起身,便见长刀抵在身前。

    “我选C。”晏诗说道。

    不待他想明白什么是C,长刀忽而下移!

    他咬紧牙关,皱眉闭目偏过头去,等待痛楚袭来。

    然则只闻飕飕风声,甲片散落,下半身猝然风起!

    仲许骤然睁眼,不免大吃一惊!

    自己裤碎絮飞,双腿曝露,唯有裤裆处,长刀手下留情,尚有片葛遮掩。

    “你干什么!”

    仲许不禁羞恼至极,急忙蜷腿抱膝,伸手拉扯上裳去挡。

    外头听闻帐中似有打斗,急忙靠近,几欲掀帘,“将军?您怎么了?”

    却见晏诗收刀入鞘,抱手而立,浑然不顾身上飘挂着棉絮丝线,目光示意他的窘境,笑得狡黠。

    “不!不!别进来!”仲许急急叫着。

    帐帘动了动,帘下已露出了鞋尖,来人似乎闻声,好不容易收住了动作。

    “将军您没事吧?”来人依旧不放心。

    “没事,咱们这么多人,她不敢动我。”帐中的声音已平静下来。

    “噢。”

    “那……求援警讯……”

    “命令大军集结,做好准备,随时出发!”

    “可……穆王军占领了全部码头。”

    “什么?为什么不早来报!”

    外头声音有些委屈,“不是你让他们登岸的么……”

    内里忽的沉默,似是气结。

    “不过,将军,穆王军还给我们送了不少干粮来,要不,我给您拿点?”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还是敌人送来的!”

    “将军,弟兄们都五日未曾吃饱了,如今又连番战斗……”来人的声音小下去。“他们说,吃饱了再打,这才公平。想不到,穆王军,倒也是群汉子!”

    “蠢货!一群蠢货!”

    仲许恨不能掀帘当头喝骂!

    刚起身行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尴尬顿住。

    晏诗忍俊不禁,“你家将军不要吃的,倒是缺点别的紧要。”

    “将军,您要什么?属下拼死给您找来。”

    “倒也不用你拼死,不过是一条……”

    “滚!”仲许骤然破口大骂。

    来人愣了一愣,才道了声“是,”鞋尖退去,脚步渐远。

    仲许深深的呼吸,闭上了双目,面色复杂变幻,已不知现下是何种心情。

    “你一个黄花闺女,怎生如此无耻。到底是无人教养!”

    “砰!”

    晏诗手中的茶杯登时碎裂!

    满是鲜血的手下一刻掐在仲许的脖子上,“我警告你,说话小心一点!”

    锋利的碎瓷砾几乎深深嵌入自己的肌肤,呼吸寸步难行,眼前只剩晏诗放大的脸,满是几欲噬人的表情。

    他想笑,却出不了气,头仿佛胀水的袋子,昏沉起来。阴影逐渐向中间蔓延,即将完全将视线占据。他唇边的嘲讽却依旧明显。

    晏诗只觉体内真气暴躁得如同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想将眼前男人撕个粉碎!

    久违的杀人欲望再次滔天怒海狂飙腾起,想将她吞噬。只消轻轻一用力,眼前这人便是骨断颈折的下场,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杀了他!”心底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动手。

    “杀了他!”

    “诋毁父母的无知蠢货全都该死!千刀万剐,凌迟鞭尸!”

    呼吸灼热狂乱,身体滚烫得似乎想要燃烧起来。

    眼前人双目暴凸,舌头挤出,面上的紫色逐渐加深。

    她几乎猛地甩开了手,仲许便如软泥般瘫倒下去。

    刚想出手的长刀,只得无奈的停住。

    “该死!”

    晏诗狠狠踢了他一脚放松裸露的大腿。

    来回踱步,想着眼下的办法。此人油盐不进,一时她也拿他没了办法。

    反复来回几趟,她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将刀一收,跪在地上按压他的心肺,迫他早点醒来。

    果然,不消片刻,仲许便咳嗽着悠悠醒转。

    这下好了,眼眸甫睁,晏诗的长刀嗖的一下插在他裆前!

    裂地而入,距他不过毫厘。

    仲许骤然冷汗沁出,顿时清醒,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听说太监会说话,我想试试?你觉得呢?”

    仲许脸色铁青,嘴唇几番翕动,终究硬声道:“要杀便杀,我绝不受辱!”

    晏诗斜了他一眼,眉目冷厉,“耗着吧,等联军收拾完杨吉,再渡江杀来,你们这些兄弟,全都要死。届时再想投降也没用了。”

    仲许兀自沉默。

    她也良久无言,努力平息那股杀人的躁动。终究长长地叹息一声,软下了口气,“不过一条裤子,和我一个女子,便能将你困在这里。事已至此,你还不明白吗?”

    “你将自己的清名看得比杨吉更重,既如此,做一个逆党的忠臣,怎如做一个浪子回头的勇士?以一己之身拯救十万部众的儒将?”

    “你好好想想吧,我去给你找件衫子。”

    为了不让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裸身受辱,晏诗特意没提裤子,只说衣衫。言罢就此出帐去。当真不怕他就此出去,率军作战。

    “你去哪里?想逃?”

    外头立刻有人警觉起来,立即跟上晏诗。

    “别跟着她!让她走!”

    晏诗似乎无声地笑了笑。

    帐子里只剩下了仲许一人。再无人用令他难堪的目光注视着他,可他为何仍然感到莫名地压迫。那扫过双腿间的寒风,好似刮在他脸上一般,针扎似的。外头亲卫的担心询问,也被他厉声骂走。

    对岸情势危在旦夕,此刻无人相阻,这是他最佳出去带领部曲尽忠战斗的时机。可他为何迟迟没有迈出那最后一步?

    仲许双手抱着头,手指狠狠搓弄着自己的头发,难道真如对方所说,自己将清名看得比主公更重要吗?

    “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因为我身为后军主将,一旦清名有损,必然将士不信,号令不行,如何率军作战?”

    “对!定然是这样!”

    “等稍候她将裤子送来,便冒死冲出去,命令大军趁机夺回码头,向南岸驰援。”

    仲许万般念头流转,心下方定,转瞬又疑晏诗,故意拖延时机,久久不回,复又即刻思索起别的办法来。

    反正晏诗已走,要不,割下块帐子来,可这四周皆是自己属下,不妥。还是命人背对着入帐,着其衣衫。

    想着正欲朝外开口,便听外头积雪擦擦作响,似故意提醒他有人靠近。不待他反应,便见一物从帐帘处扔进。

    又闻晏诗声音在外头响起。

    “听说刚才对岸三响求援,那后来呢?可还听见求援警讯?”

    “没……”

    另一个杨军亲卫夺口而出,“别告诉她。”

    “不说我也知道,没再响过了是不是?”

    “因为实在杀得辛苦,已经没机会再发出警讯了。”

    四下竟没人再出言反驳。

    帐中却忽的穿来一声轻响,似有布帛扯破,重物摔倒之声。

    “将军!”

    “别进来!”

    亲卫屡次被喝止,有些古怪,又郁闷,冲帐外意态闲适的晏诗怒道,“你究竟把我家将军怎么了?”

    晏诗还未答话,便见仲许涨红着脸掀帘而出,似磕到了腿,走路稍有些不自然。

    一出来便喝斥:“说什么废话!让你们去集结大军,准备好了吗!”

    四野无人应声。

    晏诗揉了揉鼻子,“我过去了,你们好好商量。”

    说着朝穆王军阵营信步走去。一路杨军众人目光随行,人至群分,悄然让道,如入无人之境。

    待她来到穆王军前,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欢迎之声,簇拥而回。

    反衬得杨吉这边,沉默异常。

    “还愣着干什么!想造反啊!”

    仲许喝骂不止,心头不知哪来的郁气,眼前一切尽皆不顺眼。

    身前亲卫有人低声道,“咱们不是已经在造反了吗。”

    “你说什么!”仲许火冒三丈。

    另有稍微胆大的属下开口,“将军,咱们要不……别打了。”

    “你说什么?”仲许将这话又说了一遍,语气却完全不同。

    他望着平日最亲近的属下,此时却觉得出奇的陌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亲卫垂头不说话,他心弦一动,又看向其他人,其余人等闻此大逆不道之言并无惊讶,只期盼又稍待愧色的望着他。

    “前军十万被二十万包围,打到现在,没救了,难道咱们还要与穆王军搏命,再过去送死吗?”

    “将军,降了吧!”

    “穆王爷是个好主公,他不会亏待我们的!”

    一声声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上。那本就脆弱不堪的信念,登时布满裂痕,碎如瓦砾。仲许下意识松了口气。

    却陡然震惊于自己的反应,难道,自己内心深处忧虑的,不是背叛的愧疚,而竟然是下面士卒的反对吗?

    也许是晏诗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七万威名赫赫的西北军,要么被联军屠戮殆尽,要么窝居藏名,苟安类匪,除了穆王,除了云州,你们无路可去。七万人家属亲眷,此后地狱人间,皆在你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