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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五宝的织机

    时至五月,天气渐渐炎热,司锦号也火热起来,只等端午过后,比武会的到来。

    青竹日日出入各个机坊间,从旁了解学习他们如何织这“六妖异兽锦”,收获颇多。

    各机坊都想从大小姐这里打听别的机坊的消息,“比武会织造局的哪位大人来评定?”“四大坊哪些大师傅来观赛?”“当家的属意什么样式......”可惜大小姐口风甚严。

    这些日子看下来,单论纹样设计,吴师傅到底技高一筹,到时候真要织这“六妖异兽织锦”,非得请吴师傅“点意匠”不可。若论机织手艺,她最看好秦师傅家那个姓李的大徒弟。此刻她坐在一旁,听着他力主用蓝底青白三色,“浮长短”手法织锦,那份过人的胆识气概,令她印象深刻。

    正听得入神,身旁传来轻轻地“呵呵”笑声。她侧脸一看,江五宝不知在她身边站了多久,手里托着给她端的茶水,看着前面议论的人们出神,对师傅师兄们一脸崇拜。

    青竹看他手里的托盘越来越斜,茶盅眼看就要滑落,轻轻咳嗽了一声。

    江五宝一个机灵,忙稳住托盘,说:

    “大小姐请吃茶!”

    青竹笑着接过茶盅,问他如今学得如何?比武会上有没有把握。

    五宝挠着头,在青竹身旁蹲下来,笑嘻嘻地答道:

    “倒是天天练的嘛,不晓得比别个如何。”

    “你师父和师兄没有说你好不好?”

    “他们忙织锦大事的嘛!我拿不拿第一不打紧,有王师傅李师兄,我们家一定是‘大王’!”五宝骄傲地挺了挺胸。

    “你心气还蛮高的嘛!”

    五宝一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青竹觉得五宝蛮逗人喜欢。心想这个娃儿虽然身体瘦小,但心性单纯,专注好学,又吃得苦,是个好织匠苗子。

    江五宝心里感叹,有的人天生就是吃织锦这碗饭的,比如李师兄,他在旁边看着师兄丢梭的手法样式,揣摩着他那个角度,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但是到了自己练习的时候,就是不成,师傅也说他不成,他就有些泄气。

    有一次大小姐来坊里,看见他在角落里对着一架闲置的小花楼织机练习丢梭,反反复复地做动作。

    等他歇下来问道:

    “我看你是在模仿你李师兄‘大开门’的动作哦?”

    五宝不好意思地点头,说:“嘿嘿,大小姐你莫笑话,我都练好久喽,师傅说学得不像,还比不得李师兄的一只手。”

    “你李师兄个子高,手又长,大开门转得开,你没有他那个条件,怕是不好学。”

    “大小姐你说的是噻,啷个办?我也不晓得还能不能长起个子。”五宝泄气地说

    “也不能指着个子长起,手长长......凭空练起没得意义,真正上织机,还是要用自己顺手的动作嘛。无非就是提经挑纬送梭子,是熟练了才有最适合自己的动作嘛!”司青竹说。

    五宝听了瞪大眼睛,仔细回味。

    隔了几天,师娘让五宝以后挑完水就去大号那边帮忙打下手,等他过去才晓得,是去大号织素缎。

    司锦号不请大师傅,织锦活计分发给六个机坊,总账房、库房负责发单验货。司锦号里最好的织机只用于织御锦,由比武会胜出的最好的师傅操作,同时领大号和机坊两份工钱。其他的织机和五、六个机工,专织素缎。素缎是供平民百姓用的,价格便宜。织出来的素缎有其他绣花作坊来买,他们买回去在上面挑绣花纹图案,有的绣被面,不管怎样,织出来的花色才叫“锦”,绣上去的就差远了,素缎利薄但销量不少,大号里的机工一日不得闲,工钱不多,赚的是辛苦钱。司家有了织御锦的金字招牌,还不放过这寻常百姓日用的素缎生意,在同行眼里是“猫胡子上的饭也不放过”“大钱小钱一把抓”,但却是司家几辈子传下来的生意经:生意有大小,主顾无贵贱,百姓手里的铜板,才是细水长流的正财!

    只有在这里,他江五宝才得真正上织机。

    “你不要跟别个讲,包括你师父师娘,自己好好练就行。”青竹嘱咐他,五宝频频点头,他晓得按理都要学徒满三年才能上机挽花丢梭,他是命好碰到“贵人”了!

    一个伙计把五宝领进了司锦号的机坊,只见六台丁桥织机分列两旁,伙计指着最里面的一台对五宝说:

    “那一张是你的。”

    五宝一看,这就是老家常见的竹木织机,只需一个人手上投梭,脚下踩踏板完成。眼前这织机只有2至8片地综,40至60片花综,每片综由一块踏板控制,虽然比农村用来织花带的织机要大,但似乎很久没有人用了,积满了灰尘,部件上残存的丝线发黄,铁梭子生锈,脚下踏板踩起来生涩......

    但不管怎么说,这台织机是他江五宝的!想到这里,五宝对眼前的织机产生了“老母鸡护鸡崽”般的感情,仿佛是看到自己玩了一身泥巴回来的“孩子”,要赶紧地把它洗净抹干,变回那个白净喷香的聪明样!

    想到这里,五宝马上动手收拾。这织机不能用水洗,只能用拧干的湿抹布擦拭,木制部件必须用桐油保养。等他仔细检查下来才发现:综框是坏的!五宝心里叫了一声“糟糕!”

    一套综框是织造的关键,制作综丝和综框又叫“打瓢子”,是一门不易为人知的手艺。织锦行当里没有专门打瓢子的师傅,这门技艺都包含在织机装造的过程里头,装织机的师傅负责打瓢子,一做好就用一辈子,除非综框必须要换新的才去请装造的工匠来打,正是由于一副综框做好要用很久,很少换,所以会打瓢子的织工很少,而且有这门手艺的师傅,观念守旧,也不愿意教别人,宁愿帮别人打瓢子,也不肯示范给人看。

    五宝看着坏了的综框傻眼了!回头找带他进来的伙计,早就没了人影子!其他织工人人低头忙着做活计,也不好上去打扰,直到吃晌午,大伙停了手上的活计,他才凑过去打听该去哪里请师傅来帮忙“打瓢子”。

    饭桌上人人低着头扒拉饭,没有人理他。

    吃完饭,所有人都抹抹嘴站起来走掉,只剩一个年纪跟自己相仿,尖头小脸的织工在收碗,五宝忙站起来说:

    “师兄,我来我来!”

    那人一双小眼睛瞟了五宝一眼,放下碗转身走了,其他织工打趣那人说:

    “林虾子如今有徒弟喽,可以闲起耍喽!”

    江五宝才知道那个小个子姓“林”,估计自己来之前这些杂事都是这位小林师兄在做。自此,机坊里收拾打扫的杂事全归了江五宝。

    江五宝无计可施愁了几天,坊里有个老师傅看不过眼,指点他说樊师傅铺子上的“老胡”是个好手,让他去请来帮忙打瓢子。

    “备上酒去请,老胡是个酒鬼!有酒才请得动。”

    可他江五宝哪有钱打酒哦!

    他来到樊师傅家想碰碰运气,进去问:

    “胡师傅在不在?”

    里头的人疑惑,回问:

    “哪个胡师傅?”

    江五宝说自己是大号工坊的人,来请胡师傅帮忙打瓢子,旁边的人说:“糊涂虫!”,那人恍然大悟,指点五宝去屋子对面的河边去找。

    “睡在江边树底下那个人就是。”

    五宝出门沿着江边走,果然看见前面柳树下有一个人躺在地上,一股酒气,鼾声如雷,五宝走近地上那人,只见他用一只胳膊遮着脸,太阳照着他两只脚,脚上只剩一只鞋。

    五宝围着他轻手轻脚走了一圈,低着头顺着河边走了。

    老胡这一觉睡得舒服!直到口干舌燥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望见头顶上有一个人影。

    “胡师傅你醒了哦!”五宝笑咪咪地蹲下来,这大中午,他替老胡挡着日头也累了。

    五宝給老胡端来一碗水,老胡昨夜酒醉丢在河边的一只鞋子他也找回来了,就这么着,虽然没有钱,也请到了司锦号从前最好的机匠来帮自己打瓢子。

    胡师傅说第二日早上过来,江五宝在门口左望右望,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见他扛着一卷材料慢悠悠地走过来。五宝忙冲上去迎,接下老胡手里的材料把他让进机坊院子,只见饭已经摆上桌了,五宝嘴里说着“师兄挤挤哈!”把小林师兄的位子往旁边推开,气的小林翻白眼小声骂。

    有人站起来跟老胡打招呼,老胡也不理人家,自顾自地往里头走,边走边说:“机子在哪里?”

    五宝把老胡引进机坊最里面,老胡过来看五宝的“花腰机”,叹了一口气,从前自己手里不晓得装过多少抬大花楼织机,如今只能来给这种老古董打瓢子,不过这老旧竹木腰织机倒是被擦洗得容光焕发,每一个部件都用桐油保养过。

    五宝这时折头到院子里的饭桌前,盛了满满一碗饭,不顾所有人的白眼和呵斥,把桌子上的菜拣了许多在碗里头,堆得尖尖的,跑着给老胡端过来。

    “胡师傅你先坐起慢慢吃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台子上,打开来,里面是麻辣牛肉。

    老胡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放下碗抹抹嘴,抬眼瞟了五宝一眼,这个伢子正满心爱惜地望着他的织机,他不忍心打击五宝,只是说:

    “司锦号居然还有这种老家伙,这个织啥子?腰带么?”

    “不管大小,都可以投梭了噻!”五宝两只眼睛放光。

    乘着织工门在外面吃完午饭休息的工夫,老胡开始干活。这一次,他没有支开五宝。只见他先将三条细竹签合在一起,外面裹上柔软的白纸做成两根细而有韧性的龙骨备用。然后插榫、穿榫作了几个方框架子,把坏了的综框替换下来,凑成一套十二个完整的综框模子。

    开始挽综丝了,他把龙骨绑到综框片上,用综丝缠起。

    “要这样把每根综丝均匀牢固地系在龙骨上,才带着综丝上下动,若是大花楼织机,每一个综框上至少要系四百八十根丝!你这个么,简单多喽!”老胡边打边说

    “打瓢子要瓢面的每根综丝中间不能有结头,不然会影响经线在综框里头上下运动,但是又不可能不打结头,只有把结头弄到这龙骨上,喏!你看,就是这儿!看见没得?”

    “哦哦!看到喽!”五宝凑过来仔细瞧

    “挽综丝头一遍好打,第二遍就要对应套起,综丝左右不能越位,你来试试我瞧瞧!”老胡把手里的伙计递给五宝,手把手地教他,如果一个人打,打得快得话也要将近两天呢!

    第二天,综丝挽好了,五宝看着老胡把龙骨嵌到综框里面。综框两边有木头,中间是木头条子,龙骨要穿到两个挡头上去,这样一个完整的综框就出来了。

    第三天,开始穿经,穿甲经和乙经,老胡问五宝:“你想织正儿八经的缎面么?”

    五宝嘿嘿一笑,说:“当然喽!”

    老胡想了想,把幅宽定成二尺。穿经线时,把甲经乙经拿起来,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一根根穿到综眼里边。

    五宝看老胡穿了一阵手开始抖,不停揉眼睛,就说:

    “胡师傅,你在旁边看起我穿。”

    接过老胡手里的经线,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熟练地分经,穿四根甲经,加一根乙经。老胡看他手指细长灵活,引线穿过综眼的时候干净利落,不禁笑说:

    “没想到你娃儿看起干瘦,手上有点子力气的嘛!”

    五宝呵呵笑着回应,手眼不敢脱离综眼,一下一下地将九千六百根甲经,两千多根乙经穿到筘里面。

    前前后后用了五天,江五宝终于有了一台“新”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