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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他

    松清出生三个月后的一天午后,郑母在卧室给婴儿喂完奶后,便哄着他睡去了。郑母轻手轻脚地从卧室走出来,经过灶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三个男孩正在屋外的地上玩耍。

    “看着点弟弟们。”郑母对大儿子说。

    “哦。”大儿子抬起脏脏的脸,点点头回答道。

    郑母继续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了灶台。她开始清洗中午吃过饭后的碗具、打扫卫生。一切完毕后,她双手叉着腰看着周围的家具,开始想该为下午做什么吃的了。

    稍晚时,她准备去周围地里看看能不能幸运地找到没有被别人采摘的野菜。在出发之前,她先轻轻打开卧室的门,确认婴儿是否醒过来了。但松清还在沉沉地睡着,这让郑母完全放心了。她从堂屋提了个篮子,然后来到了屋外。

    “你们就在这里玩,哪也不要去。”郑母对他们三个说,“要是听到房间里的弟弟哭了,就马上叫我,我就在这附近。”

    他们纷纷点点头。

    郑母在周围转了一圈,但篮子里却还是空空如也。现在家里还有点吃的,完全足够他们接下来好久的食粮,但郑母想改善改善家人的口味,而且那几个孩子一直都没有叫她,于是她没有就此放弃选择回家,而是朝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去了。

    在安静的周围突然响起声音的时候,郑母正待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地里,她旁边的篮子里有了一些收获,她的家已经抬头看不见了。她确定是呼唤声后,便停下了所有动作,站起来侧耳倾听。她听出声音是在呼唤她,是她的二儿子和三儿子的声音。她大声地回应他们,问是不是他们的弟弟醒过来了,但他们好久都没有回答。

    郑母提起篮子,很快从地里跨了出来。她沿着泥路走回家,很快在路上遇到了两个来找她的儿子。

    “是不是弟弟醒了?”她问道。

    他们气喘吁吁,神情慌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三儿子平静下来后回答道。

    “是哥哥……”二儿子说。

    “你哥哥怎么啦?”

    “他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二儿子回答。

    “我们怎么叫他也不起来。”三儿子附和道。

    郑母想象着他们的话,然后带着两个孩子匆忙朝家里赶去。在回去的路上,孩子们向她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刚刚他们三个像之前那样在地上玩的时候,哥哥说他有些难受,想在地上躺一会儿,于是他们两个留下他去另一边玩了,待他们玩了好大一会儿回来叫他的时候,发现已经叫不醒他了。

    郑母和两个孩子快来到屋前时,她远远便看到大儿子躺在屋外的地上。她匆忙放下篮子,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想让他醒来,但没能如愿。她摸了摸孩子的脸颊,是冰冷的,她顿时感到极度恐慌,心痛感随着每一秒的流逝而越发地强烈起来。

    “快去叫你们的爸爸。”郑母焦躁地说道。

    两个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可怕的事。他们奔跑在泥路上,朝着老郑干农活的地方奔去。两个孩子一走,郑母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在孩子旁边待了一会儿,她思绪混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她才渐渐恢复理智。她匆忙站起身,跑下泥路,朝村诊所奔去。

    村诊所里唯一的一位老医生带上药箱,跟着郑母沿着泥路原路返回。在她还没走到家时,便看到屋外围了几个人。老郑蹲在大儿子旁边,看上去如此的脆弱,完全和他以往坚强的性格不匹配。未来会成为永丰父亲的男人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

    所有人给老医生让了让位置。他放下药箱,蹲下摸了摸孩子的脸和其他一些身体部位,然后阴郁的表情浮现在了他的脸上。他用拇指和食指撑开孩子的两只眼睛,仔细地瞧了瞧。他摇了摇头后,收回了手。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了,但他还想试一试。他抓起孩子的手,几根手指按在孩子的手腕上,片刻后,他微眯起眼,脸色沉重。

    “没活了。”他站起来摇摇头惋惜地向大家宣布道。

    “他怎么会这样?”老郑想知道。

    这种事老医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有些人莫名其妙就死掉了,有很多原因都会导致这个结果的发生。为了安抚这个孩子的家人,他说了好几种原因,但最后他解释说他无法断定是因为什么原因。

    “能把他救过来吗?”郑母哭泣着哀求道。

    老医生无奈地摇摇头。

    “他全身都完全凉了。”他最后说。

    他让孩子父母为这个孩子准备后事,让他入土为安吧,毕竟这个小人也当了他们的孩子一回,也算是个缘分。

    就在这时,卧室里的松清大哭了起来,所有人似乎都愣了一下。郑母痛苦地走向卧室,将孩子抱到了外面。孩子一直哭个不停,在这种情形下,许多人受其影响,都更加地痛苦起来。

    在大家的帮助下,死去的小人被抬到了堂屋正中间,香火上点上了蜡烛,祖上的那些逝去的亲人的名字在火光中清晰起来。所有人都离开了,只留他静静地一个人躺在略暗的堂屋里,等待着祖上死去亲人的引领。

    这是个令死去小人的父母难眠的夜。他们躺在卧室,而他躺在空荡荡的堂屋里。他孤单吗?他觉得冷吗?他们知道他就在堂屋,但他还知道他们吗?

    第二天他们醒来的时候,短暂地以为昨天发生的那一切不过仅仅只是个梦而已,但下一秒他们就不这么觉得了,当他们打开堂屋的门时,事实更加地击碎了他们那侥幸的幻想。

    中午时,老郑和村里的几个男人提着锄头去了屋后。几个坟头伫立在那块宽敞的土里,那是祖上死去亲人的坟。他们也曾来到过这个世界,但到了这个年代,他们是不存在的人了。在一块空地上,他们举起锄头开始挖了起来,土被堆到了身后,坑洞渐渐出现了。

    堂屋门外,死去的小人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趟在一块席子上。他紧闭双眼,脸色惨白。母亲抱着松清和另两个男孩坐在死去小人的身旁,注视着他。周围也围着几个村里的女人和孩子。

    老郑一行人回来的时候,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全部事宜结束后,他们把席子卷起来,裹在小人的身上,然后抬着他绕过屋子走向他的归宿。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小人放到墓穴里,到来的所有人围在他的墓穴周围,低头默默祝他一路走好。必须道别的时刻来临时,刚刚翻开的泥土渐渐重新归位,没多久死去小人的身形便彻底消失在了土里。

    此时阴云密布,天空暗淡。一个生命如此平常地就逝去了,就如他之前如此平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让留下的人陷入绝望。

    松清待在母亲的怀里,看着坑洞渐渐被堆平,然后又垒起一个高出地面的立体三角形状,他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周围,但所看到的一切还不能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他对此没有任何记忆。

    这天之后的第四年,灵灵已经可以跟在松清的后面走了。屋后那个四年前垒起来的土堆上布满了植物生长过的痕迹。他死去后的每一年的同一天,父母都会更加地想念他,他们会想到,他又长大一岁了。他们祭拜他,是为了不遗忘他。这四年来,虽然生活仍旧难过,但好在一家人都很平安。

    他们期盼家人一直这样健健康康下去,但世事总是难料。许多人上一秒还存在,下一秒就不在了。难以预知的未来,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所有人在这时还没有预想到,接下来这个家中的一个人又会突然离开。

    一天上午,郑母用玉米粉末熬了一小锅汤当早饭。大家围在灶台边,每人只得到了一小碗的玉米粉末汤。老郑一口喝掉后便匆匆出门下地干活去了。几个孩子小口小口地喝着,仿佛那是山珍海味,不舍得将它很快吃完。灵灵第一个吃完,然后她向周围的哥哥们的小碗里投去渴望的目光,郑母察觉到了这一点。

    “过来。”郑母微笑着轻声招呼灵灵。

    灵灵起身体走向母亲,在跟前,母亲分了一点到灵灵的碗里,一边的三个男孩都抬起头看到了这一幕。

    “过来,让我也分点给你们。”郑母对三个男孩说。

    两个男孩纷纷看向二哥,现在他已经算大哥了。他给了两个弟弟一个眼神,然后他们都看向母亲,朝她摇了摇头,说他们碗里还有。

    吃过早饭后,二哥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在屋外玩,郑母则开始收拾碗具。稍晚时,郑母去了附近的院子里为作物除草,在去之前,她嘱咐他们不要到处走,有什么事就叫她。母亲离开家,一消失在他们眼前,二哥林明便把大家召集在了一起。

    “你们吃饱了没有?”林明问他的几个弟弟妹妹。

    松清的三哥明涛摸了摸肚子,对二哥摇了摇头。林明看向松清和灵灵。松清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像是才反应过来,而只有两岁左右的灵灵只是盯着二哥看,没有什么反应。

    “你在家带着灵灵。”二哥对松清说,“我和明涛去树林里找吃的,然后带回来我们一起吃,还能给爸爸妈妈吃。”

    松清激动地点点头,因为他想到了接下来会有东西吃。

    “但妈妈让我们不要乱走。”三哥有些泄气地说。

    二哥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告诉他不用怕。

    松清带着灵灵站在房屋的侧边,看着两个哥哥沿着弯曲的小路一直走上去。两个哥哥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后,他们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两兄弟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寻找着看上去应该能吃的东西。他们钻进树林,在树干间穿梭,不停朝树干的上方看去。在树林里,明涛摔了好几跤,手臂被挂出了好几个伤口,而林明也好不到哪里去。出了第一片树林,他们手里没有一点收获。他们准备朝更远的地方走去,在路上他们好几次都看到一些农地里有正在耕种的村里人,而每一次他们都会弯腰低头绕路跑开。

    野菜,野果,野蘑菇……这些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它的馈赠是无私的,但它的馈赠却并不是所有对人类都是友善的。

    到了山上没多久,兄弟二人就找到了许多看上去能吃的东西。而每一种他们觉得能吃的东西,二哥林明都会用嘴尝一口试一下,用作为哥哥的身份告诉弟弟什么东西是可以吃的。而弟弟越来越崇拜的目光让他越发地大胆了起来,看到的什么东西他都决定尝一下。

    郑母除了好一会儿草后,意识到应该回家做午饭了。她将锄头放在地里,午后她还会再来为作物除草。到了屋前,她只看到松清和灵灵两个人在屋外。她叫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纷纷扭头看向她,激动地朝她走了过来。

    “他们两个去哪儿了?”郑母在墙角换掉沾满泥土的鞋子。

    “去找吃的了。”松清朝后面的山上指了指。

    “找什么吃的。”郑母脱口而出,并没有太在意。“什么时候去的?”她问。

    松清没回答,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母亲。

    郑母只是认为他们一定是去山上玩了,她确定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因为午饭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可不会错过吃饭。她并没有太在意便进屋开始做饭了。没多久,老郑也回到了家,午饭也马上就要开始了。

    “还有两个去哪里了?”老郑从屋外进来后问道,他只看到了松清和灵灵两个孩子。

    “松清说他们去后面了。”郑母朝后山示意了一下。

    “他们去后面干什么啊?”

    “可能是耍嘛。”郑母回答道。

    老郑来到屋侧,旁边不远处的几块从地里突出来的大石头静静地待在那里。他朝后山扫了一眼,没有两个孩子的身影,于是他扯着嗓子呼唤两个孩子的名字。他叫了好几声后,才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作为回应。他听出这声音是三儿子明涛的。

    “快回家来吃饭!”他大声叫道,然后转身朝屋里走去。

    食物已经摆在了桌上,但他们两兄弟还是没从屋外进来。老郑最后说大家先吃,把他们的那份留在那里。老郑很快吃完便又下地了,剩下的两个孩子和郑母继续吃着。老郑走后,郑母端着碗拿着筷子走到屋侧,极目扫视着后山,但没有看到两个孩子的身影,于是她也像老郑一样扯着嗓子呼唤他们。

    “我在这里。”

    一个声音弱弱地传来,接着郑母便看到三儿子明涛从一个土堆后走了出来,朝着家的方向走来。郑母注视了明涛好一会儿,然后便开始注意他的身后,但林明没有跟在弟弟的后面。

    “你哥呢?”郑母问。

    明涛一直垂着脑袋,一副沮丧万分的样子。当他因为母亲的询问而抬起头时,郑母发现这孩子一定是哭过了。难道是他们闹矛盾打架啦?郑母猜测到。明涛只远远地看了母亲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没有回答母亲的询问。

    “我问你,你哥到哪里去了?”郑母又问道。

    明涛支支吾吾地发出了一些声音,但仍旧没给郑母一个确切的答案。郑母看着三儿子走到了她的面前,现在她才发现孩子非常得痛苦,她也为之感到难过,她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哥哥在哪儿啊?”郑母这次轻声轻气地询问,好像害怕孩子听到并做出回答似的。

    “在山上……”三儿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哽咽。

    “她怎么啦?!”郑母瞪着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三儿子。

    孩子欲言又止,哭个不停。

    “他怎么啦?快点跟我讲!”

    孩子抬起眼,看到母亲焦急且愤怒的面容,他充满了害怕。

    “他吃了那个草上的东西……”孩子支支吾吾地描述着,“然后过了一会儿他说自己很难受……他倒在地上,开始就不停地抖……”

    “他吃了什么啊?!”郑母质打断了孩子的描述质问道,她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在哪里?!”

    松清和灵灵在屋里也听到了外面母亲和哥哥的对话。他们端着碗走了出来,便看到母亲把碗筷直接发在了地上,然后跟着哥哥朝后山跑去了。

    草丛中,他躺在干枯的树枝和被压倒了的青草之上,蜷缩着小小的躯体。他面容痛苦苍白,嘴角流出咀嚼后的分泌物,眼睛紧闭着。他脸朝天空,美丽的天幕如昨日般耐看。他还在这里,但已然不在。他冰冷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接下来这个世界不再与他有关。他此刻留在了这里,也将永远留在此刻。

    郑母在林明身旁痛哭,但他没有醒来回应母亲的哭泣。在明涛的协助下,郑母把孩子背回了家。在屋外的地上,在死去的孩子身前,郑母很伤心,很绝望,她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的父亲交代。如果她刚刚没有去地里的话,她就不会让孩子上山去了,那么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她从三儿子的口子得知,他们之所以上山去,是因为他们没有吃饱,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食物能让大家都吃饱。她想怪罪于其他东西,但最终也只能怪自己。

    丧子之痛难以想象,更不用说前后失去了两个孩子。老郑站在孩子躺下的身前,他还清楚记得四年前的那一幕,他看着大儿子已经冰冷的躯体,而今天,二儿子冰冷的躯体也躺在了他的面前。灵灵出生时,他曾带着孩子们去堂屋祈求祖上亲人保佑自家人的平安,他如此诚心,可为什么他们不保佑保佑这个艰难的家庭呢?

    悲伤过后,老郑想知道整个过程,于是他把三儿子拉到了面前。

    在老郑去屋侧呼唤他们之前,三儿子明涛正坐在草丛里不停地哭,而林明就躺在他的旁边,已经彻底死去了。他不敢回家,这件事让他充满恐惧,后来听到了父亲的呼唤,他也不敢回应,即使父亲越来越大声的呼唤致使自己不得不回应时,他也因害怕而只敢小声地回答。

    当老郑得知孩子们为什么到山上乱找东西吃时,他感到内心一阵绞痛,只觉得自己没用,根本不该怪到孩子身上。他们想吃饱饭,想肚子不饿,这又如何能责怪呢。要是非得责怪,也是他们当父母的错。

    葬礼在冷冷清清中举办,就如这孩子冷冷清清的人生一样。在大儿子坟墓旁边的土地上,二儿子的坟墓被安在了这块地上。老旧的土堆旁边出现了一个新的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