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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难题

    司昆他们的工程队在一年前承接了滇池边“古滇新城”项目26栋古民居修复工程,但是项目迟迟不开工,几个老工人都出去接私活,若是再不开张,自己的荷包就要见底了。虽然媳妇的木雕工作室有进项,人家也从来不跟他开口要钱,可是一个大男人不养家,咋个硬气得起来嘛!

    这天大伙儿忽然接到项目部何工程师的消息,说是最近有一单活计,让大家过来商量做不做。

    原来是一张古式拔步床,图样上面标注:长七尺二,宽七尺,八尺高,四围十八根床柱撑起一个厚三尺二寸的床顶……

    “这图没错吧?床顶居然比床铺还要厚重?这样做出来头重脚轻,好比一个乌龟趴在地上一样,人扣在这里面,不觉得憋得慌吗?”

    队里的木活“大山神”问何工,何工说他也问过,甲方就这么要求的,而且工价甚高,定金付了一万五,问大家接不接,能不能做。

    “接!只要出得起钱,有什么不能的,他就是要做个乌龟壳也行!”

    司昆第一个出声,心想,有了这笔钱,可以带着媳妇风风光光回剑川老家了。

    司昆的师傅精通汉、傣、白族建筑风格,是剑川有名的木匠“大山神”。作为师傅收的“关门弟子”,司昆专攻细木活,出师后也开始“走夷方”揽活了,他负责制作斗拱门窗、格门、裙板雕花。

    这拔步床造起来着实不简单!

    这么大的尺寸已经跨木行领域了!木匠行内有细分,从事起房盖屋的称为“大木匠行”,从事建筑装饰的称为“细木匠行”,而做陈设家具的称为“家具行”。本来一张普通的床属于“家具行”,但这个拔步床尺寸已经大过小型的楼阁,结构复杂讲究,非请“山神”出面主理不可!

    唯有剑川木匠“山神”才能有实力从设计、施工、质量监督到建造成本控制一条龙包干到底。

    主理这张拔步床的“山神”姓张。

    主顾指定要用上好的红木!除了支付定金,往东南亚定木料打的是全款!

    “这主顾是什么人?这么豪气!”“说是原来此地江家大院的后人!海外大老板!”

    工友们纷纷议论,待工了那么久等来了这么一个大单!当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几个精通梁柱斗拱的师傅围拢来商议怎么干。

    “啧啧!四围十八根顶柱,三层额枋,说给谁都不信这是做一张床!”

    “这么厚重的顶,必须要挑梁穿斗才行!”

    “咦!你哥几个看,这四围裙板一遮,像不像个‘闷楼’?”

    大伙一看频频点头,剑川人说的“闷楼”,由于没有开窗,采光不足,只适宜安置“家坛”。

    “这样子的床,命小福薄的消受不起哦!”一个老师傅缓缓地说,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开工了!

    大伙依照主顾指定的位置搭起了厂棚,准备在棚内堆料开工。有人问为什么不等房子盖好再来打床,何工说整个项目的建筑样式需要开发方统一设计,这主顾正是整个项目中最大的一组建筑:江家大院原先的主人,急于恢复原来被烧毁的拔步床,等不及项目开发方的整体方案了。

    工匠们围着从前拔步床的位置转了一圈,就连“山神”也不禁惊叹地上那十八个深深的立柱洞,不晓得当年的工匠用了多少心力,建造出的成品又是多么惊人?!

    司昆他们从此吃住都在这围院里面,大棚下面又堆料又做活,干得热火朝天。

    媳妇挺着大肚子来看他,司昆把她拦在围垸外面,说里面油漆味重,怕伤了胎。

    两人都没想到媳妇快40岁还意外怀上了,又是头胎,所以格外小心。媳妇只得依他,把手里的两包东西递给司昆,说里面是换洗衣服和吃的。

    “自己照顾好自己!”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说完都笑了起来。

    “真是瞌睡碰到枕头啊!媳妇停工养胎的这个档口,正好有了这单活计。嘿嘿,做完了这份工,差不多要当爹了......”

    想到这,司昆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恨不得白天黑夜地干活,旁人都劝他悠着点。

    虽然是第一次跟“张山神”搭伙,但这个班子搭的好,三粗五细二打杂,一点都不浪费人力,一看这个家班主就是个精明能干的。

    这帮哥弟投脾气,里头没有偷奸耍滑的人,大伙做事不计较扯皮,老师傅稳扎,小徒弟勤快,大家同吃同住,干完活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除了司昆自己的细木活,他还要和大家一起做起梁上架的力气活。剑川木匠扣榫讲究的是“精细的木雕不漏榫,牢实的窗子不怕敲”,梁柱间的连接要扣榫,桁条、楼愣、串枋之间也都要扣榫,而且讲究严丝合缝,谁不能靠扣榫的严丝合缝把木结构件做严实,而依靠铁钉连接和加固木构件,就会被人看不起。

    在剑川木匠眼里,“钉子木匠”是不合格的!

    两个月后,木床“床枋”和扣榫把一榀举架的十八根立柱串连起来,立柱深深插入地面,靠“串枋”把整幢床架立柱的上中下各部严密地串连起来,形成了牢固的整体。

    “山神”张师傅见多识广,这辈子造房建寺无数,这些年“走夷方”到过东南亚、新加坡,什么样式的木制件没见过?以为自己的见识早已经超过祖师爷了,但就这张拔步床,让他觉得自己所学尚浅。

    几个老师傅围着这木架“床”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是哪样床?明显不适宜人居嘛!”

    “尺寸合不合?要不要请主顾过来看看?”有人问

    “山神”跟何工讲了大伙的担心,请他出面去请主顾过来瞧瞧。

    隔了几日,一辆轿车在江家大院门口停下,一个老者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只见他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眯缝着眼睛从正面打量了好久,示意人推着他绕着立起来的床架转了一圈,这老者正是江家大院的主人江伯方。

    他记忆中的那张拔步床,十八根床柱直插入地面,用的是质地坚硬的铁木,床顶被幔帐遮挡终年不辨真容,四周挂掾及横眉皆为金丝楠木,镂刻透雕珍禽异兽及花卉,前门围栏及周围挡板刻有龙凤祥云,八仙人物……

    祖父重金请巧匠用铁木、金丝楠木打造了这张拔步床,耗工巨大,做好后已完全看不出里面包裹的是一具阴沉木棺!

    1940年的一个夜晚,日本人投下的炸弹击中了江家大院,他永远都不能忘记拔步床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的画面……

    多少年过去了,他仍会在睡梦中被父亲质问:为什么不好好守护祖传的宝物!

    这拔步床很是神奇,通体生香,不招蚊虫,印象中暮年的祖父几乎不下这床,在拔步床上含笑而终。

    父亲说拔步床乃是贵重之物,福薄之人不可受用,故一直锁在江家南院,临终前交待:拔步床关乎家运,只要此物在,任凭朝代更迭、天灾人祸,江家都将绵延万世而不辍,江家后人必须好生守护……

    谁知战火席卷之下,偏居西南一隅的昆明也不能幸免,江家大院没了,传家宝被毁,弟弟杳无音讯,自己的两个儿子在战乱中先后夭折……眼看着江家的香火和财富到了自己这一代就传不下去了!

    重建江家大院,重新打造那张拔步床,是你的责任和宿命!这些年虽然身在国外,但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滇池,一听说这个滇池边的开发项目,就立刻从国外赶了回来。

    江伯方对旁边的人附耳讲了几句话走了。

    “江老先生说就是这个样子!继续做吧!这个图样,请安排木匠师傅设计成顶板木雕。”来人跟何工交代,递过来一张图样纸。

    人走后大家凑过来看这图样:一个藏密圆环,最中间的是一条蛇,蛇身上长着两个翅膀。

    “这是个啥呢?不龙不蛇的,也不好看啊?”几个工友看过这图样后都摇头,司昆也毫无头绪,一夜无眠,快到黎明时分才眯了一会儿。

    奇怪?媳妇这会儿怎么来了?站在大门口冲自己招手。司昆忙起身朝她走过去,就几步路的距离,怎么走这么久也到不了她跟前呢?!好不容易跑到媳妇面前了,司昆急得问她怎么这会儿来了?

    媳妇看着他不说话。

    司昆正疑惑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巨响,回头一看,场子里搭好的床架子顶轰然落地,十八根立柱同时往四个方向倒下去,一条长着翅膀的巨蛇冲天而起!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天色微明,万籁俱寂,哪有什么长翅膀的蛇,床架子也好生生地立在场子中间呢!

    司昆再也睡不着了,起床巡视大院一圈,没有什么异样,又到堆料间清点查看那码放整齐,价值不菲的红木。

    一掀开油毛毡,香气扑鼻而来,木料天然的气味和温润的触感深深地刻在一个木匠的基因里,木头在一个木匠手里有了生命:纹路和肌理是他们的皮肤,油脂和气味是他们的灵魂,在刻刀的引导下,他们讲述着各自不同的故事,体现出或高雅或质朴的气质。一个好的木匠,是能把木头的灵魂刻画出来,把他们要告诉世人的故事表现出来的人。

    此刻,在清晨寂静的世界里,他正在用手中的刻刀与温润如玉的木料对话,手里的这樘格子门,雕的是“松鼠葡萄”,葡萄颗粒饱满,枝繁叶茂,藤叶间有几只小松鼠,有的机灵地隐在藤蔓间游戏,有的仰头望着串串葡萄果实,整扇门预示着多子多财,悠闲富足,用在一张孕育后代,供人安闲的床上,没有比这幅图案更恰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