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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山花映海

    逢年过节,司素音只要一跟爹妈来晋宁江家大院耍,就必要去找她的小姊妹马海红。

    石寨村的人都是靠滇池海水养大的,海上红日为他们的皮肤涂上焦黄的颜色,唯独老马家这个“小海红”生得蜜肤红唇,像一朵山茶花一样娇艳欲滴,随着年龄渐长,老实巴交的父母为她日渐展露的惊人美貌而提心吊胆。

    那年,石寨村来了一个神父,租了老马家的船,见到在船上煮饭的马海红,连声赞叹,跟她爹说要把马海红带到省城上教会学堂读书识字。

    爹爹信不过“老毛子”,没有答应,马海红私下跟素音抱怨了许久。素音晓得她的心早就被“省城”打动了,省城是什么样,这个隔海相望的小村子很少有人去过。

    司素音家原住司家营,离城近,倒是跟爹妈进过城,仅仅逛了城里大南门那一带,好吃好玩的东西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成天都嚷着长大要去城里。

    “找个城里人嫁过去!”

    “去城里做工当帮佣!”

    “去城里卖菜掏粪!”

    “就算是要饭也要去城里!”

    后来素音一家靠着亲家的帮衬从司家营村搬到了镇上的龙头街,小伙伴们都羡慕她做了半个城里人。

    马海红她爹早早就过世了,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都不愿和她们母女多来往,她一日到晚只盼着素音来,一来姊妹俩就好得不得了,巴不得一刻也不分开。

    漫天红霞下,两个小姊妹坐在海边,远远望去,五佰里滇池畔的山海静谧美好,人们说那山海尽头就是省城。

    “素音姐,你再给我说说省城的样子。人家说城里鲜花不断,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地上铺的是金子,喝的是龙吐水......”

    素音也向往那鲜花着锦之处啊!

    “姐!你我长大了一起去城里讨生活吧!住到城里去!做一个城里人!”马海红喊出心底的渴望!

    素音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虽然自己的命运一出生就已经定了,做“城里人”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马海红坚定的眼神和语气还是感染了她。

    两只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马海红生得那样美,司素音把自己的巧心思都用在了好姊妹身上,跟母亲说要做衣衫鞋袜,却比着她的身材剪裁,衣衫、鞋帽都绣上你俩喜欢的“山茶映海”,格外鲜亮。她穿戴着你的手艺上街,那就是街子天最惹人注目的风景,不到12岁,美名就已经传遍了四里八乡。

    “正月不唱灯,牛死马遭瘟”,“过年不耍龙,倒霉又受穷”。省城周边村民爱唱爱演花灯,更爱看爱听花灯,每逢庙会和节日,城乡各路灯班会云集,你方唱罢我登台。

    那一年逢个整年,在龙泉镇举办全市城乡花灯联演,搭台连唱十天戏。各县区都派出了自己的花灯班,使出看家本领,十八般武艺轮番上演。正中央的舞台是成名大班演出大本长折的连台戏,乡野小班就穿插着在空场上巡游,演出花灯小调。

    初三那天晚上是马海红第一次登台亮相。她从高台望出去,只见树上有人,房上有人,地面上更是人挤人,台下灯笼火把照明,戏台两边挂起汽灯,把台面照得通明透亮,煞是气派。整个灯场上,身影攒动,人声鼎沸,不亦乐乎。

    随着锣鼓雷动,呼天抢地的“崴花灯”闹台,演员从台下两边排队出场,手持灯笼彩扇开路,锣鼓一停,男男女女摆出“堆八仙”造型,马海红扮的观音端坐在高高的莲花宝座上,被人抬至场子中央。众人定睛一看,只见这个“观音”宝相庄严,凤目生辉,飞眉入鬓,玉面含情,朱唇未启梵音起,甘露一撒四海平。

    “快看快看!这才是活观音哩!”

    马海红一炮而红,万众瞩目,四区八县的花灯班主都来相看“小海红”。

    “海潮班请你,学徒每月一元大洋,年节给父母包银十元”

    “我不去”

    “水仙班请你,李巧仙关门弟子,日后挑梁唱大戏,成角分红。”

    “我不去”

    “小祖宗,你到底想怎样?!”

    “我要去省城学唱戏”

    听说马海红要去省城戏班学唱戏,素音做好一双“山茶映海”的绣花鞋,央求爹妈带自己去石寨村,亲手给她送去,两姊妹坐在滇池边上,憧憬着美好未来。

    “姐,你不要急着嫁人,你等我,我进了城唱戏一有钱就来接你!”

    今天是龙头街的“街子天”,日头偏西,街子散了,司家布庄里,司掌柜一手拨着算盘珠子,一手提着毛笔,在和儿子盘帐。

    儿子小喜财拖长声音唱:

    “白布一个六毛半;又一个白布一个七毛五”

    司掌柜在旁边一巴掌打在儿子后脑勺:

    “杀财!教你这么久了,唱都唱不明白!”

    喜财缩着脑袋不敢吭气。司掌柜冲里间唤一声:

    “二囡,来”

    素音口答着“来啦!”,掀开门帘进到前台铺面。

    小儿子讪讪,想溜又怕被爹打,站在原地身子扭成一股绳,素音指指后院,他一溜烟蹿了出去。

    “站住!听你姐姐咋唱!”

    司掌柜待要去拿他,这厢素音已经脆生生地报起来:

    “仄白布一个六毛半;宽白布一个六毛七;长宽白布一个七毛五;长宽土布一个七毛半;洋布长二丈五尺价五十七元。”

    司掌柜听姑娘报得清清楚楚,可见她脑筋清爽,心头有算计,不禁又叹一声:

    “爱读书,会算帐,可惜是个姑娘!”

    家中铺面上的营生指望不上儿子,亏得这个姑娘上手帮衬。

    司家与江家是世交,素音三岁两家就结了亲家。那会儿,村子里娃娃读书的不多,干爷爷坚持出资让司家几个表兄妹一起去二等小学读书,其他几个人都读不进去,只有她读到了小学毕业,还得了甲等,可惜爹妈说女孩儿不用有大学问,不让她继续上昆明读了,后来江家帮衬着司家搬到镇上龙头街置铺开店卖布。

    二囡,打小就与众不同。

    十二三岁会织布的不多,手上功夫像她一样老练的少见,只要在边上看她织布就见真章:只见小丫头手脚并用,动作轻巧,不慌不忙,节奏适中。再看织出来的布:压实得当,经纬分明,密度均匀。往铺子案头上一摆,一眼望去就比别人家平整挺括,没有线头、断线和小疙瘩。买家都夸“牢”“经穿”“耐磨”。

    二囡不但会织布,还跟铺子里的师傅学裁剪缝制,从会自己裁衣服开始,就不肯听妈妈的话了

    “手头放着点!还在长个子,过了年就穿不下啦!”“卡腰缩袖,显山露水不像样子!”

    二囡偏要比着自己身材剪裁,腋下减两分,袖筒收窄,收腰,衣摆做成弧形,别人的大襟衣长到膝盖下,她的收在膝盖上面一寸,显得身材颀长,肩圆腰细。不能用花布缝制,就在绣花、盘扣上“玩名堂”,花朵儿描绣得鲜活,纽扣儿绞盘得精巧。

    二囡虽不是十分美貌,但人前人后收拾得干净整齐,辫子扎得紧,腰板挺得直,走路行得稳,在人群里面显眼,举止装扮被街子上那些姑娘媳妇们留心效仿。

    用江家老爷的话说:

    “‘三岁看到老’,司家几兄弟的这些女娃里头,我就瞧着那个‘二囡’,读书有模有样,讲话有板有眼,眼睛不乱瞄,自有一股傲气,今后是个持家掌业的,配我家老二,真正是拴马桩!”

    一日,素音在院子里摘凤仙花,突然自花草旁边钻出一条青蛇,吓得她大叫道:

    “有蛇!有蛇!”。

    小弟喜财冲过来看,回身找了一根棍子把青蛇挑起来,猛地甩到地上。

    青蛇被砸晕了,一时动弹不得,小弟抬脚就跺!素音忙拦下:

    “可怜的小东西,你莫踩它!”

    两个人头挨头看这条二指粗的蛇,只见它背脊翠绿,腹部青白,两只眼框金黄色,煞是好看!

    青蛇回过神来,扭动身子要逃。小弟不让它走,拿棍子去戳,青蛇疼得卷做一团。素音不愿看青蛇遭罪,说不如把青蛇养起来,喜财忙说:

    “好好好!你看着它!我去找一个蔑萝!”

    喜财走后,素音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挑起青蛇,来到院墙角把它放下,看着它从阴沟洞爬了出去。

    素音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与江家哥哥定了亲的,从十四岁起,家里就开始给自己准备嫁妆,别的都备齐了,只有嫁衣头帕绣鞋这些素音看不上外面买的,要自己裁剪缝制再描样绣花。母亲让绣牡丹,说牡丹贵气,她偏要绣山茶;别人的山茶配绿叶,她配的是海水浪花,取个名字叫“山茶映海”。妈妈笑话她配的花样上不得台面,爹爹却说:

    “要得!我滇池子民靠水吃水,有海水才有财源富贵!”

    按规矩要给双方父母长辈做四季穿的鞋子,还要给新郎父母各做一身衣衫,江家说父母已经过世就免了。素音不甘心自己的手艺不得施展,还是让妈妈要来了江伯方夫妇的尺寸,另外给新郎做一件外褂。到了做鈕袢的时候,心里老在想如何用个巧,起个画龙点睛的效果,左搭右配都不称心,成日里琢磨,到了夜里,青蛇的样子忽然就入了梦,素音一下子就醒了,等不及天亮,跳下床捻亮油灯,把刚才梦里青蛇盘踞的样子描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光亮,素音起身配了碧绿、金铜两色丝线开始编,编成两股起手盘,做出小小的十二对鈕袢,只见两条小小的蛇形盘扣,中间点缀两点猩红,配在黑色缎面大褂上,分外醒目别致。

    母亲去给江家送做好的鞋子和褂子这天,素音在屋子里拿针也不是,穿线也无心。吃过晌午母亲才回来,素音在房门外竖着耳朵听爹爹和妈妈讲话,只听妈妈说亲家对素音的手艺如何赞叹,开出来的聘礼单子如何气派……

    素音心想,不晓得拜堂成亲那天,他会不会穿自己亲手裁制的褂子?

    年底,十八岁的司素音坐上花轿,被抬进了江家大院。

    来迎亲、拜堂的却不是江仲平,来了一个江家的侄儿代替新姑爷。大伯江伯方说自家兄弟在城里有“救国救民的大事”赶不回来,又不能错过定好的日子,只好先拜堂行礼。司家人敢怒不敢言,别别扭扭地受过礼喝过茶,就这么委委屈屈地把姑娘嫁了。

    回门那天,江家派人挑着四担回门礼到司家,外人走后,母亲拉着素音的手流了一夜的眼泪。

    江家那深宅大院,大门一关,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司素音嫁过来后,一面都没有见过江家哥哥,素音只知道这门亲事是命中注定,无论好坏都理所当然得接受,女人的命运不就是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