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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他

    一天,松清邀请赵霜一起去镇上赶集,就他们两人。他们走在烟雨蒙蒙的路上,昏暗的天空时不时飘一会儿细细的雨丝。他们都带了伞,但都没有撑开。现在正值炎热的夏季,这样的天气反而让他们很舒服。雨丝迎面覆在他们的脸庞上,看上去就像镀了层晶莹。镇上的街道很短,他们逛了很久。对松清来说,他并不在乎在什么地方逛,他在乎的只是待在赵霜的身边。在这之前的很久之前,他就发现自己爱上了她,他非常确定。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她的样子,在晴朗的时候坐在桌子后面的凳子上看向天空时,他总是把飘飞的白云在脑海中塑造成他想念的那个她,她有时也会来造访他的梦。对于是否爱上一个人,他看过的书中就是这样描述的。

    从镇上回来,他一路送她回家。他想告诉她自己喜欢她,虽然这好像是完全可以看出来的,但他还是想通过言语确定一下。可他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就像前几次和赵霜一起出去玩一样。他站在原地目送赵霜朝家里走去,在心中,他默默告诉自己下次一定还有机会的。

    从他十八岁那年冬天一过,父母口中便开始断断续续出现关于他婚事的话了。渐渐地,父母开始和他聊这些事,说村里有几个女孩很好,但他总是推脱,父母以为他是害羞,却不知他爱着另一个村的一个人,而且他也渐渐明白结婚并不是他曾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的事。

    二十岁那年的入秋,松清和赵霜沿着那块高地后面的小路走了上去,他们在一处山腰上停下,这里可以透过树梢间的间隙俯看到龙搪寺的一部分景象。这里的空气比底下的空气清新得多。在这里,松清意识到现在是不可错失的机会。松清扭头凝视着赵霜,直到赵霜扭过头来凝视着他。松清没有笑,他表情严肃,预示着他即将说的话也很严肃。在开口之前,松清脑海有一瞬间是一片的空白,但他很快调整了过去。他说他爱她,他说他会娶她,这些话他已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次。赵霜看着松清,微微笑了。松清倾身,仿佛是下意识的动作。在赵霜的脸颊上,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就像他看过的那些书中所描述的那样。

    这一年代林没来赶香会,他在开春时就收拾行李,告别父母,一路走到镇上,坐客车到市里,然后坐火车去很远的地方务工了。没人知道他将去到哪里,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对周围群山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能做的,就只有闯一闯。他离开之前,曾邀请松清和他一起去,他说外面只要你勤奋就能赚到钱,比松清现在的工作好多了。松清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但他想到赵霜,想到家人,想到自己现在的工作,想到代林所描述的连他自己都不太熟悉的外面的世界,松清决定还是在等等。

    也是在这一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代林的离开,让他没能成为松清的妹夫。入秋没多久,之前讲好的灵灵的订婚日就到了。另一村的一家人是一早来的,他们穿得喜庆,每个来的人手中都提着人亲。松清一眼就看到了他将来的妹夫,他和以往松清所见相比,不同的只是服装。虽说他即将成为松清的妹夫,但他比松清大一岁,比灵灵大三岁。

    往事历历在目,往昔的记忆似乎就在昨日,可自己妹妹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一想到这里,松清便感到无比的怅然若失。很快,妹妹会离开这个家,成为别人家的人,这让他感到自己失去了灵灵。他想到自己都这样难过,便更能感到父母会是怎样的难过了。那家人来了又走后,松清发现家里的氛围变了,母亲开始一直围着妹妹转,不停和她说着话,父亲则在一旁时不时露出惆怅的表情。

    灵灵结婚的那天,婚礼很热闹,很喜庆。婚礼落幕后,他们一家人从亲家那边返回家中,昏暗的屋子这时显得冷冷清清的。他们静静地待在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仿佛他们每个人在此时都失去了某样东西,而这让他们难过得无法言语。他们起身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似乎忙碌可以遗忘某些事。接下来的几天,没有灵灵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一家人都很不习惯。郑母总是谈起女儿,盼望灵灵哪天回来待上几天。他们熬过了没有灵灵在身边的许多日子,最后也就渐渐习惯了。但郑母仍旧常常谈起灵灵,母亲总是对自己的孩子如此的想念。

    灵灵第一次从娘家回来的时候,松清想到了毛丽结婚后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情景。但她和毛丽完全不同,在松清眼里,灵灵还是个小孩,还是像离开时那样嘻嘻哈哈的。看到妹妹回来时,让他对过去充满了怀念。他想到了过去的许多事:他和妹妹一起去祠堂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度过那段苦难的日子,一起长大。在一起长大的岁月里,他们互相顶嘴,互相看不惯,还动过手,但欢乐的时刻还是很多的,这些都成了难忘而美好的记忆。灵灵回到这个家,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煮了好几样吃的。父亲表现得克制了一些,但仍能感到他也无比的高兴。

    看着灵灵嘻嘻哈哈的样子,一家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后灵灵会永远地离开他们。

    第二年,灵灵生了个女孩。松清一家人都去看望了她。对于这个孩子,那家人并没有像松清一家人这样高兴,因为这孩子是个女孩,他们想要的是个男孩。几个月后,灵灵从娘家回来,她不像之前那样嘻嘻哈哈了,她向母亲哭诉她心里的悲苦。

    在这一年的香会那天,代林仍然没去赶香会,他去年离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香会结束,松清和赵霜离开龙搪寺,并肩走在泥马路上。松清突然停下,鼓起勇气问赵霜愿不愿意嫁给他,就在今年。赵霜有些不敢相信,似乎是因为太突然了,但她片刻后还是给了松清回答。赵霜说好。

    入冬时,赵霜穿着一身喜庆的衣服跨进了松清的家门。父母长久以来的心头事终于解决了,孩子有了个家,他们也就放心了。在两个孩子结婚之前,老郑用土砖在原来的屋子旁边盖了个房子,作为他们结婚后的新房。他们一结婚便住了进去。

    灵灵有了个家,松清也有了个家,苦难的日子似乎也过去了,虽然现在吃得并不好,但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总是挨饿,有上顿没下顿的了。一家人都以为接下来的生活会变得更好,但变故总是难以预料。

    这一年还没过完,噩运就降临到了这个家里:松清病倒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得病,也没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但村里好几个人都得过这个病,最后都死掉了,他们生前表现出来的症状和松清一模一样。村诊所的那个老医生对此毫无办法。老医生已经很老了,但他还记得松清大哥死的情形,他曾让他的父母给那个孩子准备后事,但对于松清,对于一个还活着的人,老医生是无法说出这样的话的。

    松清充满了绝望,他不舍的东西太多了。他如此深爱着妻子,他们曾约定一同终老,而他却如此之快地就可能离她而去。他看到父母脸上的愁容,他感到自己很没用。灵灵也来看望了他,妹妹在他床边流着眼泪,他却流不出泪水来,他的泪水早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流干了。龙搪寺下面的伯伯和伯母也来看望了他,他们很难过。赵霜坚信一定会有办法的,即使连松清自己都没有什么把握。

    在村里人看来,这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病。在松清得病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家人都没有任何行动,似乎是觉得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好的。但真正的情况如何,只有松清自己清楚。一天天过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体的恶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恶化,也同样危险的是心理上的恶化。一想到之前有他同样症状的人都死了,他的内心就备受煎熬。绝望开始占据他的生活,希望在他心中显得那么的渺茫。但他没有彻底妥协,他仍然紧抓着某样东西,不至于完全陷入。

    松清真正病倒的那一刻,一家人不得不面对现实:时间根本无法让松清好起来。他们开始焦急地寻找一切可以医治的办法。郑母告诉儿媳,几十年前,松清刚出生时几天不上厕所的事情,然后他们去找了村里观花的,最后事情就解决了。说完这件事的第二天,赵霜就和婆婆去了另一个村,寻找会观花的人。但这一次郑母没能像几十年前那次一样如愿,他们没有得到解决之法,这次的这个老女人说让他们顺其自然。这不就是让他们看着松清那孩子死去吗!从观花的地方回去的路上,郑母和儿媳没说一句话,到家后,老郑急切地上前询问结果,但他们都不想解释太多,郑母直接进屋躺在床上直到夜晚才从卧室里出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家人似乎都听从了另一村的那个老女人的话,没有再采取什么行动。事实上是,他们找不到什么办法去行动。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似乎彻底离他们远去了,但直到有一天,那远去的希望似乎再次回来了。可那是真正的希望,还是如海市蜃楼那般的虚假。

    几年前,镇上修了一所医院,村里人去赶集的时候总是从门口经过,但很少有人走进去过。贵,是谈起那所医院时很多人都会说的一个字。

    赵霜决定带松清去那所医院治病,这个事不知怎么的,很快就传遍了全村。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他们觉得根本没用,这种病是治不好的,这是一种绝症,去了简直就是白白花钱,而且很可能付不起钱。松清一家人都听说了这些谈论,松清渐渐打了退堂鼓。他不想拖累这个家,要是把家里所剩无几的积蓄花出去了,却没能治好自己,这样的局面是他绝不想看到的。但赵霜坚持,她不听那些谈论,她坚持要试一试,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愿放弃。在她的坚持下,一家人再次下定了决心。

    很快,一家人就带松清去了那所医院。一个早上下来,结果终于出来了。在等待的过程中,一家人的内心充满了忐忑。结果会是怎样呢,有救还是没救?事实上是,不管是哪一种,都会让他们的内心一震。

    在一个房间里,他们一家人几乎挤满了整个空间。接待他们的医生手拿一份单子,眼睛盯着上面,准备宣布结果。医生解释说,松清的这种病叫胃穿孔,并不是什么绝症,是可以完全治好的。但得及时治疗,否则也是很容易危及生命的。

    可以完全治好!一瞬间,这句话不断在一家人的脑海中回荡着。听到这样的结果,所有人心中那希望的火种都熊熊燃烧了起来。

    医生继续说道,现在有两种治疗方案。一种是药物治疗,但他建议采取第二种方案:动手术。因为它具有医治根源的效果。一家人都同意医生的决断。手术随时可以进行,但得先把费用交付了。当他们得知费用的多少时,所有人心中那希望的火焰瞬间被浇灭大半了。费用要几百块钱,他们根本没这么多钱,他们甚至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交不起费用,不管他们如何请求,医生也拒绝为松清动手术。

    他们绝望地从镇上回到家中,为费用的事陷入愁苦。到哪里去凑这么多钱啊?!他们开始想方设法地到处借钱,但能借给他们的人却不多:一是大家都没有多少钱,二是借出去还能收得回来吗?但善意的人依然有,而恶意的人同样也有。

    赵霜仍记得那些话,即使到了现在。松清也知道,但那是在他被医治好许多日子后,赵霜才把那些话小声告诉他的。她不敢在之前告诉他,她怕他难以接受。

    那是个阴沉的一天,赵霜一个人到松清伯伯家时,只有伯母一个人在家。伯母邀请她到屋里坐,为她接了杯水。他们面对面坐下,互相寒暄着,伯母询问松清怎么样了,还问赵霜下来有什么事。赵霜喝了口水,搓着手,有些犹豫,最后她开口说明了来意:她来想为松清借点医药费。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赵霜察觉到伯母的脸色变了,那是一种不耐烦和厌恶的表情。伯母说没钱借,然后她就没兴趣和赵霜聊了。赵霜接着开口说话,她也懒得接上一句。赵霜看得出来,伯母是在用这种方式赶她走。赵霜心领神会,没有多少犹豫便站起身,和伯母道了声别,然后朝门口走去。到门口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伯母小声嘀咕的那句话:要是一面墙要倒,怎么扶也是扶不起来的。她说得很含蓄,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当一个人要死,怎么救也是救不活的。至今,赵霜把这句话记了大半辈子。

    回到家,她没对任何人说起那句话,只说伯伯家也困难,没钱借给他们。许多日子过去,医药费还是没有凑齐,但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一家人意识到,他们必须得紧抓着这一丝希望,要是松清没了,这个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没了。

    终于在某一天,他们梦寐以求的一天,松清被推进了手术室。一家人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几个小时后,医生通知了他们结果。手术很成功这几个字充斥着他们的脑海,之前那段日子的悲伤与绝望因这句话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仿佛那就是一场梦,所有的画面模糊得都不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康复后,松清胸口至肚脐有一条长长的手术刀疤,即使几十年过去,它仍旧清晰可见。对松清来说,这条疤痕并不那么简单,这是他处于生与死之间的证明,因为有它,让他觉得自己的活着是一种馈赠。

    松清的病好了,对一家人来说,没有比这还好的事了。春节时,他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当欢乐的事享受过后,就要开始面对真正的现实了。老郑拿来一个泛黄的记事本,逐一向家人讲明要还借给松清治病的亲戚朋友多少钱。有许多亲戚朋友都伸出了援手,松清一家人无比地感激他们,便想尽快把钱还给他们。但这是一笔不小的钱款,对这个家庭来说,以大家现在的状态看来,他们短时间是绝对无法偿还清的。

    覆雪的这一年的春节,村里出现了代林的身影。他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外面的世界使他变得不同。从松清的口中,代林了解到了自己不在家的这两年家里发生的许多事。他为松清的病好了感到高兴,为灵灵已经出嫁了感到物是人非。他告诉松清,他在外面赚到了一些钱,凭自己的劳动。他了解到松清现在欠了亲戚朋友那么多钱,凭借他村里的那份工作是难以还得上的,于是代林劝说他,让松清和他一起出去,新年一结束就出发。松清想着自己的家庭,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和代林一起出去。

    赵霜第一个不同意松清离开家乡去外面的决定,在她的印象里,外面的世界很乱,她为松清感到担心。父母也一样不太支持他,他在村里的那份工作已经算很好的了,他们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某天,松清让代林来家里吃饭。在饭桌上,代林侃侃而谈,向所有人描述山外面的图景。他们这才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他们自认为的那样。代林离开后,家人对松清选择出去仍旧有所顾虑。最后,当松清提到父亲的那本泛黄的记事本里的内容时,一家人似乎这才意识到他们承受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难以承受的。

    新年一过,在一个艳阳天里,代林和松清挤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