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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六兽出 耀西南

    五宝听师傅们不止一次地说过:织锦是个“富贵行当”,织机一响,黄金万两;一把梭子值四十亩水田。一个好的织工,只要舍得下力,养家糊口乃至买田置地都没得问题。

    五宝在比武会上得了甲等,未满三年就得上机,在学徒里头算是少有的。一开始是在织机上面挽花,挽花的工钱只有丢梭的三成,徒弟还要减半,但不管怎么说,从这个月起,他江五宝开始挣钱了!

    学徒们夜里睡的是通铺,四五个师兄弟挤在一张大床上,谁有什么一眼望得到底。

    五宝白天领了工钱,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被窝里摸索着把铜板一个一个穿起,捆在了腰上,却不料第二日一走动,腰间铜板“哗哗”响,被人听到就拿他开涮:

    “你娃走动钱就来喽!是财神爷的送财童子哦!”

    这些日子师傅他们都在大号机坊那边忙活,铺子里无人主事,一个刁狡的师兄拦住五宝,伸手就扯开五宝的衣服要探个究竟,吓得五宝紧紧攥着衣服躲,几个徒儿在机坊里头追着五宝跑,在墙角按倒他,看到他腰间那一串铜钱顿起贪心,欺负五宝势单力薄,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把他腰间的一串钱撕扯下来抢了个干净。

    五宝被脸朝下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待到挣扎起来冲出门去,那肇事的一干人早就不见人影了。

    五宝阴沉着脸,紧咬着牙一直蹲守在巷子口,直到后晌,才远远见几个师兄弟带着吃食酒水回来了,一路说笑打闹。他“腾”地从地上跳起来,疯了一般冲过去,向那领头的讨要自己被抢的工钱。

    那人一掌把他推倒在地,指着他骂道:

    “你个没毛的兔儿!老子来了三年才得上工,你来了几天?凭什么得工钱?!领了钱不说孝敬师兄,犒劳师弟,偷偷藏在身上,好贼哦!你想吃独食么?!今日我几个就教教你咋做人!”

    说着就对地上的五宝拳打脚踢起来,五宝捂住头蜷在地上,其他人围住起哄,一时聚集了一堆人。

    红莲这些日子很少出去走动,常在晾丝坊的天台上转悠,恰好听到隔壁巷子里的动静,她回头吩咐道:

    “去看看外面什么人在打闹。”

    管家回来说了个大概,她一听就火起来:

    “这些个‘兔儿’是要造反么?!爹爹和他们师傅如今日日在机坊那边料理供锦的大事,这些没人管的都开始打架生事了!去!把人给我带来!”

    一干人被带到二小姐面前,领头的那个嬉皮笑脸地凑上前说:

    “二小姐莫生气,我师兄弟几个平日打打闹闹惯了,今日不晓得二小姐就在隔壁,打扰了您的清静,实在是该死......”

    话未说完,“啪!”脸上就挨了红莲一巴掌。

    “闭嘴!本小姐让你说话了吗?!”

    管家往这人脚弯里一踹,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旁边几个人都吓得跟着跪下。

    “平日里当家的对你们各铺子的师傅都尊重礼待,你们师傅就不回去教徒弟们守礼吗?二小姐面前也敢放肆!”管家训斥,地上的几个人都低头不敢出声。

    红莲看站在那里的江五宝,头发蓬乱,鼻青脸肿,一身的灰,鼻孔喷气,表情倔强,身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江五宝,你来说,究竟啷个回事。”红莲冲他发话

    ……

    这日晚上,秦师傅铺子里传出了哀嚎声,樊师傅听见了,鼻孔里出气,对身边人说:

    “哼!日日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公道正派面孔,教出来的徒弟却是强盗行径,今日被二小姐抓了现,我看他以后还绷不绷得起面皮跟我讲大道理!”

    江五宝被抢的铜钱,师傅命那几个人凑了还他。他因祸得福,被师傅安排以后独自睡在大号机坊里,一来那织机上的织锦需要有人看守,二来也正好避一避。

    这一日,五宝来谢二小姐。青竹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着他认真拜谢红莲。

    “大小姐、二小姐,你们都是大好人!”

    “嗨!我可不是为你江小白出头哦,只是他们欺负老实人,本小姐就看不过!”

    红莲挑起眉毛,目中无人的样子,还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司家二小姐。

    “不过,你也太小心了,钱穿起在腰上,哈哈哈!”红莲笑了起来,把五宝弄得脸通红。

    青竹笑着问他:

    “你不像他们有钱就拿去耍,存起准备做啥子?”

    “是啊!莫不是小小年纪就准备讨媳妇了?”红莲戏谑道

    五宝涨红着脸,连连摇头说不是,踌躇着说:

    “等存够了,我就去买大花楼织机!”

    青竹和红莲交换了眼神,心里都惊讶他一个学徒,居然有这样的心思。

    一台大花楼织机要银二十两,一个普通的织工一生都未必置办得起。

    “照你这么个存法,要存到猴年马月哦......”红莲说。

    青竹接过话说:

    “那你得把钱存放妥当才行。”

    五宝正为这事发愁,钱串子天天穿在腰上肯定不成,机坊里人来人往,敞马浪荡,也没个藏处。

    “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姊妹,就把钱交给我们帮你保管,给你记账画押。”青竹笑着说

    五宝一听激动地跳起来,嘴上说着:好好好!伸手就去解裹在腰上的铜板,红莲看了仰头大笑,青竹也忍俊不禁,低头喝茶掩饰。

    “啊呀!我可没有心思帮他管这几个铜板,姐姐你去管吧!”五宝走后,红莲嚷起来,青竹轻轻叹口气,点头说好。

    红莲看着他那用布条缝得严严实实的铜钱串,口里啧啧:

    “这个江小白真是视钱如命啊!”

    五宝其实并没有把每月所有的钱都交给大小姐,这初一、十五给胡师傅打酒的钱是必须留下的。

    老胡如今有徒儿孝敬的酒喝,心里头高兴,见人就夸耀,每逢有酒的日子就大摇大摆地来机房,有人打招呼:

    “胡师傅您来啦!”

    “来了!今日是跟徒弟喝酒的日子么!”

    他与众人聊天说笑,等众人都散了,师徒二人就着一包花生米也能款白喝酒到深夜。

    五宝不喝酒,但看师傅喝醉了唱起织锦调,他也跟着开心。

    没有人比胡师傅更了解一台织机对织锦的意义。一台花楼织机有上百个部件,每一个部件的名字都是蜀锦这行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师徒二人胡在机坊里喝酒聊天的那些夜晚,老胡给五宝讲织机工作的原理,各部件配合操作的关键,演示织机的好坏如何影响织锦成品,也教他如何保养维修……

    “一个真正织锦‘大王’,不单是会挽花投梭,如果不懂织机,不了解丝线,不会挑花结本,就只是个挣辛苦钱的织工,当不了老板。”胡师傅说

    五宝听了记在心里,但是师傅说的“当老板”却不是他想的,他就想当个“大王”,一个专心织锦的匠人。

    想当老板的织工多得很,李师兄就是一个,他如今对这织御锦比谁都上心,时常向大小姐打探消息。

    许多人都在翘首期盼吴师傅的图样花本。

    吴师傅已经闭门不出多日了,人人都知道他性情古怪,制作图样点意匠于他可不仅是吃饭谋生的技艺,也非纯粹风雅冶情逸事,而是天人对话,穷精竭虑的修行,不可等闲视之!

    吴居村在画图样的时候,除了青竹,谁也不能进他那屋里去打扰他。

    这一日,青竹见吴师傅一如往常地低着头研究自己拿过来的羊皮卷,忍不住问:

    “吴师傅,这图样以腾蛇居中,不知有什么说道?”

    “据我看,这六兽本应自正西始,依次至西北、正北、正东、正南各有一兽,却独缺西南......而这居中的腾蛇本应该在西南,却跃居正中,似有意指向西南一隅......”吴居村边思考边说。

    青竹一听,心中豁然开朗,当年自己试图凭一己之力制作花本时遇到的困局突然被吴师傅这番话打破了!

    这羊皮卷上的图案重叠,看不出规律,不可能照搬到织锦上,而经吴师傅拆解分析后,以腾蛇居中,余徽环绕布局,则构图难题迎刃而解!

    青竹说了自己的想法,二人热烈地讨论起来。

    “这么看起来,这锦的名字应该叫做‘六兽出耀西南’!”吴居村思忖后一字一句地说。

    很快,御锦的纹样就出来了:

    圆形的腾蛇图徽居中,余徽以四方连续方式展开,由密云波涛分隔。全幅以银色为底,每一个图徽各取五方正色,中间的腾蛇通体墨色,银鳞覆体,双瞳烈焰,迎风展翅。

    观者只见众妖兽出没于云团之上,波谲云诡,神秘莫测,暗藏玄机,心内莫不震撼惊叹!

    司青竹手捧图样难掩激动,爹爹心系这织锦多日,如今指日可待!

    贡布走了的这两个月,家里又乱了套。司闵善搬回了浣丝坊,抛下铺子里的生意和家事,整日见不到人,就连家里人想进浣丝坊来探望,都被司闵善哄走了,只肯让青竹每日来请安,隔着院门细细地问织锦的进展。

    红莲那身形终究瞒不过母亲的眼睛,在她拷问之下,不得不吐露了实情。

    母亲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时没了主意,慌慌张张地往浣丝坊来。她隔着院门高声呼唤当家的,过了好久才听到司闵善在门里头出声问什么事。

    “快开门,家里出大事了!”

    母亲急切地拍打院门,隔了半天里面的人才打开,只见司闵善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眼神亢奋,两坨诡异的红色浮在深陷的脸颊上,母亲惊得说不出话来!

    司锦号上下都奇怪,除了当家的整日关在浣丝坊“静修”,司家二小姐也有好久都没有露面了,虽说是待嫁的女儿足不出户,但大小姐不也是有了人家?照样人前人后地忙碌。司锦号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操持打理生意,主持织御锦这样的大事,实在不合常理。

    这些时日,几起生意伙伴和宗族亲戚前来,都是司青竹和大掌柜迎客接待,负责传话。有时司闵善隔着浣丝坊的门和来人说话,称自己染了“时疫”,暂时不方便见客,一切事宜暂由长女和大掌柜按惯例处置。

    若是说这司锦号出了什么纰漏差池,人尽皆知这“六兽出耀西南”的样锦呈上织染局,已经过审,供御是板上钉钉的了,如今正日夜兼程地开工织锦。

    司锦号现下运势正旺,谁敢质疑非议?

    司家的难处,只有母亲和司青竹知道。如今这浣丝坊内除了日渐癫狂的司闵善,还多了一个红莲,她那隆起的肚子是再也瞒不住了,只能让她搬到浣丝坊里陪着爹爹住,每日安排贴心的下人照顾着父女二人,掩人耳目。

    一家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贡布回来,派了几起人四处去打听,都没有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