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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并刀昨夜匣中鸣

    两个时辰前。乐水南岸丰宁县边缘。

    一骑匆匆,在这风雪天里奔驰。

    骑者身体颀长,姿行优美,然浑身风尘仆仆,唇上裂口尽现。若目力好些,还能看见毡帽下的面容,疤痕交错,极为可怖。

    看上去此人已数日数夜未曾休憩,上面的人和这匹马,都快已支撑不住,如此还要没命前行,好似刚从魔窟里脱逃,又似要甩开身后追兵一般。

    此时若有苍鹰仍在天上徘徊,便能看见,在他身后十数里外,果有五骑遥遥缀着。

    难道这便是前头那人驭马狂奔的缘由?

    可若观后方人马,说是追兵,却也过于狼狈。当中那个衣饰最为华贵的胖子首领,气喘吁吁,似有血迹于唇,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能跟上前头那人的速度,已实属不易。

    看这两拨人马方向,皆是朝丰宁以北乐水江畔而去,只是他们若知晓,此番大战已渐近尾声,是否还会如此急迫前行?

    乐水南岸的战斗从拂晓打到午时,除了开始时骑兵尚有几番攻防转换,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反应迟钝的各州军也反应过来,牢牢把守住各面,将叛军渐渐合围。

    骑兵囿于迫近的距离,没法发挥出应有的优势,全靠双方人马你来我往的刀剑劈砍。

    北岸后军苦等未至,杨吉只能数万孤军,固守河滩。

    此间军旗被尸,帐柱裂折,火盆倾翻,残肢裂体尽在马蹄踏下,南岸雪野已成赤地,绵延数十里。

    还能站着的人们却无暇低头,只牢牢的锁住面前敌人。

    一代名将杨吉此刻浑身浴血,华发如丝乱舞,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杀了半日,饶是他这般经验丰富的老将,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示警求援的讯号已经发出,援军却迟迟未至。他仍然不信,穆王有本事将他的十万大军拖住。只想着西北军骁勇,天下闻名,他们疲累,州军亦软。只消再坚持片刻,仲许率大军杀到,便是他雄风大展之刻!

    身上无数道的伤疤无不在提醒着他,战场除了形势优劣,便只剩下意志力的拼搏。尤其是在这双方疲痹之时,胜利属于最后倒下的那一个。

    敌军虽二倍于他,然边军强悍,是以他即便鏖战至此时,雄心亦不曾熄灭。

    “杨吉,投降吧!”

    昱王意态高昂跨坐马上,遥遥喝道。

    杨吉冷笑,将手中滴血长刀点向远处昱王,“宇文匹夫,安敢与我一战!”

    “念你过往有功,你若此刻投降,本王必面呈皇上,饶你不死!”

    “我呸!”

    杨吉怒斥,“别假惺惺了,你怕是恨不得即刻摘了我这脑袋,拿去换怒州之地!”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世家贵户,说话行事全都一副娘们做派!连带的兵也全都是无骨鼠辈,连我西北军一刀都不够砍的!”

    “贱籍之子,休得猖狂!待我取下尔等头颅,看你如何!”

    “放箭,放箭!”

    昱王大喝道!

    “王爷,那处还有咱们的人!”

    “废话,我用你说!”

    “咱们人多,不怕耗,耗死他,快去!”

    箭雨纷繁,如催命黑云,不分敌我笼罩而下。鏖战众人纷纷找掩体躲避。

    如此一来,杨军只得再退。

    “宇文老儿,真够狠的!”杨吉在身旁将士的护卫下,向后退走,含恨骂道。

    “弓箭手,咱们的弓箭手呢!”

    杨军零散的弓箭手冒着箭雨上前,亦是狠狠反击。

    “稳住,给我稳住!”

    “待得援军北至,就是咱们的天下!”

    昱王正欲催马上前,命将士冲杀,却见己方阵营突现一人,身形瘦长,如出鞘利剑,横扫千军,有万夫莫当之勇。

    看那身手矫健如猿,姿态之潇洒,出手之迅疾凌厉,着实令人见之难忘。如此的武林高手,可往日却并未曾见过,宇文修不仅一时怔忡。

    却见有他领阵,武林众义士大为振奋。尤其霍倚秋所率的凤鸣楼,紧紧跟随那人身后,硬生生如一柄尖椎,深深插入叛军之中,往杨吉方向指去。

    看他那样子,丝毫不顾后头阵型是否跟上,只一个劲往杨吉所在突杀,大有于数万军中取敌将首级之意。

    那人仅凭一杆横笛纵横敌阵,于刀丛箭雨之中宛如凌波踏步,笛尖未见血,却敌倒如草折。哪有半点方才途中疲惫之态?

    除了悄然归于不远处联军阵型的那胖子五骑,谁也不知,此人便是方才马背上急突的少年。

    宇文修大为激赏,忙问左右,“此人是谁?”

    左右亦尽皆茫然,“好似,此前未曾见过。”

    “看凤鸣楼隐隐护卫之意,难道是凤鸣楼中新至的高人?”

    宇文修见猎心喜,急道,“我辈正需此种高才。抽空去打听下,看看此人姓甚名谁,何方来历,若有机会,招揽过……呀!”

    昱王颇为兴奋,岂料说到后头却突然惊呼,似无限遗憾。

    只因对方偶尔的一次转头,他瞥见对方面上疤痕恐怖,宛如瓷器龟裂,未有完肉,着实令人不忍卒视。

    如此尚罢,若得属下如此,平日将面容遮起便是。可更重要的是,此人不仅面容似鬼,眉下更有黑布相遮,竟是不良于视的盲人!

    宇文修大为可惜,只叹天妒英才,事无两圆。

    无情大师等,却只觉又多一个少年英豪,匡扶正道,后辈可期。

    然在他身侧不远处,薛鳌望着前头那个万众瞩目的身影,面色极为难看。

    对着跪在自己身前的肥鸡泛起笑道,“重重守卫,竟然让他逃了?”

    “还能当着你们的面,疾行千里过来替凤鸣楼争面子。你这差事可真会办。”

    这话自然无须他想,指的便是敌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紫笛修罗——

    柳叶刀!

    不曾想,他竟从薛府逃出,未及躲藏,反堂而皇之疾行千里赶到全国瞩目之地,平叛的前线,两军阵中!

    肥鸡不仅严防死守竟没将其困住,反被其所伤,如今半是追赶,半是请罪,这才带伤赶路,未敢稍慢。深知薛鳌看见柳叶刀的那一刻,若自己还未到,便是怒上加怒,数罚并行。

    只是他这沿途数日来不眠不休,也始终想不明白,柳叶刀明明伤重,何以如此突然好转,连自己也猝然不敌。

    他此时冷汗如雨,垂头恭顺,一片雪花飘进他裸露的后襟里,他却连动都不敢动一分,只道,“属下知罪,甘心受罚!”

    “只是,他明明伤重,不知他怎的一夜痊愈,对战数位高手,仍能将属下打伤。如此充沛内力,不像伤重之人。此事不敢欺瞒主上,望主上详查。”

    “有人助他。”

    薛鳌冷冷道。

    “此事你若不查清楚,以后就不必在我身边了。”

    “谢主上!属下必然查个水落石出。”肥鸡深深叩首,将整个肥肉堆叠的脸,埋进薛鳌足前的积雪里。血迹犹在,半红半白。

    前头霍倚秋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喘着粗气看向前头,只见柳叶刀距离他们越来越远,阵势即将被杨军隔断。

    “小刀!”她不禁急道,“危险!快回来!”

    前头的舞象青年却置若罔闻,仍旧只顾前不顾后,如独木逆流,长笛所向,江水两分。

    “你想干什么?她已经死了!你还要为她殉葬吗!”

    谭涛于她身侧杀敌经过,抽空埋怨,“不是你故意为之,师弟又怎么会知道晏师妹出事,明知道他们……偏喜如此。”

    霍倚秋本就因运功酡红的脸如此更加恼怒涨红,“说什么!不过一介外人!死便死了!”

    屠百里更觉聒噪,干脆砂锅拳头一扫面前杨卒,加快步伐跟上前去,对着从旁偷袭过来的长刀飞腿踹去,骂了一句,“多事!”

    霍倚秋闻言刺耳至极,脸色红白交替,刚要出言,却被邱敏拦阻,“秋妹累了便歇歇,不必跟这般紧。我护着你便是。”

    她一记白眼按不住嫌弃表情,“用不着你安慰我。我还不需要你来相护。有本事,你也像他那样啊!”说罢亦跟在众人身后,随柳叶刀杀去。

    邱敏循着她目光所至,见柳叶刀身影如惶惶烈日,映照进两军万千人的眼中,顿如当胸遇刺,容色同死人般难看。

    杨吉在身旁众高手掩护下往战阵深处退去,见之情形也不禁感慨,“来者何人,竟如此刚猛,吾若得此人,何愁天下旁落?”

    此番言语落在梵十等人耳中,却极是刺面。不消吩咐,又有数人离队上前,意图拦阻柳叶刀的脚步。

    此乃是彰显声名,提高身价的好机会。他们岂会不知此番道理?

    只不过先前,已有数位杨军高手,连番折损于那紫笛之下,反成了柳叶刀声望的踏脚石。

    梵十却犹自不忿,“将军不闻,他可是为着晏诗来的。这番用命,乃是来取将军性命。”

    杨吉他耳力自然不如习武之人,霍倚秋那声大喊,乱军之中未曾听清。故而奇道,“噢?我道晏诗乃是穆王姘头,怎的又冒出来一人,还是如此高手。”

    语气中大有惋惜之意。只怕若是留住晏诗,送与此人,怕也不是不能让其为己所用。无奈一切已成定局,悔之无用。

    梵十不想反激出杨吉如此想法,不由斗志腾起,狡狯冷笑,“我去会会他。”遂剥下身旁士卒铠甲,套上身来,混于兵卒中间,向柳叶刀缓慢靠近。

    恰逢柳叶刀正与一缺牙老翁比拼,人称“朽木生花”谢老三,一双枯瘦手善锁人兵器,梵十寻机,见紫笛正巧落入瓮中,便即阴险出手,甲衣下的算盘骤然拂向柳叶刀眉尖。

    以甲胄之声响,乱他之耳目,叫他放松警惕,以为只是普通步卒,应对不暇。

    柳叶刀果然耳朵一动,将手中长笛赫然迎来。

    以算盘对上笛上的朽木手!

    果然樊篱炸裂,朽木四散!

    然而笛刚欲走,朽木却生花,谢老三的十指如同花枝,主动散开,却是为了复缠上他的手腕来,如疾风骤雨,按点他的数处脉门!

    与此同时,算盘在碰上朽木之时便算珠离体,藉由方才之惯性,朝柳叶刀星散扑去!

    柳叶刀腕上生花,身落星雨,似是避无可避。可他却面无表情,主动反扣住谢老三的指缝,仰身将之一甩,当即以他为圆心,四周劲风扫荡!

    待他手一松,谢老三扑通一声,落于地面,浑身布满数十个血洞,已然死透。那大张的嘴里,又缺了半颗牙。

    旁人士卒见状,无不心惊胆裂,方知前头同袍受伤倒地,已是此人慈悲留手。

    然梵十却看也没看数年同僚的尸体一眼,早已将空荡荡的算盘横在柳叶刀身前。

    同时另一拳在更前头急速挥出!

    他已知晓对方的空门。对方看不见,只要无有声响,只消等在那处,对方自会自伤。

    柳叶刀果然毫不知情,听闻眼前拳风,果不迟疑,长笛迎出。

    然却刚好穿过算盘中空,不偏不倚,直直对上梵十的拳头。

    “好厉害的感知!”

    梵十不由心道。却亦不慌,撤开拳头,将算盘扭转,击其手腕。

    同时淡淡开口,“她被鸩杀时,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你?”

    拳头再次蓄力,横在他身前静静相待。

    柳叶刀手腕一顿,气势陡变,长笛指向果然微偏,闪过算盘后暴怒出手,直向梵十拳头而来,却又因方才稍顿,偏了一丝,将梵十拳头让进了自己身前!

    好似自己将心口主动送往梵十拳头一般!

    后头霍倚秋见之不由震悚,脱口而出,“退后!”

    话音犹震,却来不及。长笛与拳头彼此相错,抵近对方身前。

    只不过,拳头对着的是柳叶刀心口,而长笛前端,却是梵十肩上,空空之处。

    梵十笑意刚起,却见紫笛洞口黑黝黝,莫名生出一丝胆寒。当中利剑如愿出鞘,割破他的颈边。

    仿佛霎时间身体的热意随着那处破口,汹涌地外溢。

    梵十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对方的心跳,缘何如此强劲,好像充满愤怒。

    此刻江面处的视线里,数艘庞然大物,正缓缓显出轮廓。

    “将军,将军你看!”

    “咱们的援军来了!”

    “哈哈哈哈……”杨吉仰天大笑,声如洪钟,“宇文老儿!拿命来!”

    联军众人面色剧变,皆转头望去。

    江面旌旗猎猎,楼船浩荡,穿风透雪终于清晰显露于人前。

    宇文修转忧为喜,反笑道,“杨吉你看清楚,那是谁的旗帜!”

    话音未落,便听得江面上一声清音嘹亮:

    “杨吉匹夫!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