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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番外:流年匆忙 对错何妨(二)

    洪武十三年,元宝山。

    “度莲。”

    “真人……”

    “这段时日,你过得可还习惯?”

    “岂止习惯。我们平时都住在后山草庐,但村里大家个个照顾,经常过来送衣送食的,都把我们养得胖了。”徐度莲笑着回答,身子忽然微微一摇,原是有个小家伙扑到她的腿边,咿咿呀呀地叫着娘。

    “这小冤家,快叫人啊~”

    瑛儿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圈张全一直戳戳的白发白须白眉毛,咯咯笑起来。

    “爷、爷爷……”

    “乖……”张全一点头回应,看着这对母女,心中慨然。当时他在保定遇到徐度莲,她已怀了六个多月的身孕,大着肚子东躲西藏,浑身戒备却满心凄惶,不知该何去何往。他心生恻隐,便将她带到了元宝山卢家村,这才终于令她有了落脚之处。

    徐度莲自小在白莲教总坛长大,千宠百爱备受呵护,加之出落得美丽聪慧,一身武艺,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而今天高野阔,除了元宝山这小小一隅,竟再无容身之地,可想起那“罪魁祸首”,只满心的愧疚歉然,并不掺杂一丝后悔。

    “他害了我……却不及我害他多。真人特地来此,用意我都明白。但……于情于理,我都须得看看他去。”徐度莲道。

    卢家村虽然遗世独立,消息却并不壅塞,她自然知道朱守谦后来的诸多荒唐。本以为时光荏苒,他总有想通放下的一天,可他至今没有。

    他可以愤怒,可以消沉,却不能这样无休止地自暴自弃,不明不白地挥霍自己。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他一点都没有长大呢?

    不能这样!

    张全一凝视她良久,只见徐度莲目不转睛,眼中神色坚定。

    “你,都想好了?”

    “是,我都想好了。”

    张全一缓慢地点了点头:“也罢,我便是拦住你这一次,也拦不住下一回。你去吧。”

    ……

    就这样,徐度莲带着女儿,扮作投奔亲戚的寡妇,一路南下直往凤阳。十月初一,恰入了北平城。

    徐度莲原来的计划,是在城中住上一日,等天亮继续出左安门赶路,为此想在城南找间客店。哪知在街上走着走着,却见人流仿佛遇上了什么节庆,都一窝蜂地往城西去。

    “今天初一,王妃娘娘又在寺门设粥棚、施包子啦!”

    “王府的素包,连味道都不一样啊~!”

    “那可不!咱们王妃娘娘是观音大士下凡,这粥里的米、面里的麦,那可都是开过光的!”

    “娘亲,娘亲,我们也跟他们去、好不好?好不好啊?”小孩子都爱热闹,瑛儿见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向一处赶,忍不住连声央求。

    徐度莲经不住女儿软磨硬泡,看天色也还早,终于答应下来。

    寺门口果然哄哄围着许多人,瑛儿见了拍手直乐:“那里有、好漂亮的观音菩萨!”

    徐度莲看着丰肤如雪、正柔柔微笑给众妇孺分着粥点的王妃,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朱守谦的样子,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那是你的表姑姑……乖孩子,那里太多人了,咱们就远远看看吧。等下个城镇,也会有大庙,也会有观音菩萨,到时咱们再仔仔细细瞧,好不好?”

    “我们就去看一下,就、就一下嘛!”瑛儿话还说不太利索,口气却非常坚定,一直摇着她的手。

    大概真是血浓于水吧……徐度莲无法,只得抱着瑛儿,向人堆处走,待挤到王妃跟前,才将她放下。

    “观、观音娘娘好!谢、谢谢~”瑛儿记得娘亲的教导,见到生人要打招呼,接过了王妃给的菜包子,恭恭敬敬给她作了个揖。

    徐妙纭跟朱棣完婚不久,丈夫又常在外忙于军务,是故还未聆喜讯,见到小孩子都欢喜得很。瑛儿又生得玉雪可爱,眉目可亲,在她心里更是加分,也忘了纠正自己并不是观音大士,向着瑛儿身后的徐度莲道:“这孩子长得好俊,夫人真好福气。”

    徐度莲冲她笑笑,也道了声谢,说了几句如意吉祥话,俯身轻声问瑛儿:“好了,观音菩萨也看过了,我们好走了吧?”

    瑛儿啃了口包子皮,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徐度莲转过身,哪知没走出多远,却被一乞丐伸手拦住。

    “圣姑!可算是找着你了!陈香主这些年四处搜寻,都快断了念想了!你到底是去了哪儿?快跟我们回总……”

    “娘亲,这伯伯是谁哇?”瑛儿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指着那衣衫破烂的乞丐发问。

    “‘娘亲’?”乞丐瞪大了眼,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孩儿,待看清小瑛儿的眉目,马上明白了过来。“圣姑!你居然——”

    “对不住了范三哥!”徐度莲一狠心,袖中匕首一翻,已扎进了对方心口。

    她刺得又快又准,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倒地。徐度莲定了定气,匕首又掖进袖内,转头将瑛儿抱起,温声道:“这伯伯累了,就地歇歇,咱们别吵他,快走吧。”

    “哦……”瑛儿还来不及问,地上冷不冷,要不要让他换个暖和的地方躺着呢?就被母亲急匆匆带离。

    “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另一个乞丐见同伴迟迟不回,立刻来寻,待将人翻过,看到胸口一摊鲜血,人已没了鼻息,只道他们计划已被识穿,慌忙仰头大叫起来:“风紧!风紧!拿住了点子,扯呼——”

    话音未落,正排队围堆讨要吃食的乞丐中猛地钻出一人,短剑疾刺向王妃徐妙纭。幸亏伴在她身边的冯嬷嬷反应极快,舍身一个扑出,径直把人带了倒。

    恰时,瑛儿手中的包子掉落,被骚动呼叫起来的人群踢来踢去,滚出老远。徐度莲还以为“点子”说的是她,正惊慌不定,瑛儿已挣脱了她的怀抱,跳到地上想去追捡。“那是观音、观音娘娘给我的……”

    行刺乞丐和冯嬷嬷跌做了一团,瑛儿追着已然灰蒙蒙的包子,跑到两人身边。眼看乞丐将挥剑刺下,徐度莲迎面赶上,一脚踢断了他的手腕。乞丐大声惨叫,当即又有两三人冲了过来。

    “圣姑?!怎么会是你!”

    “什么?圣姑?是徐圣姑吗?”

    徐度莲暗暗叫苦,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同女儿全身而退,趁他们还狐疑发惛,连拍带打将他们撂倒,将瑛儿往冯嬷嬷怀里一塞,拔腿径直向王妃处奔去。

    “大胆妖人!竟敢行刺王妃娘娘!”混乱中,朱能大喝一声,纵身跳出。那时他只是王府卫军中一名小总旗,虽然年轻脸嫩,可凭着一身武艺和冲天胆气以一当十,一击就格杀了行刺乞丐,将其他人的扑袭也一一拦截。

    “王妃娘娘快进到寺里去!”

    徐度莲和冯嬷嬷同时高呼。

    徐度莲不敢显露真武艺,全靠蛮缠蛮撞,一边勉力自保,一边硬生生和朱能帮王妃把不断围上来的人拖住。后面的教众并不知她是谁,以为只是经过的民妇,挥砍着要将她挣开。徐度莲寡不敌众,肩上已被划了一刀。

    “嬷嬷!那位夫人!你们都快进来!”徐妙纭已被拥进了寺中,她儿时也跟父亲学过些武艺,并非不禁风雨的弱质女流;饶是对方看来人数不少,也并未被吓到,组织身边的侍女仆妇和僧人齐力将大门关合抵住,又搬了香鼎等重物,堵在边门,一边推挡,一边留下可容一人进出的缝隙,收纳其他莫名卷入混乱的平民妇孺老幼。

    劫后余生的女人孩子连滚带爬地逃进来,不是发呆发抖,就是惊慌嚎哭,徐妙纭都耐心地一一安抚。

    冯嬷嬷翻身爬起,一把抱住了瑛儿,快步奔了进来。瑛儿大哭大叫着要娘,声音直从门内传出。徐妙纭上前搂她,瑛儿还大喊“娘在外面!娘在外面!”徐度莲听得心颤,咬了咬牙,匕首叮叮咚咚连挥连舞,终于设法架开一条血路,捂着伤处跌进了寺门。

    “这位夫人方才舍命救我,必要治好她的伤才行!快请寺里的僧医拿药来!”徐妙纭见徐度莲血流不止,向着随从急切道,又转头询问,“夫人如何称呼?”

    “民妇……民妇徐氏。”

    徐妙纭闻言笑起,露出两个梨涡。“夫人跟我同姓,真是缘分!我该称夫人为姐姐才是了。姐姐放心,有妹妹担待,良医药石一应无缺,一定会把姐姐医好!”

    小瑛儿以为终于能和娘团聚,欢天喜地就朝她奔来,哪知看见的却是娘亲受伤流血……顷刻愣在了那边,小脸一绷,眼泪汹涌而下,哭得更大声了。

    “娘亲——娘亲——哇啊啊啊啊——”

    “乖孩子,乖孩子,娘亲没事,不哭不哭啊……”徐度莲摸着她的脸。

    还好,娘亲的手掌还是熟悉的暖洋洋的感觉,小瑛儿安了心,止住了啼哭,一下撞进母亲怀里。

    徐度莲被她弄得伤口生疼,不禁拧了拧眉头,末了却还是笑了起来:“小傻瓜……看你一把鼻涕一把泪,脏不脏?脸都成花猫了。”

    徐妙纭看着一旁自行擦着小脸的瑛儿,也是一阵母爱潮涌。“乖孩子不怕!娘亲很快就能好了的。”

    过了不久,门外喧闹渐止,亲卫所千户官来敲了敲大门,高声道:“王妃娘娘,乱贼已平。有十三人伏诛就戮,另有二十余人被生擒,听候娘娘发落!”

    徐妙纭点点头,道:“先别拷打他们,统一押回有司,留待殿下回城后再审问。”继而又关切起徐度莲的伤势。身边的从人中原有尚食局的女史,拿到了金创敷药,很快帮她包扎好了伤口。所幸刀剑只伤到皮肉,并未有什么大碍。

    徐度莲由侍女搀扶着跨出寺院门,王府的马车早已候着。徐妙纭又向她劝道:“王府府医原都是太医署出身,医术精良。姐姐还是随妹妹归去再看看吧!总要医好养好,确定无事,才好安了妹妹的心。姐姐莫再推辞了!”

    徐度莲却固执摆手。“民妇身份卑微,何堪踏足王府重地?这点皮外小伤,不妨的。娘娘一片好意,民妇感怀于心。今日娘娘受惊不小,况且还不知叛逆余人多少,会否折回,保险起见,娘娘莫再耽误,还是速速回府罢!”

    她长相美丽,说话又温柔斯文,徐妙纭对她更添好感。“姐姐莫不是怕家里人担心?等回到王府,妹妹遣人捎个口信去说明,待姐姐的伤好了,定会亲自送姐姐回家。”说着不禁又望向正乖乖听她们说话、不吵不闹的瑛儿,“想来这孩子的爹,应该不至于放心不下。”

    “她爹……”徐度莲长睫微颤,抿住嘴唇摇了摇头,“她没有爹。”

    “嗯?”她说得极轻,徐妙纭正纳闷自己听错,想凑近上前,刚刚在寺中瑟瑟发抖的一民妇忽然全身一绷,直向她冲来。

    此人男扮女装,装作害怕模样,一直低头混在避难的人群中。是故这样挨挨靠近,也不显扎眼,并未引起众人警觉。

    “天下大乱,弥勒降生!妖魔摒除,邪灵退散!”

    “民妇”手中短剑一亮,粗嘎一声大叫。徐妙纭心下一阵剧痛,竟然连呼吸都如同针扎内里。

    “嘶——”徐度莲一刺直没三寸,利落抽出,“民妇”脖子立刻血流如注,应声而倒。

    从寺堂周边的暗巷里,又一下涌出二三十人,仿佛是自阴影里长出来的,鬼魅般向她们逼近。

    “保护好王妃娘娘!”徐度莲熟知他们的路数,此时再也顾不得伪装,猛然将王妃推进车厢,又将旁边的瑛儿一把提起,扔进车内。

    “民妇今日无幸,惟有一事相托!求王妃娘娘可怜可怜这孩子,给她一口饭吃,她也算是你的……”

    最后的话,徐度莲没有说完,因为敌人已然杀到。她左手执匕,又从那“民妇”身上拾起短剑,忍着伤痛与他们缠斗起来。

    徐妙纭平日施粥赠食,从不听朱棣的话多带扈从,就是怕惊吓到城中百姓。亲卫所军官留了包括朱能在内的数十人在原地牵制,以防还有暴动,其他人都护拥着王妃的车驾直驱燕王府。

    车马疾奔,徐妙纭浑身剧痛,脑中昏昏沉沉,耳边隐隐传来瑛儿的哭声。她本能地伸出手,试图安抚她。迷迷浑浑间,脑中不断回响着——

    她也算是你的……什么呢?

    这个答案,直到她后来见到瑛儿挂在脖子上红玉花牌的刻字,才被揭晓。

    ……

    不知是她受伤过重,还是煤灯昏暗,整间屋子暗得看不清轮廓。但徐度莲不需看清,也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义父……”

    油烛映得陈善脸半明半暗,只听他冷声道:“原来你居然还认得我这个义父。我还道你被那朱家小白脸迷晕了头,什么都记不得了呢。你好,你很好啊!”

    徐度莲当然知道,义父恼恨她不仅不辞而别,更将教中计划相告了朱守谦,致使沐家也得了风声,如此皇帝自然也有了防备。她一走不妨,妨的是经此一役,白莲教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从此之后再想行事,定是难上加难。

    可如若她不和盘托出,让朱守谦彻底死心,以他的大少爷脾气,如何能善罢了?除非见到她的尸首,否则定是不死不休,搅得天翻地覆,也要将她找到。而他们二人之间又非比寻常,就是她想寻个死尸易容假冒骗过他,也是不可能的。

    “……女儿对他动了真情,实在无法再面对他,更无法面对义父和大护法,唯有一走了之……是女儿任性妄为,对不起众位兄弟姊妹……今日为了自保脱身,还杀了范三哥等五位兄弟,自知……再难容于本教……”

    “别说本教,就是这世间,也再容不得你了!”陈善的声音漠然森冷。

    “女儿心里明白……这几年,已是苟活了。”

    这样也好。

    所有纷纷扰扰恩恩怨怨,都随她一同去罢。

    听义父的口气,应该并不知晓瑛儿的事。这孩子能遇到徐王妃,可见是福大命大的,只盼她以后也能平平安安,一生都无灾无难……

    只要瑛儿能好好活着,别说故意挨上一刀,就是要她徐度莲身受千刀万剐,她也无怨无尤。

    只是,他……

    他和她一样。无父无母,所有人嘘寒问暖,照料无缺,只为利用而已。他说过,在这世上,他只有她一个,而她——又何尝不是只有他呢?

    他还和她不一样。直到如今,他仍觉得自己受了骗上了当,不知道他们相爱一场,谁也没有假装。

    只要他知道,他必不会再这样愤世嫉俗,恣意沉沦……

    她多想再见他一面,告诉他——

    “我对你是真心的,铁柱。”

    如此,她死……

    亦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