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人
“进。”办公室里传出低沉的男音。
顾谨言放下敲门的手，走进办公室。门其实一直没锁，但他还是轻敲了两下门板，向办公桌后的男人示意了自己的到来。
办公桌后的男人头发杂乱，胡须花白，如一头迟暮的雄狮。一条醒目的疤痕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巴，让他本就威严的脸庞多了几分可怖。
陆星联邦第22战区财务管理办公室主任施泰特·墨尔，一个气场与职务完全不搭的男人，在调任到这里之前他据说曾在诺顿星的某个殖民卫星服役，一度获得上校军衔。而在一次军事行动失利后，他身上留下了无法治愈的伤势，不得不从前线退了下来，军衔也被一抹到底。
施泰特抬头看了顾谨言一眼，手指划过厚厚的一沓信封，从中挑出一封拍在桌子上：“一共八架常规重锤Ⅱ型，每架算你六千通行券，合计四万八千。”
顾谨言默默站在办公桌前，看着老人将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几张纸钞，接着又从桌底下拿出一罐淡蓝色的药剂，压在纸钞上往这边滑了过来。
“你妹妹这周需要的试剂。黑市那边最近货物紧缺涨价了，一瓶四万通行券。我再收10%的手续费，一瓶算你四万四，再扣除你机甲这次的维修费用……这是你今天的600通行券。有意见么？”
顾谨言拿起六张钞票和那瓶蓝色试剂，摇了摇头：“没有。”
施泰特将信封收起，低头继续处理起桌子上的文件，下达了逐客令：“没意见就滚吧。你们这群佣兵还真是苍蝇赶着热屎吃，工资月结不够非要日结，早晚贪死在战场上。”
顾谨言转身就要离开。他并未抗辩什么，因为争辩了也不会有用。这个时代雇佣兵的地位和他们的性命一样不值钱，如果雇主看你不顺眼找理由把你开了，很快就会有新的一批佣兵填补上来。
施泰特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跟附近几片战区的负责人相比已经算得上慷慨。他至少真的会结账。
“等一下。”老人忽然叫住了他。
顾谨言回头，一个信封从办公桌后抛了过来，他伸手在半空中接住。
“你们队里今天死了个人对吧？代号驯鹿的那个。这是他今天的赏金，一万八千通行券，一张没少都在里面。他遗嘱上点名的受益人居然是你。嘿，真稀奇，如果不是看你们年纪都不大，我几乎要以为你是他和哪个妓女的私生子了。”
顾谨言眼帘低垂，把玩着手中厚厚的信封，有些走神，片刻之后低声道：“谢谢。”
施泰特顿了顿，扯动一下嘴角，讥讽道：“怎么？你以为我会把这笔钱私吞了不成？我可没兴趣要死人的东西，死人财压在手里容易招晦气。”
顾谨言拉开作战服的拉链，将信封揣进怀里，穿过长长的过道，乘电梯来到大厦底层。再往下就是地下机库，此时猎狐犬小队剩余的十六台MH都停在那里，接受后勤组的维修。他走出电梯，正好旁边电梯的门也打开，一个光头壮汉从里面走了出来。
“哟，狼獾，晚上好！”光头壮汉热情地朝他打招呼，“很高兴看到你还活蹦乱跳的，哈哈。”
壮汉下身还穿着松松垮垮的作战裤，但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结实的肌肉几欲裂衣而出。他眼圈有些泛红，但脸上挂着兴高采烈的笑容，走过来仗着身高优势用臂弯揽住了顾谨言的脖子。
顾谨言轻轻颔首：“晚上好，孔雀。”
这个肌肉大只佬的代号居然是孔雀，也不知道他在给自己区代号时是怎么想的。驯鹿还在时经常拿这件事开玩笑，说你要是雄孔雀的话那孔雀恐怕都要绝种了，因为看见你就得夹着屁股跑。代价往往是被孔雀按在地上来一记完美的裸绞。
不过今后再也没人会嘲笑孔雀这个与长相不符的代号了。顾谨言伸手摸了下胸口，隔着作战服，仿佛能触摸到信封上的余温。
孔雀松开胳膊，在他的肩膀上砸了一拳：“你这身板不行，得练。”然后抬起自己右臂，肌肉绷紧，展示了一下他那夸张隆起的肱二头肌，“像我这种，这才是健康的体型，哈哈。”
顾谨言心说你在这儿开屏给谁看呢？这里又不是动物园，没有适合你的雌孔雀。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好的，回去后我会让悦风监督我。”
然后他随口转移了话题：“你从机库上来？”他刚刚注意到旁边电梯的指示灯是上行键。
孔雀“嘿”了一声：“还真是瞒不过你，我刚刚在跟后勤组的组长唠嗑，求他给我换一款操纵杆，通用公司最新的那个‘权力11Plus’。哈哈，你真该体验一下，那个手感，那个阻尼感，棒极了！”
“价格应该很贵吧？”
“贵是有那么点贵，不过我跟组长商量好了，他从厂家那边弄一套直供货，按市面上七折的优惠卖给我，只要十五万左右。我平时紧一紧，省点钱，等这次委托结束应该就能换上了。”
“你对维尼真好。”顾谨言道。
“小熊维尼”是孔雀给自己那台猎狐犬Ⅲ型取得名字。他还给队里每一台机体都取过名字，比如顾谨言的叫“智者猫头鹰”，队长曼登的叫“跳跳虎”，雪橇犬的那台叫“小猪皮杰”，乌鸦的叫“瑞比”……整个《小熊维尼和他的朋友们》剧组一起变成机甲搞团建。不过在曼登的带头作用下，大家都没采用。
《小熊维尼和他的朋友们》是一个在宇宙航行时代开启前就存在的动漫IP，在开拓纪元初开始以每五年一部的频率拍摄电影，基本都是合家欢喜剧，到现在已经累计了两百多部。前阵子孔雀提议过全队一起去看最新一部《小熊维尼和他的霸天战甲》，但因为觉得太幼稚被大家婉拒了。
“哈哈，先不聊了，老大今晚叫我们一起聚餐来着。”孔雀大咧咧地又给顾谨言来了一拳，“你要去接你妹妹吧？我看队长没喊你。”
“你们吃就行了，我接完她回家自己做。”顾谨言还了他一拳，“回头见。”
“回头见！”孔雀大笑着跑出去了。
顾谨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大厦。
陆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接近母星气候的星球，万物初生，乍暖还寒，略带着凉意的空气从领口钻进去，不过他并没有受到影响。
和开拓纪元前的人类相比，由于经过一代又一代胚胎里的基因改良，本世代的人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新人类”，无论体魄、耐力还是其余属性都全方位超越了上个世纪。这是一种人为的进化加速。
有专家做过预言，再过十个世纪，未来的人类可能会进化成全新的物种，如果将前纪元人类复活过来，他们之间会存在生殖隔离。
不过顾谨言一向懒得管这些，他反正活不到那时候，犯不着为了人类存续的伟大事业发愁。
顾谨言走上天桥，刷卡进入车站，搭乘途经战区家属医院的空中列车。车厢内很空旷，乘客们大多满脸疲惫，有的身上还有伤。穿着其他小队队服的雇佣兵们或者年轻的联邦士兵们靠在座位上，双臂环胸打着盹，鼾声震天。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掏出手机，在网上商店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款童话城堡外形的8寸蛋糕，价格388通行券。他想了想，又把奶油改成了动物奶油，价格飙升到了499通行券，再选择加急配送货到付款，价格最终在519通行券封顶。
“只剩八十一了啊……”他苦笑一声。
这时广播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音乐，音乐停歇后，一道活泼动听的女声响起：“各位乘客晚上好，这里是陆星交通频道第21、22、23号战区晚间广播《凯旋之声》。白天的喧嚣悄悄溜走，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们即将迎来全面胜利的曙光……”
顾谨言双手环抱在胸前，闭上眼。
短暂的开场白后，播音员开始汇报今日份战况。无非是在某某战区某某指挥官英明的领导下，该战区的佣兵高歌猛进，如何如何挫败了反抗军的气焰这样的客套话。在词藻华丽的描述下，似乎不用等明天太阳升起，反抗军就会发起全面投降。
不过这倒也不能算广播弄虚作假，只是稍微夸大了些许进程。毕竟经过连续数月的压制，反抗军确实已经疲态尽显，联邦胜利的确是迟早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在23号战区的压制作战中，联邦官方‘狮鹫’小队的梅伦·卡伦斯图斯中尉成功击毁了反抗军中的一台特型机体。根据回收人员表示，该机体疑似某种第六代特型MH的原型机，是反抗军隐藏的王牌之一，但还未创造战果就被梅伦中尉及时摧毁。该机体将在修复后存放于功勋博览馆，供大家参观。
“另外，该机体的损毁象征着反抗军最后希望的破灭，梅伦中尉成功挫败了反抗军的垂死挣扎，不日将被军部授予上尉军衔。军部为此在23号战区中心大厦举办公益晚宴，欢迎各位前来捧场，让我们为这位年轻的联邦军事新星喝彩！”
车厢里假寐的乘客都清醒过来，发出低低的惊呼，然后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陆星联邦官方的军用机体是第四代MH“荣耀之刃”，能驾驶这样一台四代MH战胜六代原型机，看来那位梅伦中尉的前途不可限量。作为同一阵线的驾驶员，他们都与有荣焉。
顾谨言睁开了眼睛。这时列车驶入一条楼中隧道，窗外的光线被黑暗遮蔽，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周围的乘客看不清他的神情。
“借过一下。”他起身走到车门边。
正堵在门边兴奋拍掌的联邦士兵愣了一下，侧开身体的同时疑惑道：“朋友，你没听见广播的通知吗？这条线路的终点站就是23区，我们可以直接去那边参加晚宴啊，军部请客的豪华晚宴！”
“我到站了。”顾谨言轻声说。
联邦士兵忽然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咽了口吐沫。不知为何他从面前这个东方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那种感觉，仿佛是一个人在黑夜的荒野上迎面撞上了一头觅食的白狼。你只能选择远远地逃开，否则下一刻狼的利齿就会洞穿你的脖颈。
车门打开，顾谨言下车，车门随即在他背后合拢。空中列车重新开始行驶，车厢里的乘客仍在欢呼，空中列车载着他们驶向终点站，在那里，一场为梅伦·卡伦斯图斯上尉举办的酒会向他们慷慨地敞开了怀抱。
顾谨言站在天台上，亮起的路灯照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左右转动两下脖子，然后抬起手揉了揉两侧脸颊，低声自语：“第六代MH的原型机……一百万通行券？难怪，军部可真大方。”
他双手插兜，在铁轨轰响中走下天桥。
————
詹妮弗将最后一袋点滴挂好，看着床上好不容易入睡的少女，松了口气。
病床上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素白的仿佛透明，像是蜷缩在光里的精灵。她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眉头微蹙，像是在忍耐着痛苦，但始终抿着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作为一名新上岗不久的护士，詹妮弗还处在对每个病人都尽职尽责的认真阶段，而面前的女孩更是她花费最多精力照顾的对象。詹妮弗不知道女孩患得是什么病，但女孩发病时痛苦的样子她都看在眼里。这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坚强地让她心疼。
好在经过一系列手术，女孩的病情已经得到有效缓解，主治医生说今晚就能出院了。女孩为此开心得紧，明明手术后心力都透支了，还是不愿意睡觉，说要等哥哥过来接她回家。
詹妮弗劝了好久，还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你再不听话的话我就跟主治医生汇报，让你必须再观察几天才能回家。女孩这才不情不愿地睡下了。
听着女孩平稳的呼吸，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詹妮弗顿时觉得心满意足。她拿起遥控器，关闭正在播报今日战况的电视，转身正要离开病房，忽然看见门外出现了一道穿着作战服的身影。
“顾先生？”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脸上发烫，赶紧将右手食指竖在嘴边，朝男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门外的顾谨言点点头，脚步放轻走进病房。
“您可算来了，您妹妹念叨您都快整个下午了，觉都不睡，这样下去怎么术后恢复啊？”詹妮弗压低声音埋怨，不过说到最后，语气里又加上了掩饰不住的羡慕，“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她吃过很多苦吧？懂事地叫人心疼。”
“我知道了，谢谢你，詹妮弗小姐。”顾谨言朝她躬身行礼，“我不在的时候多有劳烦。”
詹妮弗连连摆手，感觉心跳快了许多：“没事没事，我我我不辛苦……我就随口一说，嗯，既然您来了我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了，你们离开的时候记得在前台登记。”
“好的，再见。”顾谨言礼貌点头。
詹妮弗像是只逃难的小鹿般小跑着离开了，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顾谨言走到病床边，搬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和盘子，开始削苹果。
削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感到眉心一凉，那是一节柔软的手指抚上了他的眉心。
顾谨言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晶晶闪亮的眼睛。顾悦风眨动着忽闪忽闪的眼眸看着他，嘴角微弯，苍白的脸上带着捉弄般的笑意。
“欢迎回来，老哥。”她笑着说。
“你在装睡？”顾谨言眉头皱起，将削到一半的苹果放到一边，抓住她的手塞回被子里，然后起身将顾悦风周围的被角压得严严实实。顾悦风乖乖躺在那里，任由他把自己捂得密不透风，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躺在蒸笼里的春卷。
“再不睡觉得话就会惹护士小姐生气啦，不过我又睡不着，只好装睡了。”顾悦风看着天花板，小声抱怨道，“老哥你这动作越来越像爸爸了。”
“有么？”顾谨言坐回椅子上。
“有哦，”顾悦风认真说，“而且你的脾气也越来越像他了……以前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你都会直接回来和我说的，现在就把什么事都压在心里，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们是家人啊。”
“你都知道了？”
“嗯，猜也能猜到那个什么……什么丝梅丝是什么情况啦，只说这附近几片战区，有能力驾驶四代机打赢六代原型机的驾驶员只有老哥你吧？”
顾谨言略微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是六代机。那只是一台过量改造的四代MH而已，驾驶员是个可怜人。”
“哦，不过那个什么丝还是可恶。等我身体好起来了，我一定要开着最好的MH打进他家里，让他给我亲爱的老哥跪下来唱《统治》！”顾悦风哼哼了两声，本想挥一挥拳头表达自己的干劲，但抽了抽胳膊，没从被窝里拔出来，只好作罢。
“等你恢复了再说吧。”
“那咱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顾悦风撒起娇，“看在你妹妹这么为你加油打气的份上？”
“你才做完手术，就是该多睡觉恢复精力的时候，不可以任性。”顾谨言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严厉，“等你醒了我们就回家。晚饭有没有好好吃？”
“没呢，等你回家亲手做。”
“这次没吃就算了，下不为例。”顾谨言低下头继续削苹果，果皮被削成了薄薄的长条，始终没断，“想吃什么？等下我们一起去买食材。”
“我想想啊……”顾悦风闭上眼，似乎在认真构思着今天的晚餐，“那就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松花，松花……”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呢喃，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只余下安稳的呼吸。
她睡着了。
顾谨言放下敲门的手，走进办公室。门其实一直没锁，但他还是轻敲了两下门板，向办公桌后的男人示意了自己的到来。
办公桌后的男人头发杂乱，胡须花白，如一头迟暮的雄狮。一条醒目的疤痕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巴，让他本就威严的脸庞多了几分可怖。
陆星联邦第22战区财务管理办公室主任施泰特·墨尔，一个气场与职务完全不搭的男人，在调任到这里之前他据说曾在诺顿星的某个殖民卫星服役，一度获得上校军衔。而在一次军事行动失利后，他身上留下了无法治愈的伤势，不得不从前线退了下来，军衔也被一抹到底。
施泰特抬头看了顾谨言一眼，手指划过厚厚的一沓信封，从中挑出一封拍在桌子上：“一共八架常规重锤Ⅱ型，每架算你六千通行券，合计四万八千。”
顾谨言默默站在办公桌前，看着老人将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几张纸钞，接着又从桌底下拿出一罐淡蓝色的药剂，压在纸钞上往这边滑了过来。
“你妹妹这周需要的试剂。黑市那边最近货物紧缺涨价了，一瓶四万通行券。我再收10%的手续费，一瓶算你四万四，再扣除你机甲这次的维修费用……这是你今天的600通行券。有意见么？”
顾谨言拿起六张钞票和那瓶蓝色试剂，摇了摇头：“没有。”
施泰特将信封收起，低头继续处理起桌子上的文件，下达了逐客令：“没意见就滚吧。你们这群佣兵还真是苍蝇赶着热屎吃，工资月结不够非要日结，早晚贪死在战场上。”
顾谨言转身就要离开。他并未抗辩什么，因为争辩了也不会有用。这个时代雇佣兵的地位和他们的性命一样不值钱，如果雇主看你不顺眼找理由把你开了，很快就会有新的一批佣兵填补上来。
施泰特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跟附近几片战区的负责人相比已经算得上慷慨。他至少真的会结账。
“等一下。”老人忽然叫住了他。
顾谨言回头，一个信封从办公桌后抛了过来，他伸手在半空中接住。
“你们队里今天死了个人对吧？代号驯鹿的那个。这是他今天的赏金，一万八千通行券，一张没少都在里面。他遗嘱上点名的受益人居然是你。嘿，真稀奇，如果不是看你们年纪都不大，我几乎要以为你是他和哪个妓女的私生子了。”
顾谨言眼帘低垂，把玩着手中厚厚的信封，有些走神，片刻之后低声道：“谢谢。”
施泰特顿了顿，扯动一下嘴角，讥讽道：“怎么？你以为我会把这笔钱私吞了不成？我可没兴趣要死人的东西，死人财压在手里容易招晦气。”
顾谨言拉开作战服的拉链，将信封揣进怀里，穿过长长的过道，乘电梯来到大厦底层。再往下就是地下机库，此时猎狐犬小队剩余的十六台MH都停在那里，接受后勤组的维修。他走出电梯，正好旁边电梯的门也打开，一个光头壮汉从里面走了出来。
“哟，狼獾，晚上好！”光头壮汉热情地朝他打招呼，“很高兴看到你还活蹦乱跳的，哈哈。”
壮汉下身还穿着松松垮垮的作战裤，但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结实的肌肉几欲裂衣而出。他眼圈有些泛红，但脸上挂着兴高采烈的笑容，走过来仗着身高优势用臂弯揽住了顾谨言的脖子。
顾谨言轻轻颔首：“晚上好，孔雀。”
这个肌肉大只佬的代号居然是孔雀，也不知道他在给自己区代号时是怎么想的。驯鹿还在时经常拿这件事开玩笑，说你要是雄孔雀的话那孔雀恐怕都要绝种了，因为看见你就得夹着屁股跑。代价往往是被孔雀按在地上来一记完美的裸绞。
不过今后再也没人会嘲笑孔雀这个与长相不符的代号了。顾谨言伸手摸了下胸口，隔着作战服，仿佛能触摸到信封上的余温。
孔雀松开胳膊，在他的肩膀上砸了一拳：“你这身板不行，得练。”然后抬起自己右臂，肌肉绷紧，展示了一下他那夸张隆起的肱二头肌，“像我这种，这才是健康的体型，哈哈。”
顾谨言心说你在这儿开屏给谁看呢？这里又不是动物园，没有适合你的雌孔雀。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好的，回去后我会让悦风监督我。”
然后他随口转移了话题：“你从机库上来？”他刚刚注意到旁边电梯的指示灯是上行键。
孔雀“嘿”了一声：“还真是瞒不过你，我刚刚在跟后勤组的组长唠嗑，求他给我换一款操纵杆，通用公司最新的那个‘权力11Plus’。哈哈，你真该体验一下，那个手感，那个阻尼感，棒极了！”
“价格应该很贵吧？”
“贵是有那么点贵，不过我跟组长商量好了，他从厂家那边弄一套直供货，按市面上七折的优惠卖给我，只要十五万左右。我平时紧一紧，省点钱，等这次委托结束应该就能换上了。”
“你对维尼真好。”顾谨言道。
“小熊维尼”是孔雀给自己那台猎狐犬Ⅲ型取得名字。他还给队里每一台机体都取过名字，比如顾谨言的叫“智者猫头鹰”，队长曼登的叫“跳跳虎”，雪橇犬的那台叫“小猪皮杰”，乌鸦的叫“瑞比”……整个《小熊维尼和他的朋友们》剧组一起变成机甲搞团建。不过在曼登的带头作用下，大家都没采用。
《小熊维尼和他的朋友们》是一个在宇宙航行时代开启前就存在的动漫IP，在开拓纪元初开始以每五年一部的频率拍摄电影，基本都是合家欢喜剧，到现在已经累计了两百多部。前阵子孔雀提议过全队一起去看最新一部《小熊维尼和他的霸天战甲》，但因为觉得太幼稚被大家婉拒了。
“哈哈，先不聊了，老大今晚叫我们一起聚餐来着。”孔雀大咧咧地又给顾谨言来了一拳，“你要去接你妹妹吧？我看队长没喊你。”
“你们吃就行了，我接完她回家自己做。”顾谨言还了他一拳，“回头见。”
“回头见！”孔雀大笑着跑出去了。
顾谨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大厦。
陆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接近母星气候的星球，万物初生，乍暖还寒，略带着凉意的空气从领口钻进去，不过他并没有受到影响。
和开拓纪元前的人类相比，由于经过一代又一代胚胎里的基因改良，本世代的人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新人类”，无论体魄、耐力还是其余属性都全方位超越了上个世纪。这是一种人为的进化加速。
有专家做过预言，再过十个世纪，未来的人类可能会进化成全新的物种，如果将前纪元人类复活过来，他们之间会存在生殖隔离。
不过顾谨言一向懒得管这些，他反正活不到那时候，犯不着为了人类存续的伟大事业发愁。
顾谨言走上天桥，刷卡进入车站，搭乘途经战区家属医院的空中列车。车厢内很空旷，乘客们大多满脸疲惫，有的身上还有伤。穿着其他小队队服的雇佣兵们或者年轻的联邦士兵们靠在座位上，双臂环胸打着盹，鼾声震天。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掏出手机，在网上商店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款童话城堡外形的8寸蛋糕，价格388通行券。他想了想，又把奶油改成了动物奶油，价格飙升到了499通行券，再选择加急配送货到付款，价格最终在519通行券封顶。
“只剩八十一了啊……”他苦笑一声。
这时广播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音乐，音乐停歇后，一道活泼动听的女声响起：“各位乘客晚上好，这里是陆星交通频道第21、22、23号战区晚间广播《凯旋之声》。白天的喧嚣悄悄溜走，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们即将迎来全面胜利的曙光……”
顾谨言双手环抱在胸前，闭上眼。
短暂的开场白后，播音员开始汇报今日份战况。无非是在某某战区某某指挥官英明的领导下，该战区的佣兵高歌猛进，如何如何挫败了反抗军的气焰这样的客套话。在词藻华丽的描述下，似乎不用等明天太阳升起，反抗军就会发起全面投降。
不过这倒也不能算广播弄虚作假，只是稍微夸大了些许进程。毕竟经过连续数月的压制，反抗军确实已经疲态尽显，联邦胜利的确是迟早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在23号战区的压制作战中，联邦官方‘狮鹫’小队的梅伦·卡伦斯图斯中尉成功击毁了反抗军中的一台特型机体。根据回收人员表示，该机体疑似某种第六代特型MH的原型机，是反抗军隐藏的王牌之一，但还未创造战果就被梅伦中尉及时摧毁。该机体将在修复后存放于功勋博览馆，供大家参观。
“另外，该机体的损毁象征着反抗军最后希望的破灭，梅伦中尉成功挫败了反抗军的垂死挣扎，不日将被军部授予上尉军衔。军部为此在23号战区中心大厦举办公益晚宴，欢迎各位前来捧场，让我们为这位年轻的联邦军事新星喝彩！”
车厢里假寐的乘客都清醒过来，发出低低的惊呼，然后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陆星联邦官方的军用机体是第四代MH“荣耀之刃”，能驾驶这样一台四代MH战胜六代原型机，看来那位梅伦中尉的前途不可限量。作为同一阵线的驾驶员，他们都与有荣焉。
顾谨言睁开了眼睛。这时列车驶入一条楼中隧道，窗外的光线被黑暗遮蔽，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周围的乘客看不清他的神情。
“借过一下。”他起身走到车门边。
正堵在门边兴奋拍掌的联邦士兵愣了一下，侧开身体的同时疑惑道：“朋友，你没听见广播的通知吗？这条线路的终点站就是23区，我们可以直接去那边参加晚宴啊，军部请客的豪华晚宴！”
“我到站了。”顾谨言轻声说。
联邦士兵忽然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咽了口吐沫。不知为何他从面前这个东方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那种感觉，仿佛是一个人在黑夜的荒野上迎面撞上了一头觅食的白狼。你只能选择远远地逃开，否则下一刻狼的利齿就会洞穿你的脖颈。
车门打开，顾谨言下车，车门随即在他背后合拢。空中列车重新开始行驶，车厢里的乘客仍在欢呼，空中列车载着他们驶向终点站，在那里，一场为梅伦·卡伦斯图斯上尉举办的酒会向他们慷慨地敞开了怀抱。
顾谨言站在天台上，亮起的路灯照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左右转动两下脖子，然后抬起手揉了揉两侧脸颊，低声自语：“第六代MH的原型机……一百万通行券？难怪，军部可真大方。”
他双手插兜，在铁轨轰响中走下天桥。
————
詹妮弗将最后一袋点滴挂好，看着床上好不容易入睡的少女，松了口气。
病床上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素白的仿佛透明，像是蜷缩在光里的精灵。她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眉头微蹙，像是在忍耐着痛苦，但始终抿着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作为一名新上岗不久的护士，詹妮弗还处在对每个病人都尽职尽责的认真阶段，而面前的女孩更是她花费最多精力照顾的对象。詹妮弗不知道女孩患得是什么病，但女孩发病时痛苦的样子她都看在眼里。这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坚强地让她心疼。
好在经过一系列手术，女孩的病情已经得到有效缓解，主治医生说今晚就能出院了。女孩为此开心得紧，明明手术后心力都透支了，还是不愿意睡觉，说要等哥哥过来接她回家。
詹妮弗劝了好久，还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你再不听话的话我就跟主治医生汇报，让你必须再观察几天才能回家。女孩这才不情不愿地睡下了。
听着女孩平稳的呼吸，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詹妮弗顿时觉得心满意足。她拿起遥控器，关闭正在播报今日战况的电视，转身正要离开病房，忽然看见门外出现了一道穿着作战服的身影。
“顾先生？”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脸上发烫，赶紧将右手食指竖在嘴边，朝男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门外的顾谨言点点头，脚步放轻走进病房。
“您可算来了，您妹妹念叨您都快整个下午了，觉都不睡，这样下去怎么术后恢复啊？”詹妮弗压低声音埋怨，不过说到最后，语气里又加上了掩饰不住的羡慕，“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她吃过很多苦吧？懂事地叫人心疼。”
“我知道了，谢谢你，詹妮弗小姐。”顾谨言朝她躬身行礼，“我不在的时候多有劳烦。”
詹妮弗连连摆手，感觉心跳快了许多：“没事没事，我我我不辛苦……我就随口一说，嗯，既然您来了我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了，你们离开的时候记得在前台登记。”
“好的，再见。”顾谨言礼貌点头。
詹妮弗像是只逃难的小鹿般小跑着离开了，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顾谨言走到病床边，搬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和盘子，开始削苹果。
削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感到眉心一凉，那是一节柔软的手指抚上了他的眉心。
顾谨言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晶晶闪亮的眼睛。顾悦风眨动着忽闪忽闪的眼眸看着他，嘴角微弯，苍白的脸上带着捉弄般的笑意。
“欢迎回来，老哥。”她笑着说。
“你在装睡？”顾谨言眉头皱起，将削到一半的苹果放到一边，抓住她的手塞回被子里，然后起身将顾悦风周围的被角压得严严实实。顾悦风乖乖躺在那里，任由他把自己捂得密不透风，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躺在蒸笼里的春卷。
“再不睡觉得话就会惹护士小姐生气啦，不过我又睡不着，只好装睡了。”顾悦风看着天花板，小声抱怨道，“老哥你这动作越来越像爸爸了。”
“有么？”顾谨言坐回椅子上。
“有哦，”顾悦风认真说，“而且你的脾气也越来越像他了……以前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你都会直接回来和我说的，现在就把什么事都压在心里，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们是家人啊。”
“你都知道了？”
“嗯，猜也能猜到那个什么……什么丝梅丝是什么情况啦，只说这附近几片战区，有能力驾驶四代机打赢六代原型机的驾驶员只有老哥你吧？”
顾谨言略微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是六代机。那只是一台过量改造的四代MH而已，驾驶员是个可怜人。”
“哦，不过那个什么丝还是可恶。等我身体好起来了，我一定要开着最好的MH打进他家里，让他给我亲爱的老哥跪下来唱《统治》！”顾悦风哼哼了两声，本想挥一挥拳头表达自己的干劲，但抽了抽胳膊，没从被窝里拔出来，只好作罢。
“等你恢复了再说吧。”
“那咱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顾悦风撒起娇，“看在你妹妹这么为你加油打气的份上？”
“你才做完手术，就是该多睡觉恢复精力的时候，不可以任性。”顾谨言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严厉，“等你醒了我们就回家。晚饭有没有好好吃？”
“没呢，等你回家亲手做。”
“这次没吃就算了，下不为例。”顾谨言低下头继续削苹果，果皮被削成了薄薄的长条，始终没断，“想吃什么？等下我们一起去买食材。”
“我想想啊……”顾悦风闭上眼，似乎在认真构思着今天的晚餐，“那就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松花，松花……”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呢喃，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只余下安稳的呼吸。
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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