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江山繁华 » 第三三章 人事通今古,起落轮回数

第三三章 人事通今古,起落轮回数

    次日,五月廿九日,辰时二刻。

    西城军马都督蔡归生的马车在西城主孔家的宅院门前停下。孔宅门前是一个方形宽场,阔约二十丈长约三十丈,清一色的石板铺就。孔宅院门坐于一个五尺高,分了七十多级的大石台基上,此是金陵城中世家名流宅邸的最高一级规制。宅院门墙丈来高,三四丈宽,上有望楼行廊。大门分一大二小三户,门前已站了甲兵卫士,左右共三十人,人人佩刀执戟。

    下了马车后,蔡归生随口问了门吏一句“世子可在殿内?”门吏自然认得蔡归生,恭恭敬敬地回了句“在殿内”,蔡归生便进去了。

    蔡归生所说的世子乃是孔善民唯一的一个儿子,名孔瞻。这孔瞻二十几年岁,虽为西城主之子,但天性寡欲仁柔,信奉佛祖及菩萨;不仅不喜女色,生活起居皆以居士之律自克。孔瞻虽成婚纳妻一年有余,但至今无子。孔夫人问世子妃:两人是否有行房事?世子妃低声答:偶有一些。话语之中满是羞愧之意。孔夫人只得悄悄叹气。孔善民忧心忡忡,每每想打骂儿子,教他务必事业生子,少奉佛陀,但此子确又孝顺仁柔,无有过失。孔善民不得法,只叹天命如此。

    且说孔宅内大小楼房,殿宇重重,蔡归生进了孔家大门,又行了几重院落,而后到得议事的大殿之下。蔡归生晓得,孔善民不在西城,这一两日西城若有事务,便由世子孔瞻同西城的几位侯伯共同打理。大殿的石基既高又长,有左中右三处石级可上。蔡归生到殿外时,依稀听得殿内有话声,但那话声清稚,西城的几个侯伯都年过半百,这话声必然不是他们的。大殿外是一拍守卫和一个侍官,蔡归生步上台阶,低声问侍官:“殿内可是世子?”侍官道:“正是。”蔡归生问:“可有什么要人?”侍官问:“不认得,也不像是咱西城人。”侍官说完,蔡归生便跨门进去了。

    进里是一个大屏风,距殿门七八步。蔡归生穿过屏风后,看见孔世子与孔府大管家正同一男子谈论。这男子二十四五年岁,衣着华贵,气色竟比孔世子还要精神一些。此男子正是成都第一豪户司马家长子司马艳风。

    蔡归生绕过屏风,见孔世子坐于三人当中上首位,遂向孔世子行觐见之礼,又向管家与司马艳风拜了拜。礼罢入座后,孔世子问蔡归生有何事。蔡归生本想禀告昨夜之事,但见司马艳风在旁,不便开口,便说无事,只是来当值看看。孔世子遂向蔡归生说,此刻正谈自己小妹孔芊芊与西蜀司马家二子司马艳阳的婚事。但见孔府大管家道:“郡主与令弟的婚事在金陵举办乃是主公之意。主公临行前再三嘱咐,我府千金乃金陵西城郡主身份,本当为正宫夫人,现不得已而委身为艳阳二公子之嫔,但婚事无论如何得于金陵,由按城主定的规制操办。完婚后,两人若要去成都,主公再不拦阻。”

    这些要求孔善民当初没有提及,显然是最近才想出来的,其用意在于将孔芊芊的婚事办成金陵世家大族的第一规制。司马艳风听着时,想到中间隔着的令狐雅若,虽觉有理但也忧心婚事难办。司马艳风正闷声时,又听得孔府大管家讲道:“这第二条便是,若婚后两人生有二子,那次子得过继来金陵,由孔家抚养成人。”司马艳风眉头一锁,心想:“这第一条本就强人所难了,没成想这第二条更是出乎常情。”

    旁听的蔡归生却想:“是了!主公这是怕世子无后,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又想,“果真如此,那这西城的孔家基业可不就得便宜了他司马家了!”司马艳风却还想不到这一层,只觉孔家强人所难,不尽人情。司马艳风随口道:“孔公的旨意也不说不可,但事关重大,艳风得回去同家父家母仔细谈谈,得他们老人家的意思了,艳风我再过来金陵。”大管家道:“几时启程?”司马艳风道:“明日一早。”大管家随口道:“我府上下恭候佳音。”司马艳风道:“婚事的日期,孔公可有要求?”大管家道:“只要在金陵完婚,日期全由尊家定夺!”司马艳风应:“好罢。艳风先行告退!”说完起身,向孔世子作揖告别。司马艳风走后,蔡归生将昨夜之事告与二人,谈了有人泄露城主行踪的猜疑。二人听了俱都大惊,准备将其他侯伯招来议事。

    且说司马艳行去时,便有三人从偏殿悄悄行了出,却是孔芊芊和贴身的两个丫鬟。孔芊芊心地柔善,此刻又钟情于司马艳阳,只盼早些完婚,自己也能早一天同司马艳阳在一起,听了大管家的话,只觉得大管家所传达的父亲的意思,到底有些不合常情,怕会是司马家不乐意,自己同司马艳阳的婚事要起波折。这么想时,不禁忧心起来。但孔芊芊忧心归忧心,自己的婚事全凭父母做主,哪里由得她?

    孔芊芊又想到司马艳风说的,明日一早便回成都,司马艳阳等人自然也是跟着回去,成都与金陵千万里之隔,一个来回,少说也得大半月,面见不着一个,话通不了一句,可不得思念苦人也!多希望自己能像令狐雅若那般,与司马艳雪姐弟行走江湖,逍遥快乐。但孔芊芊明白,这样婚事未完而与人私奔的“荒唐事”,父母是万难答允的。

    孔芊芊想时,只得望着司马艳风等人的住处,黯然神伤。见主子如此,右边丫鬟道:“郡主,咱们何不到司马相公他们那边去!他们昨日才从杭州回来,明日又要离开了,同你处了几时呀!”左边丫鬟道:“话虽如此,但司马相公他们急着回去,却是好事。他们在金陵多逗留一日,郡主的婚事就得多耽搁一天!”右边丫鬟道:“对了郡主!等你同司马相公完婚,城主和夫人还让不让咱们跟你一起呀?”左边丫鬟想到这一点,急道:“对呀!要是不让咱俩跟随郡主,那咱俩该怎么办呀?”孔芊芊被她俩逗乐了,笑道:“那你俩就留在金陵啊!金陵这里不是挺好的么!”那丫鬟嘟嘟嘴道:“原来郡主狠心!有了郎君便不要咱们了!”孔芊芊呵呵笑道:“骗你们的啦!到时候我向母亲说,让你两个陪我一起嫁过去便是!你两个就当是我的嫁妆了!”这两个丫鬟是一般富户家的女儿,能够与城主家的千金陪嫁,乃是门庭幸事,心中自然乐意,两人听了话,当即拍手叫好。

    右边丫鬟道:“那咱们过去同司马相公他们玩耍这一日吧,明日就见不着了呢!”孔芊芊道:“我也想去,可是我一个女孩子家,老去找人家,多不好意思…”孔芊芊说时,甚是难为情。左边丫鬟道:“原来郡主是怕人家说闲话呀!这个确实是个问题…”孔芊芊正为难时,右边丫鬟忽道:“不对呀!他们住的是郡主家的宅邸,虽然那西宅离这儿远,但到底还是孔家的院落,也算是郡主您的客人呢。郡主过去问候一下,那也是应该的呀!”左边丫鬟道:“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忙对孔芊芊道:“那咱们走吧!”孔芊芊仍是迟疑道:“这样真的行么?”丫鬟道:“行的!”孔芊芊便在两人的撺掇下朝司马艳阳等人所住的院落行去了。

    辰时六刻。西城清凉山西麓清凉门。

    清凉山,踞于金陵城西隅,乃金陵内城西的一处名胜。石头城以清凉山西坡天然峭壁为城基,环山而筑。清凉门即为石头城正西大门。

    唐玉宣一行三十几人正沿城边土石路往清凉门行去。众人前头数百步处便是清凉门,门下有城民客店。行进时,卢凡简望着清凉门内侧靠南的一个丈多高的茶楼,道:“便是那里!当初我同严助老先生约定了今日巳时初在那里相会!”茶楼左右有平场,薛忍望着那平场道:“想来巳时也快到了,怎么那左右也不见多少人?”薛忍这么说时,众人往那看去,确实不见多少人。卢凡简随口道:“想是时辰还没到吧!”唐玉宣听了话,心想:“莫不是出了什么叉子?我们离客店时都看得准,时辰差不了多少。他们三四个帮派的人,要真来,多少也该到一些了。”莫金元脱口道:“是不是他们等咱们不来,先一步上山凉快去了!”侯孝康随口笑道:“那倒是有可能,山上到底比山下凉快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时,片刻后,到茶楼平场来了。众人正想一探究竟时,平场桌上站起一臃肿老者,正是严助,左右还有两名随从。卢凡简见严助果然如约而来,心中极是欢快,但他看严助神色时,却像有着难言之事。果然,严助对唐玉宣等五六个领头拱手道:“诸位可都来了!严某这厢有礼!”严助说时,向众人揖了一下。卢凡简觉着不对,脱口问:“严老先生为何行此大礼?”严助道:“都说这计划快不过变化,果真如此呀!诸位怕是要白跑一趟了!”吐出这句后,严助舒了口气。众人一惊时,听得严助道:“原本我同当涂、三有、天台帮三个帮主,一行十数人,前日晚就进了金川门的了。”卢凡简、莫金元都晓得,金川门是金陵内城的一个北城门。又听严助道,“但昨日早茶将过,三有帮的一个飞骑,来报其帮主付勤,说他们走往台州临海县去的一趟镖银在天台县境被劫了,死了七八个人呢!”

    卢凡简脱口道:“啊呀!天台县正是天台帮的首要地盘!”严助道:“正是如此!当时双方脑子一热,差点打起来呢,亏的是我在旁劝阻!”众人听说,都惊讶不已。莫金元脱口道:“真是天台帮的人干的?”严助:“若不细想,自然会认为是天台帮的人干的。但仔细琢磨,便可发觉诸多疑点。一来,三有帮从天台帮的地盘过物,必然按江湖规矩知会了对方;二来,这数日我一直同两帮的帮主随从在一块儿,天台帮主刘大度似乎不知此事。”卢凡简随口道:“这么说来,是有人暗中作怪?”严助道:“昨夜我仍然宿于北城,夜间我想了想,如果不是双方中一方的问题,那便是有人要阴谋嫁祸了。果真如此,那么天台三有两大帮,可就要被人引入陷进之中了。这一招可厉害得紧呐!”

    众人听到这,无不心惊,觉着严助所说,极为有理。卢凡简急道:“那老先生可有将此厉害告与他二人!”严助道:“哪里来得及!昨日我劝阻过后,两个帮主便携了各自的人马原路跑回去了,说是要查明究竟!那当涂帮的帮主见他二人离去,也不愿来了。我若不是为了来知会诸位,怕是也跟着回去了!”卢凡简道:“那这会儿怎办?”严助道:“老朽今早又想了想,觉着此多事之秋,两位帮主还是赶紧回吴郡去看看才好。”

    五两帮的总堂在吴越北部丹阳郡的泾县,海沙派的总堂在吴郡的乌程县,乌程在泾县之东,快马约一日行程。莫金元听了话,急道:“我们帮中也有事?”严助道:“老朽是想,这会不会是杭州宋氏的各个击破之策?别忘了,这可是宋氏惯用的手法呀!你两位帮主还是回去看看的好!”一旁的唐玉宣暗想:“本来这次去山上碰头,也没多少把握,我黔中同东吴,相去甚远,要拉这一众人去替我卖力,那也是万难的。如今来此突变,反倒省事了!”想时,唐玉宣道:“小女觉得严老先生所言极是在理,两位帮主还是速速回去吧!稳住了局势,日后再有什么打算,也不迟!”

    卢凡简道:“这倒也是。昨晚唐教主不仅得了无刃剑,还大挫三宝党锐气,也算是解了些危势了。”严助急道:“无刃剑夺过来了!”无刃剑到底比寻常刀剑重大许多,唐玉宣一个女孩儿拿在手中极不顺当,便要“叔父”欧阳沧浪替自己保管,严助说时,欧阳沧浪将剑晃到身前来,道:“便是此剑了!”严助挂心的乃吴越局势,对无刃剑却无兴致,看了一眼,知是实情,便宽心了。严助拱手一拜,道:“如此就再好不过啦!”唐玉宣看严助诚恳神色,不禁心想:“这老先生,看着肥胖笨拙,却富有睿智与镇定心性。卢凡简等人能有这么一位能者相助,该是不会败亡的了。”

    卢凡简随口问:“却不知唐大教主欲往何处?”唐玉宣道:“回南阳去整顿一些。”又随口问侯孝康与薛忍到:“两位也回去?”薛忍道:“危势既解,回去也好,日后有事,再知会不迟!”侯孝康听唐玉宣的话,又想此时无刃剑在她手中,回南阳去后,必然将有动作,自己回衡山,正好伺机而动。想时,侯孝康道:“出走也有一月了,也该回去看看。”唐玉宣对薛忍、侯孝康道:“咱们同回吧!”唐玉宣心想,夺回教廷一事,多一个人,便能多一份声势,故而仍然想拉拢薛忍及侯孝康。薛忍同自己部属陈齐湘有婚约,助自己一臂之力,理所当然;侯孝康根基在衡山,距黔地最近,以利诱之,或许也能答允。唐玉宣话出,二人应了声。跟着,双方道别。各自兜转马头行去了。

    一二刻后,正回行的唐玉宣等人,见有树下有一前两后的三名僧人迎面而来。

    行走最前的僧人六十多年岁,着红袈裟,拄着禅杖。唐玉宣见着他觉得有些面熟,晓得是少林寺的,只想不起是谁。其实这领头的僧人同唐玉宣见过面,他是三年半前参加过衡山决战的法空和尚。虽然唐玉宣想不起眼前的老和尚是谁,但老和尚法空却记得她,因为唐玉宣年轻美貌且是西南第一大教的教主,易于让人记住。

    唐玉宣正疑惑时,法空提起左手做禅定,道:“几位施主!可是从清凉山上下来的?”法空问话时,他三人已经挡在了道路当中,唐玉宣一行人停了下来。唐玉宣道:“正是。不知大师有何见教?”法空道:“贫僧法空,乃少林主持法相师弟。敢问哪一位是薛忍薛施主?”其实此刻的法空不认得薛忍,也不确定薛忍在这行人中,只是他从眼前众人的服饰判断,有一半着苗装,有一半多是汉装,而汉装中有些人的服饰又杂,便出口套问。

    果然,不知就里的薛忍以为对方知道自己在,张口道:“我便是!大师有何贵干?”法空道:“我寺经书《易筋经》可是在你身上吧!”唐玉宣听法空说这句时,语态直接,将惯称的“施主”改成了“你”,而且他身旁的两名武僧均有肃色,便知对方是有备而来。薛忍道:“劳烦大师远途追寻,薛某正好完璧归赵!”薛忍说时,从怀中取出一个表皮是薄布包裹着的方形物事来。原来薛忍相貌复原后,本性也跟着转好,又记得四年前自己从洪州出来时无依无靠,照顾自己的恰是少林寺的法常大师,也料到少林寺乃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派,对此事绝不会罢手不究,故而早有了将《易筋经》返还少林寺之心。

    唐玉宣伸手传递,将《易筋经》递过了法空手中。法空打开包着的薄布,见里面的经书确实完好,无缺损破烂,且薛忍神态恭敬,心中的怨怒之气也没了。法空随口道:“薛施主倒是个诚善之人,极好。”薛忍道:“薛某当初逼不得已,取了贵寺的经书,还望贵寺见谅!”法空颇为欣喜地道:“经书完好无损,便没事了!”但说了这句,法空却像是告诫一般地道:“本来少林寺的物事,不是世人说取便能轻易取去的。但此次薛施主情有可原,而且有归还之心,敝寺便不予深究了。”薛忍听了话,都知晓当中意思,便不做声。

    法空又道:“只是那日本寺山门中,出现变故,众位施主,可知当中原委?”唐玉宣向侯孝康瞥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直说。却不想侯孝康目光闪烁,似乎也像回避。薛忍见二人犹豫,道:“此事因我而起,我便说了吧。当日山门下的变故似乎是丐帮人所为!”法空脱口道:“开封的丐帮?”薛忍道:“不错。虽无确凿的证据,但事后细想,那丐帮的嫌疑最大。”法空道:“如此,众位就先去吧!不多搅扰。”法空说时,让身到了一边,他身后两僧也跟着让了一边。唐玉宣等人便行过去了。

    巳时一刻,西城兴业坊张家铺。

    一个青布缠髻、面目清秀、颚上两撇青须、着一身淡绿衣衫、肩上挑着一把宝剑、剑上挂着一个黑色包袱的青少男子,兴冲冲地向街边的一个布行走来。这青年正是女扮男装的齐云山名医李为珍之女彭长燕。

    看清布行招牌上的字时,彭长燕脸上的欣喜色便僵了,她停住步子,就着这布行前后左右地仔细再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仍是没错。但布行的样式与招牌上的字却都不对。彭长燕带着满脑猜疑行了前去,正巧布行老板晃了出来,右手上摇着一张蒲扇。铺面老板见彭长燕神色,像是顾客又不似顾客,脱口道:“这位小相公,可是要看布?”

    彭长燕道:“掌柜的有礼。晚辈是寻人来的。”这老板扇子一摇,问到:“找谁?”彭长燕道:“我记得年初的时候,这里是姓刘的一个布行。怎么这会子变成掌柜您的了?”这老板蒲扇一摇道:“搬走啦!上个月搬的!现在这铺面是我家的啦!”彭长燕道:“原来如此。”又问,“那您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吗?”老板思索着道:“好像是去了北城……至于北城的哪一街哪一巷,倒忘记了。非亲非故的,谁去留心那个呀!”彭长燕欢欣顿去,心中满是失落,随口道:“多谢掌柜的,搅扰了。”老板急往里一指,道:“小相公要看布么?刚来不久蜀布!料色都好着呢!”彭长燕勉力笑道:“我还有事,就不看啦,多谢掌柜的!”彭长燕说时,转身过来了。

    街巷上人来人往,左右各铺吆喝攀谈,极是热闹。彭长燕行走当中,却失魂落魄,不知何往。

    彭长燕左前方十数步处,六名女子正聚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前,兴高采烈地翻看着。这六名女子正是孔芊芊和两个丫鬟,司马艳雪和令狐雅若的两个随从绿蓉与青莲。

    翻看时,司马艳雪道:“这胭脂还行么?”绿蓉笑道:“自然行啦!孔大小姐带咱们来看的,哪里会错!”青莲也道:“就是嘛!可得感谢孔大小姐啦!”孔芊芊道:“快别那么说,咱们像姐妹一般玩得开心才好呢!”司马艳雪道:“那你们两个就多替雅若选些上好的回去,明日离了金陵,可就没有啦!”绿蓉道:“司马姑娘你不买么?”司马艳雪道:“当然要啦!等回到了峨眉山上,可哪里还有这么好胭脂水粉去呀!”

    且说孤单失落的彭长燕行近司马艳雪等人时,因她们欢声笑语,便忍不住举头看了去。又见她们翻看那胭脂水粉,彭长燕自己也是女儿身,见司马艳雪等人与自己年龄相仿,既有亲近之感,也动了看胭脂的心。但彭长燕马上又想,自己何去何从尚且不知,又怎么有心思看胭脂水粉?只能怔怔地看着司马艳雪她们发呆,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彭长燕想离开又舍不得离开时,正巧听到司马艳雪说了上面那句“等回到了峨眉山上”的话。彭长燕猛然想起,自己的师父秋心女道正是峨眉弟子,同峨眉掌门禅真师太乃同一师承,两人是师姐妹的关系;只是自己的师父是休宁县人,师祖死后,她就回齐云山来了,于峨眉山也偶尔有事了才去走动。这么想时,彭长燕心中一热,便行了上去。

    司马艳雪等人就着那满铺台的胭脂水粉正挑拣时,彭长燕已靠近身前来。司马艳雪回面一看,见一个年轻公子哥正瞧着自己。司马艳雪是个极温善的女子,一下子竟不知所措起来;左右的孔芊芊、绿蓉、青莲等人也觉得极是奇怪。其时绿蓉、青莲拿有防身宝剑,正要开口问话时,只听得彭长燕拱手道:“姐姐,你可是峨眉弟子?”话声一出,众人都惊了。

    原来彭长燕这下没有用欧阳沧浪教她的“变声术”,故而发出来的是清脆的女声。司马艳雪见对方彬彬有礼且是女声,这才宽心了下来,出口问道:“我母亲是峨眉掌门禅真。你是谁呀?”彭长燕大喜,道:“我叫彭长燕,也是女儿身。我的师父是峨眉弟子秋心女道,同你母亲是同一辈的师姐妹!我师父跟我说过,峨眉掌门禅真是我师伯呢!”彭长燕说时将颚上的两撇假须给撕了下来。

    司马艳雪方才见彭长燕一张脸儿不圆不尖,两腮白细,眸子黑亮,口唇小巧,还以为他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孩儿。此刻见彭长燕没了假须,端的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儿,不由得欢喜起来。

    司马艳雪执起彭长燕手儿,道:“妹妹今年几岁?”彭长燕喜道:“刚满十九。”反过来又问,“姐姐呢?”司马艳雪道:“我虚岁二十二,大你二岁多。”说时,两人俱都呵呵欢笑。旁边的孔芊芊等人无不欣喜颜开。司马艳雪又问:“妹妹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彭长燕娇叹到:“我现下是真不知该去哪里了呢!”这一句轻叹后,才又道,“本来我是来金陵这儿找我表妹玩儿的,他们家在前面那里有个绸缎铺子,但刚才我去时,已经换了别人家的啦。我问现在的那个铺子老板,他说我表妹他们好些天前已经搬到北城去了。北城那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他们呢。这不就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嘛!”彭长燕说到末了,微微鼓嘟着小嘴犯愁。

    “原来是这样…”司马艳雪微微愁思。跟着,眸子一开,道:“难得咱们姐妹在此邂逅,妹妹若不嫌弃,不如跟咱们去峨眉山住几日吧!”这彭长燕的玩性跟令狐雅若颇为相似,听到司马艳雪邀请,不禁大喜起来,脱口道:“好啊好啊!我也好些年没去峨眉山了!”司马艳雪道:“妹妹你去过峨眉山?”彭长燕道:“四五年前去过一次,现在都快记不清什么样子啦!”司马艳雪喜道:“那太好了!”两人拿着手儿呵呵欢笑。

    而后,彭长燕随口:“姐姐们几时回去?”司马艳雪道:“今晚再住一晚,明日一早便回去了。”彭长燕喜道:“太好了!”欢喜得不禁摇起两人的手儿。引得旁看的孔芊芊既欢心又忧愁,这忧愁自然是明日别离及日后的相思愁苦。

    正这时,街上游来三个手拿折扇、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家奴。这三个富家子弟正没处打闲,听到这铺子边上话声清翠,看来时见是六个女孩儿,前边三个尤其漂亮,金陵之大,亦是少见。

    看时,一人喜叫道:“呀哈!这几个美人儿可真是美啊!”身旁两人俱叫道:“确是确是!美女中的美女,可太难见着啦!”三人说时,不禁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色眯眯的眼睛都不住地盯着司马艳雪三人看,天打雷劈都移不开那般。将到跟前时,一人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啊?可嫁了没有啊!”一人忙道:“如若没嫁人,咱们哥仨正好一人一个!”另一人道:“正是正是!如此这般,可好极啦!”三人说时,不住地折扇敲手,欢喜不胜。身后家奴都跟着乐呵不住。

    司马艳雪见几人凑上来,拿着彭长燕手时,身子忙往后靠,但她距货架本不远,仅移得几步,身子便抵在货架边上了。彭长燕因有武艺在身故而不怎么怕,只是她讨厌三人的无耻嘴脸,也恨不能即刻躲去。

    司马艳雪身侧的孔芊芊虽生性柔善,但她到底是西城主的女儿,面对这城内的富家子弟时,心中不惧。见几人将靠到眼前来,似乎还有动手非礼的架势,孔芊芊气道:“你们是谁家的人?怎么这般无礼!”

    对方一人见她说话,哈哈道:“问咱们是谁,是想攀亲么!”另一人道:“这美人儿一怒,更是可人啦!哈哈——”几人仍是嬉笑不住。孔芊芊本是忍不住斥责,但此刻见这几人无羞耻之心,越是同说话他们,他们反倒越得意纠缠。孔芊芊气不住,不敢再开口,径从袖子里兜摸出一个精美的寸许大小的玉片来,跟着小手一送,往前递去道:“你们自己看看这个!看清楚了,赶紧让一边去!”

    三人见眼前女子气质异于常人,便已心奇,此刻见她递过来物事,便忙不及地抢过来瞧。三人凑一起看时,其中轻浮的脱口道:“会有什么,还要我们瞧!”——“这玉温润透亮,倒是难得的好玉!”两人说时,拿玉看的那人念道:“城郡主…孔芊芊…”旁看的一个似乎听得不清,颤声问:“孔…芊芊?”看的那个道:“是啊!是这么写的啊!”另一人忽道:“莫不是城主的儿女孔芊芊?”

    身后的孔芊芊道:“没错,正是我!”三人咯噔一下,忙地齐跪在地,急道:“小的们不知是郡主千金!”——“绝非有意冒犯!”——“望郡主饶命!”——“望郡主饶命!”三人说时,磕头如捣蒜,看得司马艳雪也是忍不住掩面偷笑。孔芊芊伸手道:“玉石还我,赶紧走去吧!”三人心知,金陵中,冒犯侯伯人家的子女已是死罪,何况他们冒犯的还是城主的爱女,心中当真吓得将死。此刻见孔芊芊这般开说,当真如遇大赦,急的谢恩时,一人伸手颤巍巍地将玉片递去,而后起身仓惶奔离。三人仓皇奔行间,几将路人撞到,形状极是狼狈。后边的孔芊芊、司马艳雪、彭长燕等人一顾之间,忍不住掩袖欢笑。当然,彭长燕笑乐时,心中也是惊: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同我差不多年岁的女孩儿竟然是西城主的女儿!

    且说石头城西边的唐玉宣等人行渐远时,薛忍随口道:“这老和尚怎么知道我们来了金陵,而且要上清凉山?”侯孝康道:“很明显,当日的事情他们已经在查了,而且查出了些眉目。方才他出口问,怕只是试探而已。亏的是薛兄如实说了,不然怕是要引起他们的猜忌。”唐玉宣道:“侯相公讲的没错。他们既然能寻到这里,应该是查到洪州城内了。仔细想想,也是该有这么一天的。”侯孝康抢道:“不错!那天在场的人那么多,又出了乱子,事情传扬出去,哪用得着几天?”薛忍道:“我明白了!老和尚三个定是先到了洪州,然后才得知了我们的去向!”侯孝康随口:“必是如此!”一行人又往前行去。

    一二刻后,将进石城门。

    石城门路口前角无人处,站着两个牵着一匹瘦马的人,貌相落魄。这两人时时张望,面色不定,似乎在等什么人。唐玉宣等人从道路拐角处行出来时,张望的两人便看见了唐玉宣等人。两人急地走上来,薛忍看清,正是自己留在洪都内的两个亲信。但见两人的相貌狼狈,薛忍便觉出了事了,心中不安。

    果不其然,两人急行至薛忍马头跟前,将哭一般地道:“都主,洪州城反啦!”薛忍一惊,急道:“什么反了!把话说清楚点!”那人道:“白家、耿家、崔家、许家都反啦!现在的洪都怕是没咱们的立足之处了!”这一句如晴天霹雳,薛忍听得真切。薛忍心知,这亲信所说的白家、耿家、崔家与许家是洪都内最大的四个豪强家族,宗主分别是白朗、耿宜春、崔贤和许敬宗。薛忍想时,又听他二人道:“是崔家挑的头,崔家宗主崔贤本就对您不满,您回到洪都后,他发觉您没有了毒功,是个平常年青人,心里不再畏惧,便暗中说通了其他几家。您离开洪都的第二天,他们便把咱们的人都给围啦!”

    薛忍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但亲信说挑头的竟是崔贤,这一点薛忍万没料到。因为当初薛忍凭借《神秘异谱》中的骇人毒功大开杀戒时,崔贤吓破了胆,不仅服服帖帖而且带头立誓,当众说诚服效忠自己。薛忍此刻想来,才知道这崔贤是几人当中“背信弃义、阴谋最深”一个,当真令他咬牙切齿!

    想时,薛忍似乎是没听清这亲信的话,脱口问到:“他们为何反我!”这亲信道:“他们说你只是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没资格统治洪都!又说你为了一部自己所用的《易筋经》而大抛金银,将本该是洪都的钱财轻易与了他人!还说你无家无业,根本不够格做洪都之主,说你如今一无所有,不是他们让着,你哪里做得了都主……”这亲信见薛忍涨红了脸,便越说声音越低,最终不敢说下去。

    但薛忍之所以涨红了脸,乃是知道亲信所说的确实不假,故而既羞又怒,无言以对。另一个亲信低着头嗫嚅到:“其实…属下觉得他们是……”薛忍道:“是什么!”这亲信道:“他们是觉得如今的您跟常人差不多,此前对您的敬畏之心就没了…崔贤说反您时,其他几家人才纷纷相应…”薛忍道:“现在的洪都是崔贤做主么!”亲信道:“也不是,白、耿、崔、许,四家各管一片!”听到这,薛忍不再说话。

    薛忍忽然想起十日离洪都前,自己梦到的母亲对自己说的话:“孩儿,现如今你报了家仇,有了立身事业,也恢复了容颜样貌,我同你父亲地下有知,也是安息了。但你毕竟年龄幼小,且无家无业,没几个人可帮衬你。洪州城虽大虽好,只怕人心躁动,你难以服众,压制不住他们。但世事一切,来时如春暖,去时如秋凉;诸般种种,自有其轮回起落之数的。你立世为人,无论怎样,都该心存善念,行走正道,依着大路往前。若你是这么去行事做人了,那权势财帛即使失去,你也能有真正的才德道义,可安身立命了……”

    薛忍想时,渐渐静了下来。片刻后,薛忍同身旁的唐玉宣等人道:“咱们去吧!”唐玉宣等人正不知该说什么,听薛忍这般说,知他心绪虽乱极,但到底是想通了一些,于是便随他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