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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会茶

    馥芬问母亲去与郑家“会茶”的都有哪些人,母亲说:

    “还不就是你叔父、你舅舅,携你姑丈、哥哥他们几个去。”

    “全是男亲啊?他们在一起就是吃茶讲客套话,能瞧出什么来?”

    “不然,我让你姑姑跟着去瞧瞧?她是个厉害的。”

    “姑姑啊......不然让姐姐帮我去瞧瞧呗?”馥芬拉扯着母亲撒娇道

    “你姐姐那是王家人了,如何能去?再说她一个同知府少夫人,怎么能随便去到那平头百姓家里?!”

    馥芬一听就不干了,憋着嘴来找老太太诉苦:家里偏心,姐姐配的是同知府,自己就选个平头百姓,“会亲”这样的大事,让叔父、舅舅、大哥那些古板大人去,无非是说说客套话,走走过场,能看出什么门道?

    老太太笑咪咪地听她抱怨,平日最疼爱这个孙囡,撒娇搞怪也这么招人喜欢!

    “囡囡莫急,到时候我让吴妈妈跟过去瞧,识人观事,只她一个就胜过前头所有的男人!”

    这吴妈妈是朱府的老仆妇,自老太太位出阁就跟着她,忠心耿耿,经验老到,说话做事最让人放心,有她自然是好的。

    馥芬回来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跟馥郁说:

    “馥馥你到时候也跟着过去吧!虽然有吴妈妈在,大的错不了,可这些长辈、老人家眼里只有家世学问,银钱经济,我关心的怕是一样都瞧不见,你去帮我瞧!”

    在馥芬善付坚持下,朱馥郁只得答应,她晓得馥芬关心的是啥,只是在她眼里,那些事情未免落了旁道。

    馥芬关心的是:那家人平日喜欢做什么消遣,有什么好玩的,若是男人成天只晓得在外应酬赚钱,女人只圈在家里伺候老老小小,就是泼天的富贵,也是“无趣憋闷至极!”

    这日午后,五宝他们依约来朱府候着,背着朱家仆妇一干人随着主人家的轿辇去城南,里头就有朱馥郁。一人吩咐他们说:

    “去城南头道巷”

    往日五宝他们甚少来这边拉生意,因是背街巷,人稀活少的缘故。今日进到巷子里面才发现,原来这整条巷子仅两、三户人家而已。

    最里头的一家户门大开,有人迎出来,五、六乘轿辇停住,一时下来八、九个人塞满了巷道。宾主作揖、寒暄着,一群人进了宅子,肩舆、脚力候在门口,有人出来送上茶水,招呼他们吃茶歇息。

    五宝眼见着朱馥郁跟着众人进去了,大门合上,回头向人打听今日这趟生意的缘故,才晓得是云南府人议亲的习俗“会亲”,乃女家端详男子之仪式。若是子弟为谦谦君子或有志之士,这头亲事就成了,若是女家瞧不上这姑爷,就借故推脱。

    五宝心想,这里头有朱馥郁,那就是来替二小姐相看未来的夫婿了。

    五宝在外头看,这家人的朱漆正门不出奇,来时的侧门口却有五六个拴马桩,且巷道内青石板地面上有车痕马蹄印记,足见平日多有车马来往,再看院墙足有两丈高、二十余丈长,隐约可见院落中高高低低的屋顶十余间,心道这二小姐议亲的人家果然是殷实富户。

    喝过一盏茶,就有人出来撒铜钱。轿夫、脚力和小厮们都忙着去抢,称道这家老板“豪气大方”,祝主人家心想事成。

    两、三盏茶后,院门复又打开,一行人出来与主人家道别。

    五宝见朱馥郁又是最后才出来,一行人回朱府。

    馥芬在房里坐卧不宁,伸长脖子等着会亲的人回来,听得前面说“人回来了”,起身就往老太太房里赶,奔到了门口遇上母亲才驻了脚步。

    母亲瞪她一眼,低声责备:“慌里慌张的干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

    馥芬收脚低头让母亲走在前面,在背后做鬼脸。母女二人进了老太太房间,见只有姑姑和吴妈在,想来叔舅他们都在爹爹那边说话,心说正好!不必听长辈大人们的那些场面套话了。

    “咱们读圣贤书,当教化子女,常读八索之书,非学六邪之典,男儿以科考为要,女子以素朴为珍,如今天下大治,尊卑相承,上下相继,协和四海,儿孙更应珍惜钟鼓义而自明,不可图膏梁黄以惰其志......”书房内,叔父朱承祜正在与朱老爷讲道理,长篇阔论之后就一个意思:自古商家乃投机获利之辈,粗疏不知礼,与诗书官宦之家不匹配。

    “妹夫,此子虽然是郑家独子,但非长房嫡出,咱们的孩子嫁与他家岂不委屈?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据儿子看下来,郑松此人并无大志向,郑氏父子一心求财,怕是将来在儿孙读书取仕上亦无心。”朱家老大规规矩矩地起身向父亲回报所见所思,朱老爷听了默不作声。

    “嫂嫂,这门亲事是哪个媒人托赖的?这家人与我家怎堪匹配?!”姑姑一开口,母亲的脸都白了。

    “那个郑氏,恨不能十个手指头都带满金珠玉翠,一上来就拉着我‘小姑子’、“大妹子’的一通乱叫!哼!我父官居提督学校副使,娘家是经历司长官,你一个妾室二妇如何能与我称‘姐妹姑嫂‘?他家不过有几个钱而已,门口堆着的牛屎马粪还没有清扫干净呢!”

    母亲一直忌惮这厉害的小姑子,馥芬虽看不过姑姑那份尖酸毕竟不敢顶撞长辈,一屋子人都默默听着她刻薄男家。

    老太太皱着眉听姑姑讲了许多,不耐她的轻狂,转过头问身后的吴妈妈:

    “你看得些什么?说来听听。”

    “据老身看来,他们家倒是清白老实的生意人,家业殷实自不必说,一院几十间房子摆在那儿哪!我打听过了,郑家人丁不旺,家事亦不芜糜,两位夫人日常相处和平。平日郑老爷和少爷皆忙于生意,大夫人出身农户,虽然不擅场面应酬,但古道热肠,好耕植畜养,家中花园皆改为菜畦,每日侍弄蔬果,喂鸡养鸭,乐在其中。郑氏娘子快人快语,身体康健,事事亲力亲为。一家子主人待邻里下人仆妇皆友善大气,似我们二小姐这般活泼讨喜的的性子,嫁过去是断不会吃苦的。”母亲听了脸上总算有点喜色。

    “啧啧!听听!花园里种菜养鸡!还亲力亲为,这是大家子夫人太太们日常该干的事么?对了!说起他家里头那几十间房子,多上锁无人居住,积尘寸余!我问何不多雇人服侍打扫,郑氏竟然说‘家中就那几个人,也没有许多事,要些闲人来何用?’,这是不顾大家子的体面排场了!”姑姑在一旁抢话,馥芬气白了她一眼,被她瞧见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二丫头,姑姑可是为你好,你将来嫁过去要是无人服侍,整日蓬头垢面地做农妇,看你悔不悔!”

    吴妈妈笑道:“姑小姐说笑了,我们家的小姐是何等尊贵,若嫁到他家必然是受一家子宠爱的,这等雇人服侍的小事于两家人都不值一提,我瞅着亲家母急盼孙儿,只怕到时候要亲自来照管我们小姐呢!”

    吴妈妈一席话说得入耳,一屋子的人听得都笑起来。

    人散尽,馥芬拉了馥郁问:

    “怎样?”

    馥郁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打开来是一枚铜钱大小的平安玉扣,细腻满翠,种老肉厚,胖乎乎憨态可掬,一看就价值不菲。

    “呀!这‘小胖子’是哪来的?”馥芬喜得拿在手里端详。

    “这是郑少爷私下给我的,我本不敢收,只因他要我持此物带话给你:我家锁着的几间屋子里,这样成色的珠宝玉石数不尽,等过了门,随您喜欢去打首饰。此物贵重,我不敢留,特交给你。”

    馥芬一听面露喜色,拿着玉扣爱不释手,转而迟疑,继而失落,把玉扣塞回馥郁手中道:

    “这是他给你的,你收着吧!我瞧着这门亲事怕是不成……啊呀!你快快拿走,莫让我瞧见放不下!”

    馥郁忖度着她的心思,接着说:

    “你托我打听的事,我仔细问了他家中仆妇,原来这郑家人在江川是大姓,族中兄弟众多,但只有郑老爷一支在滇中道做生意,每逢节日必阖家回江川老家与族中亲友团聚。听闻老家也有田宅,家人常去抚仙湖打渔,游山玩水,一去少则四五日,多则半月,是为家中最热衷之之事。”

    馥芬听到游山玩水之事,一脸神往。

    自媒人回说朱家不允以来,郑松一直闷闷不乐,睁眼闭眼都是朱馥芬精灵古怪的俏模样。

    “你非要那朱家小姐不可?”郑老爷问儿子

    “嗯!就瞧着她了!”郑松闷声答道

    “呵呵!你小子眼光不错嘛!朱家先祖拔贡入仕,她爷爷进士出身,叔父曾执掌书院。唉……你爹我这辈子虽挣下偌大家业,可惜耽误了你读书取仕。世人都重仕轻商,如今咱们虽有家财万贯也依旧是贱业末流,我们这样的人家正该与朱家这样的书香门第结姻,我郑氏一族子孙后代走上大道正途就有望了!你既有这样的心思,等着!我再厚金托媒去说和!”

    郑松却不曾想他爹有如此谋划,自己当初看上那人并无有意攀附之心,现下只盼与那人见面问个明白:家里为什么不许亲?她对自己是个什么心思?只是要如何与朱家小姐联络呢?正无头绪间,恰巧朱馥郁上门来还他玉扣,他冲口而出:

    “我要见你家小姐!”

    馥郁回去传话,见馥芬愁眉苦脸,问她:

    “你心里是个什么意思?”

    “唉,家里大人说两家如何不匹配,我也不晓得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总不能为着一个外人忤逆家长吧?愁死个人了!”

    “那不然依他的意思,见面与他说个明白?说开了也就各自丢开,省得日后纠缠。”

    几日后,五宝背着馥郁,跟着二小姐的轿子去翠湖,陪馥郁一起候着,远远望着亭子里的两个人。

    “你家里儿孙不读诗书,只晓得赚钱,于儿孙前途无宜。”

    “不赚钱哪有力教养儿孙?再说了,我爹最是敬重读书人,在江川捐学田、助学子无数,听说要跟书香门第结亲,欢喜得不得了。嘿嘿,只是儿孙读书这事,怕是只能托赖你家了。”

    “噫~你家儿孙读书跟我家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关系,我这不……就来求你了吗?我爹说了,你若是不惯与家中两个婆婆同住,等生了娃就给咱们买宅院单过!”

    “呸!谁允了你家亲事么?这就想着生娃分家了!怪不得长辈说你家中礼仪荒废,长幼无序,言谈粗鄙!”

    “哦~原来你们是嫌弃我家粗鄙!没错,我家里原是种田打渔的,可谁家往上数三代不是田脚汉?”

    “你乱讲!哪个嫌弃种田人了!自幼家里就教导我们‘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事农桑者,当思何德有余粮’”馥芬急着辩白,撅着嘴扭头就要走。

    郑松忙拦住她,转着圈地陪不是,怪了!若是她生气骂自己,自己非但不气,还觉得十分受用,若是她不理自己了,就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朱馥郁望着远处的那一双人,一时埋头倾话,一时别扭赌气,无尽的小儿女情态,心想馥芬不久前还说这世上就没有能受得住自己古怪念头、乖张性情的人,如今不就有个全心全意愿来受着的人了?可见这世间的缘分实在是奇妙,继而又感怀起自己的身世来。

    旁边的五宝见她神情落寞,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二小姐将来成了亲,小大姐你还留在朱府吗?”

    朱馥郁一惊,望向身边这个日日都见的人,自己的心事何时让这人窥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