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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锦绣倾城

    大雨如注,五宝在廊下收了伞,推门进了屋。

    吴师傅和大掌柜正神情严肃地看着案桌上摊开的一幅织锦,青竹冲他招手,五宝忙上前观看。

    只见那织锦以银色为底,五个五方正色图徽以四方连续方式展开,由密云波涛分隔,中间腾蛇通体墨色,银鳞覆体,双瞳烈焰,迎风展翅......正是那“六妖异兽”的织锦!

    “啊!这是地库里头不见的那一幅找到啦?还是给织染局那一幅送回来了?”五宝惊讶地问,他虽然没有亲自上手织这“六妖异兽锦”,但当年日夜陪着王师傅、李师兄他们一寸一寸织出来,对织锦图样亦是熟悉。

    青竹没有答话,看着他轻轻摇头。

    五宝再仔细看,这织锦图样与当年李师兄他们所织一模一样,但左右两侧的文字却不是“六兽出耀西南”,而是“六兽出震华夏”

    “这,这......吴师傅,这不是咱们织的锦啊!”五宝指着那文字说,吴师傅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只听大掌柜说:“两位,这幅织锦是我假托外省客商向锦官城内某无名织锦坊定的。因坊间一直有传闻,说咱们的‘六妖异兽织锦’并非司锦号一家独有,据传黑市中早有此锦交易,市值千金,一幅难求,故而大小姐命我暗中探查,一月之前下定,今日终于得了,大小姐特请吴师傅您来过过眼。”

    吴师傅一直在俯身细看,良久道:“如今看来,确有人仿制咱们的‘六妖异兽’织锦图样,只是这仿制之人必定对此图样及成品非常熟悉,才能织得与咱们的锦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当时织锦的匠人就那几个,除了辞去的李贵,其余的人都尚在司锦号内,故仿制之人是谁昭然若揭!

    “你们说是李师兄?!他啷个会干这种事?城中四大坊都争起聘他做大师傅的嘛!他如今已经是官坊大师傅,何苦来做啥子黑市买卖?!”五宝不可置信地说。

    “哼!他李贵单枪匹马怎有实力仿制图案如此复杂精妙的织锦?!大小姐起初就怀疑,此事背后的正主怕是四大坊这样的大号!”大掌柜说

    吴师傅也点头道:“是啊!这‘六妖异兽’织锦当时轰动锦官城,众所瞩目,价值不菲,多少富贵人家争相定制。无奈我们司锦号毁了花本,退了所有订单,世间仅余两幅成品,一幅藏于织染局寻常人不得见,一幅随当家的消失于地库,吊足了人们的胃口!自有那逐利之人不惜毁坏行规道义仿制,也只有四大坊有这样的实力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织成,借他人名义先在黑市上交易,投石问路。只是这仿制之锦居然出自咱们司锦号自己的‘比武会大王’之手,实在可悲可叹!”

    “大小姐,如今咱们已得了这锦,正可以去织染局告他们!只要顺藤摸瓜,不愁抓不住主谋!他们盗用官坊图样,行黑市交易,无论哪一条都可断其生计,将其撵出这织锦行!”大掌柜义愤填膺地说。

    青竹默默听着众人的议论指责,看着窗外倾盆大雨不发一言。

    司锦号如今内外交困,已经不复当年业内翘楚地位,如今丢了御贡的份例,眼下这“官坊”的名头已另有正主,“盗用官坊图样”一说自是勉强,况且若真如吴师傅所忧,这“六妖异兽”织锦有压胜之嫌,不吉之兆,为官家不喜,自己既然避之不及,又何必去追究真伪?倒不如乘此机会与这锦撇清干系才是。

    想到这里,青竹缓缓开口道:

    “各位,这锦图样独树一帜,你我前所未见。”

    众人听了先是一惊,细思之下又都沉默不语。

    不久,城中四大坊皆有“六妖异兽织锦”售卖,纷纷打出“本坊独创,别无他制”的旗号,有的叫“六兽出震华夏”,有的叫“六兽耀华夏”,有的叫“六妖异兽献祥瑞”......

    唯独司锦号不制售“六妖异兽织锦”,眼见着同行赚得盆满钵满也不为所动。

    这一日,大掌柜带秦师傅来见青竹。

    大掌柜见他面有惭色,欲言又止,不禁冷笑道:“秦师傅,您说要见大小姐,此刻怎的又犹豫起来?不就是见隔壁樊师傅家与总号解了约搬走了,您也坐不住了吗?”

    秦师傅咬了咬牙,拱手作揖道:“大小姐,秦某人是个匠人,停了织机就断了生计,没了订单就没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如今大号不发单子,又不准各坊自己接那‘大单’,我铺子里十几号人怎么活?可惜啊!这‘六妖异兽织锦’本是我铺子里的大师傅和徒弟亲手所织,如今反倒让外头的人捡了便宜。大小姐只要您点个头,就算咱们已经毁了花本图样,只需几日,我们那些老师傅凭着记忆也可以复原花本,司锦号正本定制,不愁挣不来金银......”

    “秦师傅!”青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您若是也想与司锦号拆伙单干,大掌柜这里自会与您拆算分明,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机坊,也可在咱们的机坊开工,只是不可在司锦号的机坊内织那锦罢了。”

    秦师傅僵在原地,不料青竹会如此决绝,长叹一声起身告辞。

    就这样,原本与司锦号同气连枝的六家铺子,如今只余吴师傅一家,其余五家都先后辞了去。

    五宝拉住师傅、师娘的手,伤心不舍。秦师傅叹了一口气,递给他一只黄杨木梭子。

    “师父知道你是个心实肯干的,三年学徒日日操练,手上功夫一日也没有落下,这梭子师父早就给你备下了,今日你就算出师了!”

    眼见这巷子里的几家铺子都搬空了,五宝难过,心情就如同外面这阴雨天气一般压抑憋闷。

    眼下这个端午节过得着实荒凉,往年青莲街上家家户户包粽子挂菖蒲,孩童们都挂上驱五毒的香包。这时节师傅会在机坊四角燃艾叶熏五毒,让师娘熬制药茶给整个机坊的老少喝,驱湿除秽,自晌午起大家伙就围坐在一起吃粽子、酱鸭子、破酥包子、咸鸭蛋、芽豆、菱角,喝雄黄酒,摆龙门阵,好不热闹!到了晚上,府河边聚集着许多人,点河灯、向河里扔粽子,追思故人。

    如今这天大雨如注,青莲街上行人匆匆无人驻足,司锦号所在的巷子更是人去楼空,冷冷清清,再无往日热闹景象。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火星与心宿二在这年天空相遇,两星斗艳,天空红色如血,是称“荧惑守心”,人心浮动。

    川省已罕见地经历了大小十年旱情,前年去岁大旱更是导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但朝廷税负丝毫不减,百姓苦不堪言,各地民怨沸腾,纷纷抗税弃捐起事,义军所到之处百姓群起响应,渐成燎原之势。朝廷大怒,派大军剿杀各路义军,追讨涉事者……

    此前查报:松潘厅有藏民持“六妖异兽震西南”旗帜起事!恰逢有成都府织锦商户联名举报织染局主事刘戚借成立“官坊”贪腐索贿,主使匠人制售“六妖异兽织锦”!朝廷遂以刘戚贪腐渎职,为制售反旗之源,罪同谋反!将其问斩!下令收缴销毁市面所有妖异织品,所有制售压胜之匠人、商户一律处死!

    端午刚过,官府便在全城查封制售“六妖异兽织锦”之店铺,抓捕涉事商贾及织锦匠人!城外接连数日行刑,每日都有百余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你们瞧见没?李贵的人头挂在城墙上!”

    “别个还好说,他是首织嘛!还跑得脱么?倒是他师傅因为没争过徒儿气瘫喽,嘿嘿,反倒是跑脱喽!”

    “啊呀!听说樊师傅一家也着了!”

    “不光他们家,别家也有着的……”

    司锦号在这场浩劫中得以幸存,许多人庆幸不已。

    青莲街上的织锦铺子被查封至十室九空;城中黑市被连根拔起,不独锦锻,饥荒之下一切紧缺的物资都被官府严控起来,普通人即便手里有银钱也买不到日常必需的物品,先是油盐糖茶,渐至米粮医药均告匮乏,哄抢之事不绝……锦官城内人心惶惶,谈“锦”色变,皆称此劫为“锦绣倾城”。

    五宝他们来不及庆幸司锦号躲过一劫,连日大雨滂沱,上游来水汹汹一夜之间就致府南河漫堤,即便是地势较高的司锦号机坊如今也泡在了水里。

    所有人都慌了神,机坊里的织机锦缎都顾不得了,忙着收拾财物细软,街上到处都是慌乱逃窜的人,背着大大小小包袱,牵着儿女,大呼小叫。

    青竹这些日子忙着安排江门来船把司锦号机坊里的大花楼织机和库房里的货运走,本打算送母亲和妹妹她们和舅舅一同去江门,但红莲却不肯走,非要留在城里。

    无奈,母亲只得带念娃随船先走,说好待她在江门那边安顿好,就来接青竹和红莲他们。

    “看今日水退下去了,官府又派人加高了堤防,应该无妨了,不然你陪母亲先去吧!她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青竹对五宝说。

    五宝摇头:“如今城里不太平,独留你一个女子处置这些事情啷个行!我必须在屋里头守着你们!”

    青竹听了心头暖,值此多事之秋,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令她觉得踏实有靠,她语气温柔地道:

    “有你在当然好嘛......不过这里毕竟是城里,外有官府照看,内有大掌柜帮我料理,反倒是江门那边的事母亲一个人打理不过来,红儿又执拗不肯同去,得你在母亲身边帮她照看念娃儿,她也省心些。娃儿也只有你领得住不是?有你在他们身边,我也才能安心做事的嘛!”

    在青竹温柔劝导下,五宝咬咬牙答应了,他要带他师傅一起走,老胡决意不从……

    就这样,一众人在大雨中彼此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依依不舍作别,眼见着满载着司锦号织锦家当的大船自府河码头驶出,往江门方向而去。

    望着岸边越来越小的那些人,五宝心头涌起不安与惆怅。他在船舱内坐不住,冒着雨出来再次检查船上的货,确保遮盖花楼织机的油布妥妥当当,蚕丝织锦没有被雨水淋湿。看着包裹得好好的织机,他心里踏实起来,仿佛是安慰远方的青竹,又像是给自己鼓劲,笃定地说:

    “不怕!你看到起,我一个人可以分分钟把织机装起!只要有织机和织工在,就织得出锦!织得出锦就养得活我们全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