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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他

    在郑松清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没人想到他后来会成为村里的郑主任,更没人想到他竟能健健康康地活到今天。村里至今仍存在的老一辈人看他,都会认为他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种情形,就像他的全身没入了棺材内,唯有一只手在外面,而这只手紧紧拽着某样东西,让他不至于坠入。而那样东西,并非实物,而是无形的,他存在于他的脑海里,甚至连他自己也未必真的知晓它为何物。对死亡的恐惧,或许来自于不舍,来自于有所牵挂。

    二十多岁的时候,死亡考验降临到了他的身上。这个年龄,显然太过年轻。这充满了不幸。对松清来说,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能跨过这道坎,因为像他这样的好几个人都没有跨过去,没人觉得他会是那个例外。后来所有人似乎都选择接受现实,但唯有一个人坚决不愿放弃他。松清至今也感谢,他的命来自于她对松清的不放弃,或者说,来自于她对他的爱。

    至今,松清也记得那段阴沉的云笼罩在整个家上空的苦难日子。他常常回想过去的日子,他从未真正遗忘过去的情景。那时,他的父亲、母亲都建在,他的兄弟妹妹也都在。但现在从父亲传下来的这个家唯独只有他一个人了。那些年,印象里一切都是昏暗的,即使总是有太阳的,即使每天夜里的天空都布满了星宿,但温饱才是人们所关心的。

    他无法忘记那个时代,一个人非常容易就被饿死的时代。他见过太多人死,他们的死,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他们的死,就像阿猫阿狗死掉那么简单。上一刻,他们在欢喜,眼里闪着光,下一刻,他们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睛紧闭着。直到现今,他还是会忆起这些画面,它们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每当他闭上眼睛,往昔便会浮现,有时彷如昨日。

    在他还没有存在之前,他的父母在每天都要考虑温饱问题的情况下生了三个兄弟,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又生了个孩子,给家里添了个女娃。他的父母亲和许多那个年代的人一样,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上过学,认不了几个字。父亲很勤劳,母亲很友善。他们的婚姻虽然是做媒的结果,但他们很幸福。他仍记得,虽然父亲没读过书,但他深知教育的重要性,他对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寄予希望。他常常想起父亲的教诲,那些耳语化成潜移默化的思想一直影响着他的一生。

    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是个极度需要满足温饱的时代,村里人每天的烦恼就是如何能吃饱下一顿饭。有吃的就能活下去,没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发地靠近死亡。在物资匮乏的村里,每个人都可能因为食物而充满恶意,提防着别人是需要的。一个让人都难以生存下去的年代,便也是个没什么善意的时代。

    松清在飘雪的冬季降临到这个世界,他的出生悄无声息,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有人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将永远见不到他们一面,而他们也不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他与离开的他们,简直就是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你在时,我不在,我在时,你已永远逝去。这个世界不停地向前运行,有些人从中途加入,而有些人则永远留在了某一刻。

    烟气透过会漏雨的房顶冒了出来,在寒风中扭曲飘荡着。傍晚时分的此刻,雪还在飘着,薄雾笼罩在房屋周围,放眼望去,视线里只出现苍白与模糊。房间里昏黄的灯光亮着,几个大人焦急的在忙碌,三个男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完全不知道将发生什么。灶台上,一大锅的清水表面不断地冒着热气,锅底火苗拼命舞动着,木柴噼啪作响。卧室外,三个男孩的父亲老郑站在原地等待着里面人的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水热了,村里有助产经验的妇女已经待在里面有一段时间了,而协助她的那个女人也从卧室里进出了几次,几盆热水已经被她端了进去。这个端水的女人就是永丰的母亲,但现在永丰还没有出生。村里好几个女人都来到了这个家。未来将成为赵婆婆的女孩正在灶台后给火添柴,她脸上显露出稚嫩清秀。接下来没多久她就要结婚了。

    在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一刻,响亮的婴儿哭声从卧室里传了出来,使身处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清楚听到了。这个声音独一无二,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它代表着生命的延续,也象征了这个家庭未来的希望。

    当一个孩子降临,人们高兴与这个孩子存在了,但也不能忘记的是,这个孩子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母亲。她忍着巨痛,让自己的生命靠近死亡,只为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然后又无条件地爱着我们。母亲是伟大的,无条件的伟大。

    这个孩子还未出生前,父母便为孩子取了两个名字,但要待到这个孩子降临,才能定下其中一个名字。

    “男孩,是男孩……”哭声响起,片刻后卧室门被拉开,消息便被传了出来。

    老郑表情凝固了一会儿,在脑海里回溯着这个消息所代表的意义。

    松清,孩子的名字就是这个了——郑松清。

    老郑询问现在自己能否进去,永丰的母亲朝卧室内看了一眼,然后扭过头朝老郑点点头。老郑两步跨了三节木梯,轻轻推门进了卧室。其他人也凑到门口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卧室里,孩子仍在哭着,像是在不断宣告他的降临。屋外,苍茫大地上白雪茫茫,薄雾中,群山隐没,近处早已看不见庄稼的影子。多了一个孩子当然高兴,人多力量大啊,但也多了一张口啊,这让这个家本就难以揭开锅的日子更加艰难了。可不管日子如何艰难,生活仍旧是要继续的。艰难时,看向未来,在心中寄予希望,咬牙便能走下去。

    孩子出生两天来,没有上一次厕所,这让人难以理解。父母翻开婴儿的裹身布,看到他的肚子鼓鼓的,可不管怎样诱导他上厕所,他还是没能让父母如愿。他似乎在憋着,但为什么呢?第三天,婴儿的脸上有些泛紫,可即使这样,他仍旧没有上厕所。第四天,婴儿的脸色看上去已经毫无生气了,但他还是没有上厕所。父母抱着他去了村诊所,老医生一边听着郑母的描述一边为婴儿彻底检查了一遍,可最后他也没有得出原因。老医生摇摇头,表示他也无能为力。难道孩子刚来到就要离开?父母怎么也无法接受。这可怎么办啊?!离开诊所的时候,老医生让他们去找一个人,但还没等他全部说完,他们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傍晚时,他们带着婴儿去到了邻近村里的一个老女人家,他们从诊所一出来郑母便先出发了,而老郑先回了一趟家,那时是中午时分。他们很快在不远处会合,然后沿着曲折的泥路走了许久才到。老旧木屋旁,老郑等在外面,郑母抱着婴儿在里屋的矮凳上坐了下来,面前落下一块宽大的红布,红布对面,老女人面向红布坐着。

    郑母听说过规矩,于是她抱着婴儿坐在那里看向另一边的老女人,静静地等待着。片刻后,老女人开口了。她几句话便交代了他们是从哪里来,家住哪里,怀抱里的婴儿是几时出生的,最后还说明了他们为何而来。郑母在心里不停地表示赞同,心情越发地高兴起来,意识到孩子可能有救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郑母祈求地询问道。

    对方沉默了许久。

    “你家屋子里的一个出口被堵住了。”老女人说。

    “什么出口?”郑母疑惑不解。

    “它本不该被堵上,但有人把它堵上了。”老女人似乎没有听到郑母的询问,继续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个出口之前并不存在,但后来存在了,但有人把它堵上了。”

    郑母反复在脑子里想着老女人说的话。

    “用什么东西堵上的呢?”郑母问道。

    “随手之物。”

    “那是谁堵的呢?”

    “屋中之人。”

    “那怎么办呢?”郑母询问解决之道。

    老女人又沉默了片刻。

    “回家后,去屋子里找找,仔细地找找,然后让出口畅通。”

    郑母知道老女人不可能再说得更明了,于是说打扰了她,并向她表示了感谢,准备离开。郑母站起身,红布后的老女人也站了起来。郑母看了一眼老女人,对她示意了一下,然后将用布块包起来的一些作物种子放在了自己刚才坐的凳子上。

    外面,周围漆黑一片,天空繁星点点。寒风在呼啸,老郑蜷缩在房屋的角落里等待着。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老郑打开手电筒照了过去。郑母示意他说他们得快点赶回家。他们一边匆忙地朝家里赶去,郑母则一边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老女人所说的话。

    “是什么东西堵到啦?”老郑发出了好几次这样的疑问。

    郑母根本没法作出更确定的回答,因为老女人压根就没告诉她。

    “我看她是在胡说八道,这根本没用吧。”老郑有些失望地控诉道。

    郑母没理会他,而是继续向前走着。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会放弃这个孩子。回到家后,郑母动员了家里的所有人在房屋的每一个角落里开始寻找,找出那个被堵上的出口。老郑虽然从那里回来的一路上都不相信这是个解决之道,但回到家后,他找得比谁都仔细。

    漆黑的房屋周围,几束火把、手电筒光努力地驱赶着黑暗。他们的房屋并不大,看上去很快就能找完每一个角落的,但这个木质房屋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东西了,期间即使修修补补,现在仍然到处是裂痕破洞,这要如何判断哪一个才是老女人所说的出口呢?

    “她说那个出口之前是没有的,后来才有,但被人堵上了。”郑母说。

    “什么东西堵上的?”有人问。

    “她说是随手之物。”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些话所代表的意义。

    “会不会是哪个地方的老鼠洞?”老郑猜测道。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老郑恍然大悟的表情显露在他的脸上。他示意了他们一下,然后转身朝靠近灶台的一面墙的角落走去。

    “之前这里有个洞。”老郑把手电筒指在了一个墙角的角落里,“我随便拿了块砖头把它堵上了。”

    老郑扒开红色的土砖,一个老鼠洞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

    “我一直不知道这里有个洞。”郑母惊讶地说。

    “老鼠打出来的,我也是好久之前才注意到的。我早就把这件事忘了。”老郑说。

    “难道就是这个?”

    没人确切地点一下头。

    他们回想起老女人的话。她说曾经没有现在有,但有人把它堵上了,用的是随手之物。这和老郑堵上这个老鼠洞的情形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应该是这个。”郑母回想了几遍老女人的那些话后,肯定地说,“等等看。”

    移开这个砖头就能行?这是不是太玄了,没人真正的相信这就能解决这件事。

    大家站在或坐在屋子里,看着角落里的那个老鼠洞,看着被移开的砖块,等待着结果的发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在挑战着每个人内心那微乎其微的希望,当它彻底消失时,那个老鼠洞也会消失,砖块会重新被移到原来的位置上。

    当一直安静着的婴儿突然大哭起来,似乎表示了一种彻底的改变。片刻后,屋子里的人都露出震惊的表情,高兴之意溢于言表。那块土砖第二天就被扔到了很远的地方,而那个老鼠洞在后来的好几十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被堵上。

    第二天早上,婴儿之前泛紫的脸色彻底消失了,他变得和所有正常婴儿一样了。这天傍晚的时候,郑母抱着婴儿又来到了老女人的家。这次他们不用去那间有红布的房间了。老女人正在吃饭,说是吃饭,但看瓷碗里的不过只是有点颜色的清水罢了。眼前的老女人看上去和昨天红布后的老女人完全不同,红布后的她就像无所不知的神人,而此刻吃着东西的她看上去不过就是个垂垂老矣的女人而已。他们闲聊了几句,郑母对她表示感谢后,又留了几粒作物种子给她。

    第二年的春天,郑母又挺着大肚子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这时松清已经学会了走路,他常常跟走在两位哥哥的后面,而两位哥哥则跟在母亲的后面。在这之前,松清还在母亲的怀抱中,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记忆,就在那期间,三个能在地上走的男孩中的一个莫名离开了,松清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失去了一位哥哥。

    春风拂过,浅草繁生,嫩芽突冒,花蕾待放,放眼望去,周围一片生机勃勃,春天已然来临。松清常常和他的两位哥哥一起坐在屋前的干土地面上玩耍。他对周围一切的东西都充满了强烈好奇,因为这些他以往都从不曾看到过。

    松清的妹妹出生的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周围的花蕾早已开放,阵阵春风吹过时,空气中都带着花香。接近下午时,锅里的热水已经烧热了,在之前生松清的房间里,同一个助产妇女安抚着痛苦而焦虑的郑母。四个孩子的出生,应该说郑母已经很有经验了,但她仍旧显得恐慌。这是一件给予生命的过程,绝对伟大,但如此伟大的一件事,对母亲而言,也是最接近逝去生命的过程。

    当婴儿的哭声响起,所有人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老郑跨进房间,小心翼翼接过被村里的助产妇女清洗后用裹身布包起来的婴儿。他看了看郑母,郑母虚脱地眯着眼睛看向他。他给了郑母一个微笑,随即露出愁容,表达他心里的担心。老郑收回视线看着怀里的生命,婴儿的脸红彤彤的,眼睛紧闭着,整个脸皱成一团。

    “是个女娃娃。”助产妇女对老郑说。

    “要给她取什么名字?”早已挤进来的同村几个妇女中的一个好奇地问道。

    “我们之前就想到了,叫她灵灵。”老郑回答道。

    “灵灵,灵灵……”她们开始不断轻声呼唤着老郑怀中的婴儿。

    和松清不同,灵灵没多久就上了厕所。夜晚时,老郑召集松清在内的三个男孩,让他们认识认识他们的妹妹。两位哥哥很快叫出了妹妹两个字,可松清不管老郑跟他重复多少次妹妹这两个字,他还是说不出来。老郑记得,家里最大的那个孩子像松清这般大的时候,已经能说很多话了。虽然老郑知道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但松清似乎更显得落在后面了一点,让人很难注意到他。

    老郑抱着灵灵走到堂屋的香火前,三个男孩跟在父亲的后面。老郑看着香火,在心中向逝去的亲人告知这个消息:这个家又添了一个孩子了。最后他也祈求他们能保佑这个孩子,保佑这个家,不要让他的大儿子的那种事再次发生,他已经不能再承受这种事了,他们的母亲更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