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大道锦绣 » 第六十二章 西南联大

第六十二章 西南联大

    素音有事无事就回司家营走亲戚,就是为了去看那个西南联大的女先生。

    两人熟络了,女先生教她认得啥是洋绸布、丝葛绉、冷绒布,还有丝光袜、卫生袜,当然还有高跟皮鞋。一次,素音给女先生送做好的棉大褂,她热情地让素音进屋,用一个勺子从铁皮桶里舀出奶粉,放进玻璃杯,加热水,慢慢搅匀了递给她。说在这里买不到好的牛乳,只有这种“车印粉牛乳”,以后等咖啡到了,请素音喝咖啡。

    “妹妹,你那个香囊还天天带着吗?”女先生问

    素音摇头说“前些日子丢了”

    女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只说:“可惜了。”

    素音心里感叹这样精致的人儿,如何过这粗砺腌臜的乡下生活?她应该走在城里平整的大街上,在西洋咖啡馆里喝咖啡才对。

    自打年前西南联大的教授们住到龙头街上,那些教授夫人、小姐和女学生们的时髦打扮就在镇上流传开了。镇上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都嫌弃老式袄裤、袄裙土气,有心效仿这些“外省人”的打扮,他们的议论素音和阿朱听在耳里,留了心。

    不久,“二囡”又成了龙头街上的话题!

    她穿着自己做的学生袄裙在街上招摇过市!惹得那些姑娘、媳妇们眼馋。再后来,只要是省城里流行的款式,素音的铺子都能很快仿制出来,穿在素音身上,可把镇子上的太太小姐们乐坏了,这下不用坐马车上昆明做衣裳了,争相来店里订制。

    不知怎么的,西南联大的学生听说龙头街上有一家“好姊妹裁缝铺”,用的是“大道行”面料,做工板扎,价格实惠,还可以照着最新的画报款式做,也打听着来找素音做衣衫。

    城里人到乡下做衣衫?这可不得了!素音铺子里生意火爆,眼看着忙不过来,添了缝纫机,又从省城招了师傅带着徒弟来坐店。

    “姐!我让你穿着自己做的衣衫到街子上走走,咋样?是不是生意一下子就火起来了?!”

    阿朱来邀功,素音心想下次可不敢再许她白天上身了,还不知道会干出多出格的事情呢!

    素音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有一根白头发了?”

    “我帮姐姐拔了去!”阿朱说着就动了手

    “姐姐才24,正是青春年纪,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呢?都是铺子上的生意太操劳的缘故。”

    素音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身边这个年纪的女子,早就有孩子了,有白头发有什么稀奇。

    “阿朱,我倒是很想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模样,一定美得很。”

    素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里面明明是司素音的脸,但神情灵动调皮,熟悉素音的人一眼就看得出,那不是司家二囡,而是另外一个人。

    从最初抗拒阿朱上身,不得不接受她,到后来相安无事,连气同声,你们已经朝夕相处一年了。

    “姐姐才是真的美,至于阿朱的样子......阿朱自己也忘记了。”

    素音能感受得到她一定是个美人儿!这世上美丽的人儿都是老天的“宠儿”,人们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心甘情愿地宠溺她们。

    自己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个阿朱,这女孩子没法让人不喜欢,她是那种生机盎然、勇敢活泼的女孩,心地净明如镜,爱恶随心,从不为明天担忧苦恼,跟她在一起,自己都不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了。

    此刻,素音让她在铁皮糖筒里抓一颗糖,她叫着“陈皮糖!陈皮糖!”,不料拿出来看是一颗花生粘或是牛皮糖,她也照样开心地拍手叫好。

    多招人喜欢的人哪!素音不禁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这一夜,素音和阿朱都想喝一杯,两个人不知喝了多少……

    夜里,素音一入梦就听见阿朱在召唤自己:

    “姐姐,你来呀,你来看看我什么样子!”

    只见一个女子,背对自己坐在一张台子上,她苗条的身段裹在一身宽大的老蓝布通身袍子里,显得娇小妩媚,光脚踩着她一双小小的黑色滚缎鞋,露出来的脚踝又细又白,司素音从来没有看过身边哪个女子有这么细嫩光滑的皮肤……

    “阿朱!你又调皮了!”

    那女子转过身来,虽然是女先生的样子,却嘻嘻笑着道:

    “姐姐你不是觉得女先生顶美吗?那阿朱就变作女先生的样子,你看我美不美?!”

    素音看她丝毫没有女先生的大气沉静,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你别变来变去的,迟早有一天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怎么会?阿朱和姐姐本是一体的呀!”

    杨昉严,是西南联大历史系二年级的学生,个子瘦小,脸圆圆的,戴副眼镜,看起来一团孩子气。

    师母顶爱这个绰号叫“小羊”的孩子,冲他道:

    “小羊,又光脚不穿袜子,给!拿去穿起来。”

    小羊挠挠头,害羞地接过师母递过来的袜子,仍是嘴硬:

    “可是师母,人做什么要穿袜子呢?《中华古今注》里对袜子的记载最早,可无论是“足衣”还是“足袋”,穿袜子的最初需要就是为了不穿鞋直接踩在地上,既然我们不能不穿鞋子,那袜子当然可穿可不穿喽!”

    “历史又学歪了不是?你敢不敢把脚从你这双四季鞋里拿出来看看?冬天生冻疮,夏天汗脚,都是没有袜子保护的缘故。”

    小羊心里感动,当然明白师母对自己这个穷学生的偏爱。他才二十岁,聪明,也用功,就是喜欢凡事钻牛角尖,也喜欢用那些古怪生僻的知识来跟人抬杠。

    “这就是昆明的好处了,同学们都说,我们联大到昆明办学简直太妙了!昆明就是上帝在人间的乐园,这里一年四季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根本都没有穿袜子的必要。不过说实话,这袜子这样雪白,织得这样紧密,袜口也收得如此工整,真真是一双不可多得的好袜子!”

    师母笑得眯着眼,爱他赤诚坦率,全身心赞美一切的样子。告诉他这是在龙头街上一家姊妹裁缝铺买的,那家的东西用料好,手工也好,很是实惠,最适合我们这些教书匠和穷学生。

    杨昉严听了师母的话,留了心,宋教授和师母对自己这样好,每个周末都要把自己叫到家里整理资料,就是为了让平时吃不饱饭的自己“打牙祭”。老师每天上课穿的长衫很旧了,两只袖子都打了补丁,后面也被磨得隐隐看得出屁股的形状,今年秋天教授要去北方出席研讨会,届时如果送老师一件长衫,岂不正好?!可是老师身形高大,一身普通的棉布长衫至少也要花四、五百文。算一算,到这个月为止自己已经攒了二百来文,还是差得远,但如果真有师母说的实惠的裁缝铺,也许就将将够了!

    小羊当下决定下周就去龙头街裁缝铺看看。

    到了周末,杨昉严来约相熟的女同学去龙头街。

    “咦?小羊,你居然也要去龙头街赶街子吗?是要买什么东西吗?”女同学好奇地问。熟悉他的同学都知道他家里困难,平时两三个月家里才给他寄一回生活费,所以他经常要节省着花,别人一个月的伙食费五十文,他只用三十文,从来也不见他添置什么衣衫行头。但是大家都喜欢小羊的乐观和热情,他把吃豆腐比作吃“白斩鸡”,把吃白饭比作“进补”……同学们都被逗得乐不可支。

    这个小羊,平时连多吃一碗米线都舍不得,如今却要去赶龙头街,让女同学好奇。

    杨昉严只说入秋想做一件长衫,自己平日不会讲价钱,想请同学去挑料子,帮忙讲价。

    彼时一般老百姓穿的衣服,多半是旧的,打补丁的多,布的颜色也褪得很淡,再加上油渍、污迹,且为了减少磨损和褪色,往往十几天不洗,长衫更是只有出门,参加红白喜事或是正式场合才穿,一回家立刻就要脱下来挂在通风处,换上旧衣服。小羊平时连鞋子袜子都不讲究,居然想做长衫?女同学有疑惑,却也不多问,爽快地答应陪他去。

    杨昉严和女同学一大早从昆明北门出来,到了龙头街正是吃晌午的时候,街子两边的食摊上人头攒动,大多是卖米线、卷粉和餌丝的,女人和孩子围坐在小桌子周围,来进货小贩、卖完货的乡民和干重活的挑夫都抬着大碗蹲在后面狼吞虎咽。

    杨昉严担心爱干净的女同学不愿在小摊子上吃东西,就提出去馆子里吃牛肉米线,这个馆子里的米线要比摊子上贵一毛,搁平日里他肯定觉得不划算。

    女同学心里知道小羊是体贴自己,怕自己不肯和乡民们在摊子上吃东西,于是大大方方地在一个羊汤锅摊子面前坐下,说:

    “早就听说龙头街上的羊汤米线出名,我今天要尝尝!”

    小羊开心地在旁边坐下,豪气地冲摊主说:

    “老板,两碗羊汤米线,加帽子!”

    白色的米线浸在鲜美的羊汤里,上面点缀着绿色的薄荷和葱花,一大勺羊肉羊杂盖上,冒着热气和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小羊开心地端过一碗放在女同学面前,回头跟摊主说:

    “老板,另外一碗多加油辣子!”

    这是一碗异常美味的米线,小羊吃着觉得很幸福,从口腔到胃都得到极大的满足。女同学也称赞龙头街羊汤米线果然名不虚传,这更让小羊开心了,觉得今天这任务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吃完米线,女同学带着杨昉严径直去龙头街的“好姊妹裁缝铺”小羊这才知道,联大好多同学都在这里做衣服,果然如师母所言,大家都觉得实惠。

    两人兴冲冲到了裁缝铺,看见门口挂着一张水牌,上面写着本店所用布料为“大道行”直供,如有用料不实以次充好十倍赔偿云云,还贴有“大道行”的进货单子。杨昉严跟着女同学的脚步进了铺子,看到有几个人在挑布,一个学徒模样的男孩子在给客人裁布料,戴眼镜的师傅在台案后面裁剪,另一侧有一位女师傅正低着头踩缝纫机。

    看见二人进来,一个老年妇人上来招呼,女同学说要做衣衫,旁边踩缝纫机的女师傅停了手走过来对老妇人说:

    “妈妈我来招呼客人吧。”

    “两位客人是想做男装还是女装呢?”司素音问

    杨昉严看女师傅居然如此年轻,顶多比自己大三、四岁,不同于滇省本地女子,个子高而瘦,身材修长,脑门白净光亮,眼神镇定友好,举止神情大大方方,完全不像一般女子那样羞于见人,一口“官话”也说得极好。

    女同学说“做男装”然后回头示意小羊,司素音转向杨昉严问:“客人是想要做件什么?”

    杨昉严突然有点害羞,挠挠头说:“想做一件秋天穿的长衫”

    司素音点点头:“好的,客人中意什么料子呢?本店的用料都是‘大道行’的阴丹士林布,绝对不掉色的。”

    杨昉严面上讪讪的,望向女同学。女同学明白了,问司素音:“司老板,你们这里做一件长衫,要多少钱?”

    “她居然是老板!”小羊吃惊

    司素音说:“这要看用哪种布料,像先生这样的身形个子做一身普通的袍子大概需要二十尺布,一尺棉布十到二十文不等,如果是要‘大道行’的保三蓝大生布、云灰大生布,进货价都是二十文一尺,用料加工钱怎么着都要三、五百文的呢。”

    杨昉严一下子泄了气,口袋里的钱也差太远了,连讲价钱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就有点打退堂鼓。

    女同学看出他的难处,问素音:“咱们如果用最便宜的布料,应该不需要这么多钱吧?”

    司素音也瞧出他们的为难,说:“如果用滇产土布,那就便宜得多,二百六十文也勉强做得下来了。”

    杨昉严想到好不容易给教授做一件长衫,却只能用又厚又粗,又易掉色的土布,上身没几天,教授又只能穿着很显旧的长衫出门,心里就很难过,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女同学见小羊低了头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心里的意思,只想着把价钱讲到二百文左右。

    “女师傅,我们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出来读书手头也不是很宽裕的,现在只有二百文钱,你看能不能在工钱上给我们算便宜些?”

    “这个嘛……”

    不等素音把话说完,杨昉严猛地扭头就走:“不做了!”

    小羊这么着,让女同学也觉得尴尬和突然,只得跟素音说声抱歉,口里喊着“小羊等我!”转身去追他。

    司素音错愕地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这些日子和镇子上的联大教授、同学打交道久了,也知道他们中的好多人都清贫简朴,甚至有教授在街子天摆摊刻章换钱,或是为乡民写文书卖字,龙头街上的人从不敢轻视了这些教书、读书的人,自己也对他们格外敬重。

    “只是二百文……自己如果接下这单生意,可一定是要赔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