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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花样子”

    这一日,司素音和伙计驾着马车从东骏织染厂进了布匹,因为要替妈妈到福林堂抓药,于是从小西门进城。却不料当天有商会的抗日募捐物资出城,美国雇佣兵开着带兜的三轮摩托车在前面开道先行出城去了,后面有几辆马车拉着援军的布匹衣物在城门口和司素音的马车相会,马惊了,车撞在一起,乱做一团。美国大兵看后面的马车没有跟上来,就折返回来,恰巧素音车子上拉的也是布匹,误以为也是援军物资,就只管指着赶马的伙计喊:

    “Hi!You!Go!Go!Keepup!”

    素音和伙计都听不懂美国人在说什么,心中慌乱,只能摇头摆手作揖。双方僵持不下,美国兵没有耐心了,上来就把伙计猛地从马车上拉下来,急得素音连连告饶。

    旁边围观的人虽然多,都不懂外国话,也无人解围。

    “Excuseme,officer,IsthereanythingIcandoforyou?”

    突然,一个小个子男人从人群中挤进来,用英文问美国兵。素音定睛一看,居然是前两天来店里的那位西南联大的学生,

    “这位……杨先生!快快快!帮帮忙!”素音如见救星。杨昉严大致了解了情况,几句话就解决了双方的误会。美国兵也很开心遇到英文如此流利的中国人,向杨昉严竖了大拇指。

    “谢谢杨先生!今天要是没有你,这一车货如果没了,误了工期,没法向主顾们交货,那我们的饭碗可就砸了。”素音仍然心有余悸。

    杨昉严呵呵一笑:

    “不用怕,他们美国人如今也是在帮咱们,把你的货和急救物资弄混了,说清楚就没有事了。“

    “可不就是说不清楚闹的误会,美国兵讲洋文,我们乡下人怎么听得懂,杨先生你真是厉害,几句话就把事情解决了。”

    素音千恩万谢,杨昉严摆摆手不以为意。

    素音想了想,说:“不知杨先生可有在别处做了衣衫?如果不嫌弃,千万给我一个面子,到我们铺子来做,我们一定尽心尽力裁制。”

    杨昉严急忙摇手:“不可不可,举手之劳,担不起一个“谢”字,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出城去吧!”

    说着就告辞要走,素音忙示意伙计拉住他,说:

    “杨先生,你若是觉得不能白白受我这礼,尽可按市价选料子,我们把手工费免了,算是交个朋友。若是瞧不上我们铺子的手艺,或是不愿和我们乡下人来往。那就当我没说。”

    杨昉严听素音说得恳切,不好拒绝,挠挠头:“可是,我只有二百一十文钱,怎好占你们的便宜。”

    素音冲伙计使个眼色,伙计机灵,对杨昉严耳语:“先生不用过意不去,我们铺子从大道生平价进货,多少总有赚头的。”

    素音也说:“先生就放心交给我们做吧,我们师傅原在广聚街做活,手艺一等一的。”

    双方于是说定了下周日,杨昉严来铺子上量尺寸。待到一周后人来了,素音才知道不是为他自己做,只见杨昉严打开手里的包袱,拿出一件老师日常穿的旧长衫,原是跟师母拿来说送去浆洗,几日后再送回去的。

    素音看长衫上打着补丁,袖口磨得起毛,心下着实感慨,想不到这些有大学问的人居然如此清贫节俭,人品学问令人敬重,也被杨昉严这份心意感动,心中暗自决定要用足功夫,成全他的一番心意。

    杨昉严局促地掏出一把钱,有零有整,放在素音面前说:“掌柜,我就这些钱,不知道能做不能做。我原想着教授秋天要去外省公干,得有一件称头的长衫才好,如果是用土布,经水就掉色,恐怕穿不长久,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用好一点的料子,倒也不必非是大道生之类”

    司素音点头说:

    “晓得了,杨先生且喝盅茶,待我们师傅量了尺寸过来才好算的呢。”

    于是请师傅把旧长衫拿了去量,又详细问了原来穿的长衫合不合体之类,然后把面前的钱一五一十地数了。

    “一共是二百一十四元七角,杨先生看合不合?”

    杨昉严说:“合的”

    师傅把尺寸单子送过来,素音拿过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打,口中唱道:

    “合计用料21尺8寸,用保三蓝云南布或者保三雅色云南布,合银二百一十元九角,四舍五入,就算二百一十一元,杨先生看如何?”

    杨昉严挠挠头,问道:“这个云南布可会褪色?”

    素音叫伙计把两匹布拿过来,说:“杨先生可能不熟悉‘大道行’这个牌子,这个保三蓝云南布真正是‘大道行’的牌子货,物美价廉,绝对不褪色的,因为是大布,普通布庄和裁缝铺一般‘吃’不下整匹,我们铺子生意还行,所以愿意拿大布,这样价格就打下来了,这个做长衫,保准挺括板扎。”

    杨昉严听了心里高兴,见布匹果然织得细密平整,指着蓝色连连说好。司素音把钱收了,余钱还给他。

    杨昉严见她掏出一个布袋子装钱,突然眼睛一亮,叫道:“掌柜!等等!“

    吓得素音一愣,只见杨昉严隔着案桌凑过来,用手凑着眼镜,直勾勾盯着自己手里的钱袋子。

    “这个布袋子……可不可以让我仔细看看?”

    素音不解,把袋子递给他。只见他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表情越来越吃惊。

    “笔!掌柜,能借我纸和笔吗?!”他激动地说。

    素音忙叫伙计拿来纸笔,只见他拿起笔,把钱袋子上绣的纹样描在纸上,边描边说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素音没有见过他这样狂热专注的人,也不敢打扰他。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杨昉严描完了,反复端详,一脸兴奋。

    “杨先生是喜欢这个花样子吗?”素音问。

    “‘花样子’?掌柜,你这个‘花样子’是从哪里来的?”杨昉严终于回过神来,急切地问素音。

    “这个嘛……是多年以前朋友送给我的香囊上绣着的花样,我觉着这样子特别,就描下来,绣了些个香囊、荷包平日自己用的。”

    “你这位朋友还在不在?他又是如何得到这个香囊的?香囊如今还在吗?”

    “这……我这位朋友如今不在昆明,香囊也已经在日本人的大轰炸里遗失了。”

    杨昉严一脸失落。

    素音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杨先生,如果你喜欢这个样子,我回去找找看年前做的这个图样的荷包还有没有。”

    “真的吗?好的好的!姐姐你这个图样大有来头,等我拿给我的老师看看!”

    杨昉严说着就要告辞,素音让他两周后来看看衣衫,他连连说好,双脚已经出了门。

    “杨先生慢走。”

    素音在他身后道,刚转身回来,后面突然传来脚步声,素音一看,是杨昉严小跑着又转回来了。

    “杨先生是忘了什么吗?”素音问

    “小羊,他们都叫我小羊,‘咩咩’叫的那个羊,姐姐你以后也叫我小羊即可”杨昉严说完,转身疯魔地跑了。

    留下素音愣在原地。

    “师母,教授在不在?”杨昉严敲开历史系教授宋丕越家的门,师母奇怪这个孩子上午刚走,晚上怎么又来了?赶紧开门让他进来。

    小羊把在素音铺子里描的图样给了宋教授,宋教授仔细看过,也露出吃惊的表情:“这个图样你哪找到的?!”

    小羊把司素音的话转述给教授,教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略显激动地问小羊:

    “小羊,你说说看,这个纹样和符号是什么?”

    小羊迟疑了一会儿:

    “初看是一朵绽放的花朵,再细看乃是一个身上长着翅膀正在飞翔首尾相接的人,姑且叫他‘羽人’,同目前中原发掘出来的青铜器羽人不同的是,其身为蛇身,最奇特的是围绕在他周围的12个枝叶,更像是奇特的文字符号,又象蛇盘在一起,形态各异,毫无规律,教授,这是不是‘古滇文字’?!”

    宋教授沉思以后答:

    “据《山海经》之海外南经记载:羽民国其人为人长头,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鸟东南,其为人长颊。至于人首蛇身,则来自书中关于轩辕国的记载,其国民人面蛇尾,此外,人身蛇尾是伏羲女娲的形象,至于古滇王国,从来只存在于史册传说,尚未有考古实证,‘古滇文字’就更加无从说起了。”

    杨昉严皱眉道:

    “听那位老板说这纹饰来自一个织锦香囊上的图样,这样看来,这奇特的纹饰必定流传已久,已为人复刻了!”

    宋教授微微点头,杨昉严惊道:

    “如果这纹饰所描绘的是《山海经》中‘羽人国’'轩辕国’的内容,那么这样的纹饰,多半出自夏商周!对吗教授?”

    宋教授沉思不语。

    他们决定下周末一起去龙头街拜访司素音。

    素音坐在镜子面前,回味着杨昉严叫的那声“咩咩”,觉得好笑,这表情被阿朱捕捉到了:

    “姐姐是不是在笑白天那个人?整天做事没个章法,一时痴傻,一时激动,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人家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才不傻!你也看见了,人家洋文说得那样好,连美国人都跟他竖大拇指。”

    “我晓得的!若是依着我,定叫那美国兵脸上多几个爪子印!”

    素音一听急了,又告诫一遍阿朱,白天人前不可附身生事,阿朱答应得懒懒的。

    周末,小羊带着宋教授来到了素音的铺子里。

    素音听说联大教授来了,忙掏出手帕掸了椅子让座,又吩咐伙计倒茶。

    双方自我介绍后,宋教授说明了来意:想再看看那个完整的图样子。素音去拿了几个绣样来,说这都是按照当年香囊上的图样描下来的,又描述了那个香囊上的细节。

    “原来的香囊是织锦质地,不知这个图样有什么特别之处?”

    “姐姐,你可知道,这个纹样的图案,描绘的是古代神话传说里的‘羽人’‘蛇人’,根据《山海经》的记载,这南方的大山里有一个羽人国,羽人国东边还居住着不死民!”

    素音惊得合不拢嘴。

    “宋教授,这里面有那么大的学问,拜托您再详细给我讲讲吧!”

    宋教授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小羊也在旁边兴奋地补充:

    “教授说了,如果能够找到原始出处,说不定就是一个重大的考古发现!”

    素音听完久久不语,想到这个图样来自江家……心中越来越不安。

    宋教授见素音的脸色变得凝重,摆手让小羊不要再说话。

    “司掌柜,其实我们对这个纹样感兴趣,只是源于对古代神话传说的好奇,并不是小羊说的考古。那织锦香囊,年代不会太久远,图样很可能是后人根据文献和传说创作出来的。”

    素音听了心下稍安。

    宋教授起身告辞。师徒二人离开龙头街,小羊忍不住问教授:

    “咱们为什么这么快走?这位姐姐人很爽快,再多问一问,一定有线索的。”

    “小羊你真是不细心,现在看起来,掌柜的并不知道这东西有如此不凡的来历,人家不想说,必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你还自顾说什么考古,挖人隐私,不见掌柜的脸色变了?”

    小羊听了恍然大悟,也在后悔自己冒失莽撞。

    “那……我们就此打住了吗?不继续研究了?”小羊不死心。

    “上古神话传说多半与炎黄大战、中华文明起源有关,学界历来不重视云贵川人类文明起源的研究,你若有心,把云南志、地方志好好研究一下,尤其是三苗九黎在古滇国的滥觞,把这个作为研究方向。至于这个图样的由来,恐怕只有掌柜的充分信任你,才会有进展吧。”

    小羊听了,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