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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狼獾

    开拓纪元1085年,4月9日。

    顾谨言松开操作杆,关闭动力核芯。

    引擎的轰鸣逐渐平息,高逾十七米的“猎狐犬Ⅲ型”屹立在大地上,机体各系统相继进入待机自检状态,只有监视器还亮着暗红的光。

    他坐在驾驶舱里看了眼屏幕上方的击坠记录仪,绝大部分用于战争的MH里都会搭载这么个小玩意儿,用来记录驾驶员击毁的敌机数量。此刻记录仪的数字定格在“7”,这代表他今天已经破坏了七台敌方机甲。和前几天的非一即二相比,今天的收获已经算是颇丰。

    他又将视线重新移回屏幕,在距离很远的主战场上,战斗已经进入尾声。地面上满是大滩大滩的机油和润滑液,以及失去行动能力的机械残骸。雇佣兵们以绝对优势的火力收割着战场,将反抗军杀得溃不成军。

    这本就是一次不对等的战役,双方的机体性能和驾驶员素养都不成正比。

    被联邦官方聘请来的雇佣兵们统一配置了全副武装的第四代MH“猎狐犬Ⅲ型”,还搭载了利于大气层内作战的实弹枪械;反抗军们则是清一色的“重锤Ⅱ型”,属于连辅助AI都没有的第二代机体,放在科技最先进的那一批星球是能被摆进博物馆的古董。

    只要雇佣兵这边驾驶员足够稳健,那么猎狐犬Ⅲ型和重锤Ⅱ型的伤亡比率基本会维持在1:5以上。重锤Ⅱ型的粒子射线步枪在地表使用甚至无法刮花猎狐犬Ⅲ型的反射涂层,因此重锤Ⅱ型们的有效攻击大多来自贴身后的大型冷兵器劈砍,或者数量少得可怜的榴弹炮,炮弹每一次命中都能掀开一台猎狐犬Ⅲ型的大块装甲。

    “猎狐犬小队成员,汇报伤亡情况,死了的都爬起来吱一声!”耳边响起了一个粗犷的声音,那是雇佣兵小队的队长曼登·赫拉姆,他用通用语在队内通讯里大吼。

    “灰鸽报到!我还没死!”

    “雪橇犬报到,目前还活着。”

    “哈哈,孔雀报到,活得好好的!”

    “鸠报到。你们这群崽子没死真可惜。”

    一个接一个声音在队内通讯里依次响起,听起来都很年轻,夹杂着口哨声和调笑声,还有人故意拿捏嗓音模仿曼登的语气。死人自然是没法开口说话的,但大家早就习惯了队长的黑色幽默,加上反抗军的不经打,此刻都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顾谨言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盒咖啡棒,挑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在轮到自己时轻声道:“狼獾报到,状态良好。”

    苦咖啡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看了眼时间,下午18点46分。如果战况一直这么顺利,他在本轮作战结束后还有空闲去医院接妹妹出院,再亲自下厨做几道菜,陪她吃一顿团圆饭。他们已经许久没有独处过了。

    这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在频道内响起,带着惊恐和不敢置信:“驯鹿报告!东南方向出现敌方不明机体,请求支援,请求支……”

    话音未落,通讯就被掐断,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噪音。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这种突然的信号中断往往意味着通讯另一边的驾驶舱已经被摧毁,驾驶员还没来得及传输完消息就已死亡。驯鹿死前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

    队内通讯一阵寂静,大部分人显然还没回过神。战场上已经呈现出一边倒的事态了,反抗军的单兵素养和机体配置都很堪忧,什么样的变故能让一个饱经沙场的老兵如此惊恐?反抗军出动了什么样的底牌?

    “东南方向?谁离驯鹿那边最近?立刻汇报情况!”曼登队长反应过来,厉声命令。

    顾谨言盯着驯鹿信号最后停留的坐标,默默将嘴边的咖啡棒掐断,余下的部分重新塞回盒子里:“这里是狼獾,敌人的点位在一座山丘背面,我正在前往查看。”

    他按下开关,引擎的轰鸣重新响起。短暂的休憩结束,这台肩部蚀刻着狼獾图案的猎狐犬Ⅲ型重新动了起来,推进器全功率运转,拖曳着尾焰越过了侧方的山丘。

    两台机体迅速被监视器捕捉,连带山丘背后的场景一起传回顾谨言面前的屏幕上。

    属于驯鹿的那台猎狐犬Ⅲ型倒在山坡上,整条左腿被切了下来,大量电火花从切口处迸射而出,点燃了泄露的机油,火焰熊熊燃烧;另一台造型狰狞的机体站在猎狐犬Ⅲ型前方,它正将一柄巨型阔剑的前端从猎狐犬Ⅲ型的驾驶舱位置抽出,剑尖上带着斑斑血迹。

    队内通讯里象征驯鹿的信号光点已经消失了,这代表他已经失去了生还的希望,和小队其他成员的链接彻底断开。

    顾谨言开启了监视器画面共享,双眼微微眯起。以他的经验,迅速判断出眼前这台敌机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量产机,或许它曾经是,但现在早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台经过大量非法改装的MH。它的左臂宛如一个巨大的螃蟹钳,两肩扛着黑黝黝的炮管,右臂自手肘关节以下与那柄阔剑相连,机体的其余各部分也充斥着不同程度的改造痕迹。这些部位显然都来自各种不同型号的机体,以至于它看起来全然没有美感,宛如东拼西凑的科学怪人。

    那些改造用的部件里有很多甚至未必来自人形机体,其规格更接近兽形或者飞机坦克。这些不同规格的部件与MH的系统并不兼容,是以外部挂载的姿态强行安装上去的,也不知里面的驾驶员要如何操纵。

    只有它的头部副监视器还保留着重锤Ⅱ型的外貌,但是不是原装货还两说。

    “见鬼,这什么东西!”曼登看见这台敌机也吃了一惊,但他迅速作出了决策,“狼獾后撤!这不是单人能对付的家伙,它的性能在我们之上!狗屎,反抗军哪来的财力改造出这种怪物?这东西的驾驶员是怪胎吧!”

    “不是怪胎,它的驾驶员大概接受了某种手术。”顾谨言语气平静,注视着那台已经朝着自己转过身的敌机,猛地将踏板踩到底。

    “等等,你在干什么?”曼登大吃一惊,在他的视线里,代表着狼獾的坐标居然不退反进。通讯那头的年轻人并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往后撤退,恰恰相反,他向着怪物发起了冲锋!

    曼登怒火中烧,但又有些憋屈。这已经不是那个小子第一次违背自己的指令了,他一直都是队伍里的刺头。可驯鹿的死已经表明了改装MH与猎狐犬Ⅲ型之间的性能差距……也许比猎狐犬Ⅲ型和重锤Ⅱ型的差距还要大,因为直到击毁了驯鹿的座驾后它身上居然没有多少弹痕。狼獾冲上去的行为无异于送死!

    曼登知道狼獾的驾驶技术确实不错,可驾驶技术好就能无视机体性能的差距了么?如果可以的话,那MH还要技术更新迭代做什么?

    “狼獾,我命令你立刻后撤!”曼登拍打自己座位边的扶手,以此表达内心的愤怒,“想想你的妹妹!你死了我可不会给她发抚恤金,而她还等着你活着回去赚医药费!”

    但通讯另一边,顾谨言却忽然笑了。

    “就是因为她,队长,”他轻声说,“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只差一个击坠数的赏金,我可以给她买一个生日蛋糕。我答应过你不主动跟其他人抢功劳,但现在这台不算,因为你们都处理不了。”

    曼登愣住了,只觉得荒谬。他想破头也想不到狼獾这次违抗命令的理由会是这个。狼獾的经济状况不好在队内一直不是秘密,但无论如何拮据,他从没和队友们借过一分钱。但这一次,为了那点小小的尊严,他需要支付的代价可能是生命。

    你拼命的理由……只是一个生日蛋糕?

    曼登泄气地靠回椅背上,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也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阻止狼獾了,因为那家伙已经关闭了语音,他骂得再怎么难听对面也听不见了。而狼獾的机体和那架改装MH的距离正越来越近,不出十秒就会发生遭遇战。

    “队长……你先别急,狼獾敢冲上去就肯定有把握的对不对?”雪橇犬站出来打圆场。

    “闭嘴!”曼登没好气地呵斥一句,“我算是看出来了,那小子压根就是脑袋有毛病。他代号干脆别叫狼獾了,他就是一条疯狗!”

    曼登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操控自己的机体掏出榴弹手枪,对着附近的一台敌机点射过去,精准地打爆了那台重锤Ⅱ型的驾驶舱。原本正牵制那台敌机的佣兵立刻发出哀嚎,埋怨队长抢了自己的击坠数。

    “你在叫唤什么?回去之后老子又不是不补给你!”曼登怒吼,吼声如魔音贯耳。

    “是是是。”那名队员立即闭上嘴巴。

    顾谨言已经听不见队长的训话,但猜也能猜到那个中年男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他静静凝视着屏幕里的改装MH,知道那台机体中的驾驶员一定也在看着自己。

    这时一条陌生的通讯请求接入进来,顾谨言接通,屏幕上显示出另一个驾驶舱内的情形。

    头部缠着绷带的年轻男人坐在驾驶位上……已经不能称之为“坐”了,因为他双腿自膝盖以下被完全截去,取而代之的是两条与舱壁紧紧相连的金属义肢。他的双臂也经过了同样的手术,两根粗大的输液管插进他的脊椎,将他和他的座驾锁在一起。

    顾谨言先前的推测没错,能支撑起这样一台缝合机体的驾驶员必然接受过非人的手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人机一体”。

    改造MH的驾驶员一只眼睛被绷带盖住,露出的那只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挂着粘稠的液体,状若疯癫。针对神经进行的手术已经很大程度破坏了他的大脑,以此换来远超成本的机体性能提升。

    绷带男子死死地盯着顾谨言的脸,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发出嘶哑的低吼:“你们这群联邦的走狗!你们杀了我的父亲、我的妹妹……你们都该死!都该死都该死都该死……”

    顾谨言面无表情。猎狐犬Ⅲ型抬起右臂,抽出了背后的高功率光束军刀,灿红的光束切开空气留下一道灼热的轨迹。同一时间改装MH做蹲伏状,以脚下的残骸为踏板,迎面朝他发动突进。

    这是一次体格完全不匹配的狭路相逢,双方互为猎手也互为猎物,都没有要躲避的意思。绷带男子驾驶的改装MH高度超过了二十米,猎狐犬Ⅲ型的体型和它比起来像是孩童之于成人,冲锋时的声势也远远逊色。

    冲锋过程里,改装MH不断调整着两肩的炮口,一颗又一颗炮弹轰向猎狐犬Ⅲ型,但都被后者敏捷地规避开了。而猎狐犬Ⅲ型始终没有发起反击,它只是手持光束军刀加速再加速,像是沉默的武士。

    当双方的距离拉得足够近,改装MH停止了火力压制,右臂衔接的巨型阔剑高高举起,然后带着呼啸的风声砸下。猎狐犬Ⅲ型挥刀格挡,高功率光束军刀将改装MH的阔剑直接自中间斩断,融化的铁水随着掉落的剑刃一起砸入尘土。

    但下一刻,猎狐犬Ⅲ前进的势头就被遏止了,因为改装MH左臂的巨钳已经夹住了它的上半身。在猎狐犬Ⅲ型挥刀的同时,改装MH接着阔剑遮掩视线,巨钳自下而上锁住了猎狐犬Ⅲ型的上身!

    绷带男子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疯癫,他剩余的理智中居然保留着惊人的战斗智慧,或者说狡诈。

    此刻偷袭得手,他嚣叫着扯动左臂的义肢,改装MH的巨钳随之收拢。隔着厚厚的装甲,坐在驾驶舱里的顾谨言能听见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外面传来,那是猎狐犬Ⅲ型的部件在重压下扭曲变形。

    改装MH的右臂也砸下,它将断裂的阔剑砸进猎狐犬Ⅲ型的左肩连接处里,然后猛地向外扯动,将猎狐犬Ⅲ型的左臂连带着大片电缆一起扯了出来。

    猎狐犬Ⅲ型左手中的光束军刀随之脱落,它已经失去了这件明面上最能威胁到改装MH的武器,而行动能力也严重受限。巨钳的阻碍封锁了猎狐犬Ⅲ型右臂的大部分活动空间,它既无法取下背后的光束步枪也无法掏出搭载在腰间的榴弹左轮。现在的猎狐犬Ⅲ型手无寸铁。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绷带男子眼中的血丝逐渐加深,他觉得对面这台机体的驾驶员也没有什么特别,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对方死亡的情形。改装MH的肩炮开始调整朝向,目标直指猎狐犬Ⅲ型的驾驶舱。

    但他的动作忽然停滞了一下,因为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并没有出现在敌机驾驶员的脸上。那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年轻男人面色如常,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绷带男子意识到了不对,可已经晚了,在改装MH的肩炮锁定完毕的前一刻,被巨钳压制的猎狐犬Ⅲ型忽然抬起了仅剩的右臂,抵住了改装MH的驾驶舱。它的右手忽然解除了与腕关节的连接,掉了下去,露出了隐藏在内部的漆黑枪管。

    难怪猎狐犬Ⅲ型全程都没有动用右手,因为那只机械手在很大程度上根本就是个装饰品。会对自己机体进行改造的人并不只有绷带男子一个……他面前这台也并不是完全原装的猎狐犬Ⅲ型。

    “抱歉。”顾谨言低声说,食指收紧。

    三声炸响从猎狐犬Ⅲ型的右臂中传出,第一发穿甲弹在改装MH的板甲上开了个口子,第二发子弹透过口子钻了进去,第三发子弹从驾驶舱另一边钻了出来,带出一团血雾。

    通讯上的画面随即陷入漆黑,链接中断,画面变成了无意义的频闪雪花。

    两台机甲相对而立。在失去了驾驶员的操控后,改装MH已经无法进行更进一步的行动,核芯的轰鸣渐渐平息,钳制着猎狐犬Ⅲ型的巨钳松开,左臂无力地垂下。它正逐渐死去。

    猎狐犬Ⅲ型抬起右臂,用枪管轻轻敲了一下改装MH的头部。改装MH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巨响,在沙地上掀起大片的尘埃。

    顾谨言松开操纵杆,打开抽屉,将那半根剩下的咖啡棒再次叼在嘴里,然后打开了驾驶舱。带着灼热和火药味的空气从外面灌进来,他感受着舌尖的苦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击坠记录仪上的数字从“7”跳到了“8”,当改装MH被击毁后,这片战场上的最后一台反抗军机体也宣告了消弭。等猎狐犬小队撤退后,来自联邦官方的后勤人员们会接手这片场地,回收MH的遗骸。而佣兵们要做的只是去财务办公室领取各自的报酬,好好睡一觉,然后迎接下一次战争的召唤。

    这时他的队友们终于赶了过来,一台又一台或完好或战损的猎狐犬Ⅲ型翻过了山丘,正在朝这边靠拢,领头的那台肩膀上蚀刻着藏獒状的纹样。隔着老远,顾谨言已经听见曼登暴躁的咒骂。

    看来那家伙的确被气得不轻,直接打开了机体的扩音器,大嗓门离了几百米都能听见。

    顾谨言嘴角微微上扬,把最后一点咖啡棒的残渣嚼碎后咽了下去,然后按下操作面板上的按钮。舱门连带着外部装甲快速关闭,将曼登那气急败坏的吼声隔绝在外。

    驾驶舱内只剩安静,屏幕上是火焰、残骸以及逐渐朝着地平线靠近的夕阳。他静静靠在椅背上,开始回忆妹妹小时候喜欢什么形状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