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赋魂
这日喜财大孙子满月，在龙头街摆流水席。
酒宴散尽，素音在门口送亲友，忽然有一个孃孃急匆匆走来，说在路边看见一个弃婴！
“造孽啊！我看刚刚出生没多久，不知道什么缘故被爹妈扔在那边墙角，号哭得嗓子都哑了，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怕是活不成了！”
素音一听就要那人带路，二人来到果然见路旁树下一个小小的襁褓！
素音的心突突直跳，这景象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她死死盯住襁褓，嗓子揪得很紧，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还有气！”那人上前打开襁褓说。
素音一听，快步上前蹲下察看，只见孩子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被冻得青紫，眼睛紧闭，抖着手一摸，果然还活着！忙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起来，掀开外衣把襁褓护在胸前。
素音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所表现出的如获至宝令人惊讶。
这是个女婴，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症或残疾被遗弃，哭泣的声音非常弱，呼吸也几乎觉察不出来，找了有奶的人来喂她奶水，却连吸吮的力气都没有，有人摇头说这孩子活不了。
可是素音不为所动，孩子不吸奶水，她就用小勺子一滴一滴地喂，不让任何人接手，彻夜守护着她，完全沉浸在与婴儿两个人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人和事没有一点反应。
小羊从未见过素音如此狂热失态，他记忆中的素音永远临危不乱，在一切紧要关头都冷静持重、安之若素，唯独对那个婴儿显露出紧张慌乱和唯恐失去她的神情，她行事一贯周全，却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找婴儿的家人，或是把孩子交代给别人……
一周后，先富赶着马车把素音和孩子送回来了。
素音瘦了一圈，两颊陷下去，脸色蜡黄，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我要养这个娃娃。”她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小羊早有心理准备，只让她放下孩子休息一会儿。
“素音嫂子，能让我看看孩子吗？”徐美纶问
素音露出一个初为人母的骄傲，小心地把怀里的襁褓打开给徐美纶看，口里说着：“瞧瞧，我们红红长得可好了！”
“红红？”杨芃和小羊面面相觑
徐美纶仔细打量这婴儿，只见她皱巴巴的小脸，红通通的，闭着眼睛，看不出哪里美，但是还是温柔地说：
“哎呀！好漂亮的囡囡！”
素音开心地笑了：“漂亮吧？！我就说，我们红红将来一定是个美人！”徐美纶也说：“是呀！你看她虽然闭着眼睛，但眼线好长，眼睛肯定很大的！”
“啊呀你真是说对了，她眼睛很漂亮的！是双眼皮！”
孩子满月了，在素音的精心照顾下，皱巴巴的小脸长开了，新生儿皮肤的潮红褪去，变得粉白娇嫩，此刻沉沉睡去，眼睫毛又长又密，小巧的五官静谧美好。
“这不就是天使的模样吗！”徐美纶由衷赞叹，她如今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这宁馨儿，这孩子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轻易地俘获身边人的心。
“啊呀！素音姐，你看孩子的眉心，似乎有一个红点子！”她惊呼起来
素音笑眯眯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可不是嘛！我们红红带着印记呢！”
徐美纶听素音这么说，心有所动，回家之后跟老秦说这孩子就像带着印记来与人相认似的。
“啥呀！哪个孩子屁股上没有一两块青紫的胎记，照你这么说，都是来跟谁相认的？”老秦不以为然。
徐美纶却从此留了心。老秦一开始就告诉过她，自己打仗受过伤，也许他们将来不会有孩子，徐美纶自己也不想要，怕受不了养育孩子的苦。
可如今见了素音捡回来的这个女娃，她动心了。
素音看徐美纶喜欢这孩子，便把襁褓递给她。徐美纶鼓足勇气接过孩子，动作僵硬地抱在怀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不适，皱着眉头打了个哈欠，微微睁开眼又沉沉睡去。徐美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下，歪着头细细端详怀里的孩子。只见那粉团似的孩子，娇小软糯地裹在襁褓里，吃奶的样子也好看，皱眉的样子也动人。
“人家素音姐就是有福气啊，白捡都能得这么一个花朵一般的孩子......要不，咱们也收养一个？”
徐美纶这么说，惊得老秦瞪大了眼睛。
素音听小羊回来说因为他们不符合“无子女”的收养条件，居委会不能出具证明给孩子上户口，急得饭也吃不下了。
小羊安慰她，“没有户口就没有吧，咱们省一省就有这孩子的口粮了。”
“上不了户口，没有每个月粮油定量劵不说，牛奶也订不上啊......”素音发愁了。
杨芃在一边听着，心里烦躁，看不进书，出门去了，在盘龙江边坐了一下午才起身往家走。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徐美纶。
两个人边走边聊，听他说起家里最近的烦心事，徐美纶若有所思。
当天晚上，老秦和徐美纶提了奶粉和罐头过来，郑重地提出想收养这孩子。
两家人最终决定，由秦志国、徐美纶为孩子办理正式收养手续，给孩子上户口，负责提供养育孩子的所有花费，孩子平日由司素音、徐美纶共同抚养照顾。
“素音姐，孩子的名字？咱们要不要商量一下？”上户口前，徐美纶来找素音商量。
素音低头想了想说：“孩子的大名当然是你们做爹妈的给起，小名叫红红就不改了吧，都叫惯了......”
“素音姐，你看！‘晓彤’红彤彤的‘彤’”徐美纶拿着户口本给素音看
素音接过户口本，仔细看上面的名字：秦晓彤，把“红彤彤”在心里念了几遍，感到十分满意，连连说好。
孩子满月终于睁开眼了，一双黑葡萄一样圆圆亮亮的眼睛，在长长的眼睫毛遮掩下，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徐美纶如今似乎传染了素音的“魔怔”，一抱孩子就撒不开手，精心打扮自己抱着孩子出门去，领受别人艳羡的目光，听到人们议论“看啊！人家当妈了照样漂亮时髦！”“妈妈那么美，怪不得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心里得意快活。
素音却越来越沉默了。徐美纶只是白天来带孩子，一个上午就累了，把孩子留给素音，要回去午休。孩子在自己身边时间多，一点一滴都在她眼里心里。
这个孩子不大对劲。
很少哭闹，整日闭着眼睛昏睡，出了月子总算睁开眼睛了，但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不会随着声音“找人”。
素音把自己的担忧讲给小羊听，小羊拿了一个铃铛在孩子耳边轻轻地敲，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素音姐！你会不会太紧张了！小婴儿不就是整天昏睡吗？你看你看，她这不是睁开眼在找我吗？！”徐美纶不相信素音的话，激动地辩驳。
孩子六个月了，出落得好像一个洋娃娃，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高鼻梁，长睫毛，樱桃小嘴，眉心一点红痣更衬托出她的端正俏丽。
徐美纶看着孩子安静地在床上玩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心烦意乱。老秦四处托人去买最好的幼儿助听器，效果并不明显。
经过诊断，这孩子先天失聪，因此可能永远不会说话。
孩子一岁，发现她营养不良，长得瘦小，原来是因为先天没有味觉，不辨酸甜苦辣。
孩子一岁半，发现她是色盲，眼里的世界只有黑白，眉心原本一点红痣如今越长越大，黑黢黢的一团，显眼刺目。
素音想起她的名字：红红，秦晓彤，红彤彤的‘彤’。可怜的孩子，她可能一生都不知道“红色”是什么。
徐美纶觉得命运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孩子的残疾让他倍受打击。她害怕出门见人，总觉得别人在嘲笑她领养了一个“残废”，一想到自己必须永远负担这个拖累，几乎要崩溃了。她低落的情绪和抱怨弄得老秦也心烦意乱，夫妻俩经常吵架。
“我告诉你徐美纶，既然咱们办了手续收养了红红，晓彤就是咱们合法的孩子！你现在想打退堂鼓，我他妈没看错！你就是个逃兵！软蛋！”
夫妻俩在隔壁吵架哭闹的声音若隐若现，素音听了默不作声，抬头看小羊，心里羡慕他们都听不到这些杂音。
“来！咱们红红要洗澡喽！”小羊拍拍低头玩的孩子，她转过头来，看见小羊搓两只手，然后抹身上。红红咧开嘴笑了，小脸蛋灿若桃花，这小丫头最喜欢在大澡盆里玩水了，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把水泼得身边的人一头一脸。
徐美纶又是两三天没有出门，她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想听音乐，就瘫坐在藤椅里发呆。
耳边传来楼下天井里传来红红“啊吧啊吧”的发音，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忍受这个声音，可今天她忽然想念许久未见的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忍不住推开窗户往下看。只见杨芃把红红举起来，她要去摘天井花坛里种的一棵蔷薇花，本地人称“十姊妹”，不知种了多久，已经爬上了二楼回廊，枝繁叶茂，阳光下小小的红花开得恣意洒脱。孩子头顶的“冲天辫”在藤蔓间若隐若现，肉呼呼的小手朝着开得最盛的那一枝伸过去，一把抓揪住花枝扯了下来，开心地“咯咯咯”笑。
孩子不知道外面人的议论，依旧活泼好动，天真烂漫，一念及此，徐美纶心里一酸，忍不住冲出房间冲下面喊：
“杨芃你可要抱稳她！”
孩子没有味觉，她对吃的不会挑剔，肚子饿了就指着嘴巴“啊啊”要吃的，饱了就摇头拍拍肚皮。嘴里发出一个混沌不清的音符：“b-a-o”，这是徐美纶“海伦.凯勒”教学法的成果！
教晓彤发元音和辅音的过程漫长而辛苦，孩子就没有耐性学习了，习惯依赖用“啊吧啊吧”的发音和动作来表达需求和情绪，也不愿意费神去观察别人，与人沟通交流的不便造成了她越来越自闭。
徐美纶教得辛苦，自己都快变得认不出自己了，过去午睡后慵懒喝咖啡、听音乐、弹钢琴、念诗的她去哪里了？
晓彤要上学的那一年，徐美纶到KM市盲哑学校工作。在大学生凤毛麟角的时代，她这样的名牌大学生居然主动申请到特教学校任教，而且人家还是“领导家属”这让学校如获至宝，倍感荣幸，人家唯一的要求是带晓彤那个聋哑儿童班。
孩子眼看就要上小学了，家里几个大人商量着让晓彤学点什么。
有人说学长跑游泳武术，强身健体保护自己。
有人说学书法，培养气质。
还有人建议从基础的做饭学起，将来养活自己没问题。
大家说的这些项目孩子一开始饶有兴致，但很快就不感兴趣了，学起来困难重重，成效甚微。
周末秦志国照例来找小羊下棋，纸糊的棋盘被风吹得掀起来，老秦乘机耍赖，偷换了几个子，小羊不依，要恢复原状，两个人争论不休，红红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隔日小羊就从单位带回来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准备刻一个棋盘，这样以后老秦就没法耍赖了。
他先打磨平了两面，拿出一把钢直尺准备用铅笔画线。红红跑过来，“啊吧啊吧”指着木板问：“做什么？”
小羊放下工具，指着木板的一面，双手拇指、食指捏成小圆形，交替向前移动走棋，这个手势红红熟悉，是两个爸爸天天下的围棋；小羊翻过另一面，手指、中指弯曲，指尖向下，这个手势红红也看懂了，是下象棋。
红红懂了，羊爸爸要做一块棋盘，她蹲下来专心地看着，只见羊爸爸手里的小刀沿着钢直尺划出一条笔直的线条，前进的刻刀身后出现一条完整的木屑，她把卷成螺旋的木屑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一整天，红红都沉迷在那锋利坚硬的刻刀在柔韧厚实的木板上留下刻痕的画面里，神奇的刻刀划过，一个纵横交陌的格子出现在平展的木板上。羊爸爸拿来钢笔，顺着刻痕勾描，只见墨水顺着笔尖流畅地填在那一条条刻痕里，棋盘画好了，放在角落里等墨水干透。羊爸爸拿来一罐清漆，用一只排刷在罐子里缓缓搅动，蘸了油漆，握着红红的手从左至右地刷那棋盘，一遍又一遍。红红专注地体验着上漆的动作，沉浸在棋盘制作的美妙过程里。
谁也没有料到，晓彤喜欢的居然是跟木器活有关的一切事情！小羊带着她去看木匠师傅做木活，她一整天都不喊累。用手触摸着的木质纹理，看刀斧车锯对木料的刻画，沉醉于砂纸打磨的圆润表面，体会师傅上漆动作的顺畅优美。
照老秦的说法，徐美纶当妈以后真正是“仙女下凡”了，不管老秦说这话的原意是什么，徐美纶自己是当恭维话来听的！当时国内聋哑特教事业还是一片空白，她在培养聋哑儿童认知能力方面积累了教学经验，为残疾儿童生存与发展付出了很多心血，翻译出版了国内完整的聋哑儿童特教教材，她如今可是国内外知名且受人尊敬的特教专家哪！
酒宴散尽，素音在门口送亲友，忽然有一个孃孃急匆匆走来，说在路边看见一个弃婴！
“造孽啊！我看刚刚出生没多久，不知道什么缘故被爹妈扔在那边墙角，号哭得嗓子都哑了，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怕是活不成了！”
素音一听就要那人带路，二人来到果然见路旁树下一个小小的襁褓！
素音的心突突直跳，这景象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她死死盯住襁褓，嗓子揪得很紧，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还有气！”那人上前打开襁褓说。
素音一听，快步上前蹲下察看，只见孩子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被冻得青紫，眼睛紧闭，抖着手一摸，果然还活着！忙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起来，掀开外衣把襁褓护在胸前。
素音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所表现出的如获至宝令人惊讶。
这是个女婴，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症或残疾被遗弃，哭泣的声音非常弱，呼吸也几乎觉察不出来，找了有奶的人来喂她奶水，却连吸吮的力气都没有，有人摇头说这孩子活不了。
可是素音不为所动，孩子不吸奶水，她就用小勺子一滴一滴地喂，不让任何人接手，彻夜守护着她，完全沉浸在与婴儿两个人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人和事没有一点反应。
小羊从未见过素音如此狂热失态，他记忆中的素音永远临危不乱，在一切紧要关头都冷静持重、安之若素，唯独对那个婴儿显露出紧张慌乱和唯恐失去她的神情，她行事一贯周全，却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找婴儿的家人，或是把孩子交代给别人……
一周后，先富赶着马车把素音和孩子送回来了。
素音瘦了一圈，两颊陷下去，脸色蜡黄，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我要养这个娃娃。”她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小羊早有心理准备，只让她放下孩子休息一会儿。
“素音嫂子，能让我看看孩子吗？”徐美纶问
素音露出一个初为人母的骄傲，小心地把怀里的襁褓打开给徐美纶看，口里说着：“瞧瞧，我们红红长得可好了！”
“红红？”杨芃和小羊面面相觑
徐美纶仔细打量这婴儿，只见她皱巴巴的小脸，红通通的，闭着眼睛，看不出哪里美，但是还是温柔地说：
“哎呀！好漂亮的囡囡！”
素音开心地笑了：“漂亮吧？！我就说，我们红红将来一定是个美人！”徐美纶也说：“是呀！你看她虽然闭着眼睛，但眼线好长，眼睛肯定很大的！”
“啊呀你真是说对了，她眼睛很漂亮的！是双眼皮！”
孩子满月了，在素音的精心照顾下，皱巴巴的小脸长开了，新生儿皮肤的潮红褪去，变得粉白娇嫩，此刻沉沉睡去，眼睫毛又长又密，小巧的五官静谧美好。
“这不就是天使的模样吗！”徐美纶由衷赞叹，她如今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这宁馨儿，这孩子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轻易地俘获身边人的心。
“啊呀！素音姐，你看孩子的眉心，似乎有一个红点子！”她惊呼起来
素音笑眯眯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可不是嘛！我们红红带着印记呢！”
徐美纶听素音这么说，心有所动，回家之后跟老秦说这孩子就像带着印记来与人相认似的。
“啥呀！哪个孩子屁股上没有一两块青紫的胎记，照你这么说，都是来跟谁相认的？”老秦不以为然。
徐美纶却从此留了心。老秦一开始就告诉过她，自己打仗受过伤，也许他们将来不会有孩子，徐美纶自己也不想要，怕受不了养育孩子的苦。
可如今见了素音捡回来的这个女娃，她动心了。
素音看徐美纶喜欢这孩子，便把襁褓递给她。徐美纶鼓足勇气接过孩子，动作僵硬地抱在怀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不适，皱着眉头打了个哈欠，微微睁开眼又沉沉睡去。徐美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下，歪着头细细端详怀里的孩子。只见那粉团似的孩子，娇小软糯地裹在襁褓里，吃奶的样子也好看，皱眉的样子也动人。
“人家素音姐就是有福气啊，白捡都能得这么一个花朵一般的孩子......要不，咱们也收养一个？”
徐美纶这么说，惊得老秦瞪大了眼睛。
素音听小羊回来说因为他们不符合“无子女”的收养条件，居委会不能出具证明给孩子上户口，急得饭也吃不下了。
小羊安慰她，“没有户口就没有吧，咱们省一省就有这孩子的口粮了。”
“上不了户口，没有每个月粮油定量劵不说，牛奶也订不上啊......”素音发愁了。
杨芃在一边听着，心里烦躁，看不进书，出门去了，在盘龙江边坐了一下午才起身往家走。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徐美纶。
两个人边走边聊，听他说起家里最近的烦心事，徐美纶若有所思。
当天晚上，老秦和徐美纶提了奶粉和罐头过来，郑重地提出想收养这孩子。
两家人最终决定，由秦志国、徐美纶为孩子办理正式收养手续，给孩子上户口，负责提供养育孩子的所有花费，孩子平日由司素音、徐美纶共同抚养照顾。
“素音姐，孩子的名字？咱们要不要商量一下？”上户口前，徐美纶来找素音商量。
素音低头想了想说：“孩子的大名当然是你们做爹妈的给起，小名叫红红就不改了吧，都叫惯了......”
“素音姐，你看！‘晓彤’红彤彤的‘彤’”徐美纶拿着户口本给素音看
素音接过户口本，仔细看上面的名字：秦晓彤，把“红彤彤”在心里念了几遍，感到十分满意，连连说好。
孩子满月终于睁开眼了，一双黑葡萄一样圆圆亮亮的眼睛，在长长的眼睫毛遮掩下，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徐美纶如今似乎传染了素音的“魔怔”，一抱孩子就撒不开手，精心打扮自己抱着孩子出门去，领受别人艳羡的目光，听到人们议论“看啊！人家当妈了照样漂亮时髦！”“妈妈那么美，怪不得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心里得意快活。
素音却越来越沉默了。徐美纶只是白天来带孩子，一个上午就累了，把孩子留给素音，要回去午休。孩子在自己身边时间多，一点一滴都在她眼里心里。
这个孩子不大对劲。
很少哭闹，整日闭着眼睛昏睡，出了月子总算睁开眼睛了，但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不会随着声音“找人”。
素音把自己的担忧讲给小羊听，小羊拿了一个铃铛在孩子耳边轻轻地敲，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素音姐！你会不会太紧张了！小婴儿不就是整天昏睡吗？你看你看，她这不是睁开眼在找我吗？！”徐美纶不相信素音的话，激动地辩驳。
孩子六个月了，出落得好像一个洋娃娃，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高鼻梁，长睫毛，樱桃小嘴，眉心一点红痣更衬托出她的端正俏丽。
徐美纶看着孩子安静地在床上玩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心烦意乱。老秦四处托人去买最好的幼儿助听器，效果并不明显。
经过诊断，这孩子先天失聪，因此可能永远不会说话。
孩子一岁，发现她营养不良，长得瘦小，原来是因为先天没有味觉，不辨酸甜苦辣。
孩子一岁半，发现她是色盲，眼里的世界只有黑白，眉心原本一点红痣如今越长越大，黑黢黢的一团，显眼刺目。
素音想起她的名字：红红，秦晓彤，红彤彤的‘彤’。可怜的孩子，她可能一生都不知道“红色”是什么。
徐美纶觉得命运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孩子的残疾让他倍受打击。她害怕出门见人，总觉得别人在嘲笑她领养了一个“残废”，一想到自己必须永远负担这个拖累，几乎要崩溃了。她低落的情绪和抱怨弄得老秦也心烦意乱，夫妻俩经常吵架。
“我告诉你徐美纶，既然咱们办了手续收养了红红，晓彤就是咱们合法的孩子！你现在想打退堂鼓，我他妈没看错！你就是个逃兵！软蛋！”
夫妻俩在隔壁吵架哭闹的声音若隐若现，素音听了默不作声，抬头看小羊，心里羡慕他们都听不到这些杂音。
“来！咱们红红要洗澡喽！”小羊拍拍低头玩的孩子，她转过头来，看见小羊搓两只手，然后抹身上。红红咧开嘴笑了，小脸蛋灿若桃花，这小丫头最喜欢在大澡盆里玩水了，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把水泼得身边的人一头一脸。
徐美纶又是两三天没有出门，她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想听音乐，就瘫坐在藤椅里发呆。
耳边传来楼下天井里传来红红“啊吧啊吧”的发音，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忍受这个声音，可今天她忽然想念许久未见的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忍不住推开窗户往下看。只见杨芃把红红举起来，她要去摘天井花坛里种的一棵蔷薇花，本地人称“十姊妹”，不知种了多久，已经爬上了二楼回廊，枝繁叶茂，阳光下小小的红花开得恣意洒脱。孩子头顶的“冲天辫”在藤蔓间若隐若现，肉呼呼的小手朝着开得最盛的那一枝伸过去，一把抓揪住花枝扯了下来，开心地“咯咯咯”笑。
孩子不知道外面人的议论，依旧活泼好动，天真烂漫，一念及此，徐美纶心里一酸，忍不住冲出房间冲下面喊：
“杨芃你可要抱稳她！”
孩子没有味觉，她对吃的不会挑剔，肚子饿了就指着嘴巴“啊啊”要吃的，饱了就摇头拍拍肚皮。嘴里发出一个混沌不清的音符：“b-a-o”，这是徐美纶“海伦.凯勒”教学法的成果！
教晓彤发元音和辅音的过程漫长而辛苦，孩子就没有耐性学习了，习惯依赖用“啊吧啊吧”的发音和动作来表达需求和情绪，也不愿意费神去观察别人，与人沟通交流的不便造成了她越来越自闭。
徐美纶教得辛苦，自己都快变得认不出自己了，过去午睡后慵懒喝咖啡、听音乐、弹钢琴、念诗的她去哪里了？
晓彤要上学的那一年，徐美纶到KM市盲哑学校工作。在大学生凤毛麟角的时代，她这样的名牌大学生居然主动申请到特教学校任教，而且人家还是“领导家属”这让学校如获至宝，倍感荣幸，人家唯一的要求是带晓彤那个聋哑儿童班。
孩子眼看就要上小学了，家里几个大人商量着让晓彤学点什么。
有人说学长跑游泳武术，强身健体保护自己。
有人说学书法，培养气质。
还有人建议从基础的做饭学起，将来养活自己没问题。
大家说的这些项目孩子一开始饶有兴致，但很快就不感兴趣了，学起来困难重重，成效甚微。
周末秦志国照例来找小羊下棋，纸糊的棋盘被风吹得掀起来，老秦乘机耍赖，偷换了几个子，小羊不依，要恢复原状，两个人争论不休，红红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隔日小羊就从单位带回来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准备刻一个棋盘，这样以后老秦就没法耍赖了。
他先打磨平了两面，拿出一把钢直尺准备用铅笔画线。红红跑过来，“啊吧啊吧”指着木板问：“做什么？”
小羊放下工具，指着木板的一面，双手拇指、食指捏成小圆形，交替向前移动走棋，这个手势红红熟悉，是两个爸爸天天下的围棋；小羊翻过另一面，手指、中指弯曲，指尖向下，这个手势红红也看懂了，是下象棋。
红红懂了，羊爸爸要做一块棋盘，她蹲下来专心地看着，只见羊爸爸手里的小刀沿着钢直尺划出一条笔直的线条，前进的刻刀身后出现一条完整的木屑，她把卷成螺旋的木屑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一整天，红红都沉迷在那锋利坚硬的刻刀在柔韧厚实的木板上留下刻痕的画面里，神奇的刻刀划过，一个纵横交陌的格子出现在平展的木板上。羊爸爸拿来钢笔，顺着刻痕勾描，只见墨水顺着笔尖流畅地填在那一条条刻痕里，棋盘画好了，放在角落里等墨水干透。羊爸爸拿来一罐清漆，用一只排刷在罐子里缓缓搅动，蘸了油漆，握着红红的手从左至右地刷那棋盘，一遍又一遍。红红专注地体验着上漆的动作，沉浸在棋盘制作的美妙过程里。
谁也没有料到，晓彤喜欢的居然是跟木器活有关的一切事情！小羊带着她去看木匠师傅做木活，她一整天都不喊累。用手触摸着的木质纹理，看刀斧车锯对木料的刻画，沉醉于砂纸打磨的圆润表面，体会师傅上漆动作的顺畅优美。
照老秦的说法，徐美纶当妈以后真正是“仙女下凡”了，不管老秦说这话的原意是什么，徐美纶自己是当恭维话来听的！当时国内聋哑特教事业还是一片空白，她在培养聋哑儿童认知能力方面积累了教学经验，为残疾儿童生存与发展付出了很多心血，翻译出版了国内完整的聋哑儿童特教教材，她如今可是国内外知名且受人尊敬的特教专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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