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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他

    漫长的那一年终于过去,第二年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但松清并没有感到高兴,而是充满了沮丧,这天之前的好久他就这样了。因为他意识到毛丽这一年可能没法去龙搪寺赶香会,因为她马上要结婚了。就在赶香会期间,他家仍在为她筹备结婚的事,家里人不允许她到处乱走。她即将出嫁的地方并不远,就在本村,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年轻人将成为他的新郎。他们的结合,媒人起了很大的作用。

    香会这天,松清和代林还有另一个朋友去了龙搪寺赶香会,他的妹妹则和母亲去了桃子坝,不知怎么的,这一年灵灵非常喜欢粘着母亲。到了龙搪寺,松清试图在人群中找寻那抹倩影,可终是没能找到。这是当然的啊,毛丽没来,赵霜怎么会来呢!但松清自始至终都觉得她会来,即使是在傍晚时分离开龙搪寺时,他还觉得可能会在路上遇到她。虽然最后也没能遇到赵霜,但这一天松清和两个朋友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就像以往每一年的这一天一样。

    对于妹妹,松清感觉到,这次灵灵没和他一起来龙搪寺,让他有些想她。他习惯了在人群中看到一眼妹妹的时候。之前妹妹总是和他作对,但最近不一样了,灵灵开始真正的把他当成哥哥对待了。他知道一定是妹妹长大了,懂事了。

    在为毛丽筹备婚礼期间,除了松清要到村里去工作外,家里人都去帮忙了。在这时,毛丽的弟弟永丰已经会咿呀学语了。结婚那天,松清也去了毛丽的婚礼现场。婚礼在男方家的堂屋举行,结束后就是摆席招待客人,接着便是散席了。这场婚礼很简单,一切都很简单。在现场的时候,松清一边像其他人一样注意着新郎新娘的动向,也一边期盼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他以为赵霜也会来,但他没在现场看到她。

    毛丽婚后没多久,松清在路上遇到了她,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以前的那个毛丽了。虽然松清和毛丽是一年出生的,但现在毛丽的一言一行简直就是个妥妥的大人作风,他深感自己和毛丽之间有了一些很大的不同。他们顺路走着聊了一会儿,在准备分开时,松清想询问她一件事。

    “你明年要去赶香会的吧?”松清问她。

    毛丽点了点头。

    “到时候你会不会去叫上次和你一起去的那个朋友。”

    毛丽想了想他的话。

    “到时候看吧。”她回答说。

    “前段时间赶香会的时候她没有来找你吗?”

    “我之前告诉她我要结婚了,我说我不能去赶香会。我让她在我结婚的时候来这里玩,但她说自己来不了。她今年可能去豆子山赶香会了。”

    松清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你知不知道她家住哪里?”

    毛丽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松清。

    “干嘛?”毛丽问。

    “没什么啊,”松清脱口而出,“我就问一下。”

    毛丽笑了笑。

    “知道啊。”她回答说,接着又补充道,“要是你想知道的话,香会的时候你和我一起,我指给你看。”

    松清对此欣喜不已。

    接着他又一边工作,一边期盼着。

    这个冬天,松清满了十八岁。母亲煮了好几样菜用来庆祝他的成年。他的生日过后,很快就到了新年。像以往一样,他们去祭拜了那些逝去的人。现在,松清真正地明白了那三个老旧的坟墓代表的意义。他们是那段苦难日子里不幸的人,而他和灵灵以及其他穿越过那段苦难日子活了下来的人,是幸运的。松清记不得他的三位哥哥,老郑和郑母也已经遗忘了他们的面容,即使他们一直以来拼命地不想遗忘,但时间让许多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第二年的春末,让整个村的人都陷入了惋惜、悲叹。松清长久以来的期盼一下没了,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他宁愿不要这期盼。毛丽这一年不能去赶香会了,接下来的每一年都不能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了,就像其他那些死去的人一样。春末的时候,枝芽上的花还没有全部凋零,毛丽就因为生孩子死掉了,而那个新生命也一同死掉了。

    那家人埋葬了毛丽,然后一切好像就都结束了,没人再提起她。松清在上班的许多时候里,他坐在桌后的凳子上总是想起他的同学毛丽,那时候她还存在着。好久好久以前,他们一起去了祠堂学校念书,毛丽就坐在他的旁边。他们一起念到了四年级,然后毛丽就没去念书了。四年的光阴让他们多少很熟悉了。即使没在学校后,他们也常常在村里遇到,但现在他再也遇不到毛丽了。之前他从未想念过她,但现在他是如此的想念她,有很多时候,当怀念至深时,他的泪水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了。毛丽真的永远离开了!有那么一刻,松清很难相信这是事实,他难以接受。这世间,最令人绝望的莫过于生死相隔了。

    松清带着这种怀念度过了整个夏天,到入秋时,这种怀念也随着某种规律而变淡了。但见证过身边如此近的人死去,它冲击了松清的内心,让他一下懂得了许多。这一年的香会这天,他和代林又去了龙搪寺,灵灵和母亲也去了,但他们没一路。这一次,松清对遇到那个女孩的期盼没那么强烈了,毛丽不再了,她应该再也不会来了吧。松清决定让自己顺其自然,他这次去,更多的是带着一种虔诚去赶香会,他想在庙里的每个菩萨面前都虔诚地祈祷一次。

    在空地中央,松清将香扔进了火炉里,看着它被火焰吞没,他的内心感到了一种厚重感。他和代林随着人群走进了庙里,在每个菩萨雕像面前,他都像来时想的那样默默祈祷了一次。他们在里面走了一圈,从前门出来到了空地上。他看到了母亲和灵灵,于是和代林朝他们走了过去。他们四人在摊位边逛着,代林一直在跟母亲和灵灵说话,松清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一起逛了一会儿,松清一直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在一处再平常不过的摊位前,一对目光与他的双眼刹那间相撞了,他的脑子很快做出了反应。是她,真的是她,松清欣喜若狂。

    赵霜微笑着抬起手朝松清挥了挥,松清突然停下步子看着她,先是惊讶,然后随即便露出了难掩的喜悦之情。他也向她招了一下手,然后便不由自主地朝她走了过去。赵霜并不是一个人,还有几个女生和她一起的,但松清一个也不认识。他到赵霜旁边没一会儿,前方母亲一行人就发现了他,但他们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随即便默默转头继续逛下去了。

    “你这次怎么来这里赶香会了?”松清惊讶地问。

    “我和几个朋友来的。”赵霜朝旁边几个女生指了指。

    松清点点头。

    赵霜看着他,他们对视着微微笑着,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几个女生看了松清片刻,然后便将注意力收了回去。他们继续跟着人群挪动着,赵霜也跟随着那几个朋友。松清扫了一眼母亲他们,毫不犹豫地跟上了赵霜。她看到松清走上来跟在她旁边,她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着。

    “你一个人来的吗?”她羞涩地开口问道。

    松清回答说不是,他告诉她自己是和母亲以及妹妹,还有同村的一个朋友来的,那个朋友她也见过,上次跟他一起的那个男生。

    赵霜点点头,他们微笑着对视了一眼,然后埋下头陷入了沉默。他们默默地走着,并不感到不自在,他们享受此刻静默的时刻。在这之前,松清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在遇到她的时候,可现在遇到了,他却好像遗忘了。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寻找着话题。

    赵霜走得很慢,她似乎有意而为之。她的那几个朋友走得很快,不时与她和松清拉开距离,最后其中一个女生停了下来,转过头对赵霜说,到回家的时候,大家去下面的石碑那里集合,赵霜点点头说可以。没一会儿,她的几个朋友就消失不见了。

    “你这次怎么来这里赶香会了?”他们一消失,松清便询问道。

    赵霜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啊,就想来啊。”她盯着地面微微笑着说。

    “你去年去哪里赶香会的?”

    “我去年没赶香会。”

    松清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我那天感冒了,”赵霜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地解释说,“一天都躺在床上,哪里也没去。”

    每年赶香会的这一天差不多是夏天与秋天的分隔点,夏风与秋风混在一起,温度时低时高,是极容易感冒的。因为没有注意保暖,赵霜在那天的前一晚得了感冒,白天变得更严重了,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陆陆续续退了烧。

    “那天我以为你会来这里赶香会。”松清说。

    “如果我没感冒的话,我真的会来这里的。”

    他们站在了两年前吃冰粉时站的地方,现在地上的杂草已经被彻底清除了。他们面向人群,后方的树林似乎仍旧没变。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片间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无数星点。

    “你真的会来?”松清有些不相信,“你上次说毛丽来你才来呀,但毛丽去年来不了的。”

    提起毛丽这两个字,悲伤的记忆就再次浮现了。春末发生的事,即使熬过了整个夏天,松清也没有彻底遗忘。许多难忘的事终究难以忘怀,一丁点的细枝末节都可能勾起所有的种种回忆。

    “毛丽的事你知不知道啊?”松清谨慎地问道。

    赵霜抬头看向他,他们对视了片刻。松清看到她难过地向他点点头。他们看向别处,陷入了沉默,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沉默似乎是最好的表达了。他们看着走动的人群,听着不间断的说话声,在如此热闹的环境中,他们低落的情绪渐渐消失了。有太多的事总是要向前看的。

    “我去年真的准备来这里的。”他们开始走时,赵霜说。

    在一个冰粉摊前,这一次,是赵霜请松清的。他们的互请跨越了两年。他们从后门走进了寺庙,再次看了一遍那些景象后,他们从前门走了出来。他们来到高地,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他们回忆着两年前的种种,他们的相遇、相识以及交谈。渐渐地,他们之间之前的陌生感结成的冰霜融化了,好感在他们周围萦绕,彼此对对方的感情在逐渐升温。

    一条小路连接高地,横穿整片树林,目的地通向河道的上游。他们在高地上待了一会儿,然后走上了这条小路。掉落的枯叶布满了地面,踩上去沙沙作响。阳光投射进树林里,营造出一种幽静。他们漫步着,听着鞋底有节奏的沙沙声。背后的喧闹声越来越遥远了。在这条小路上,他们偶尔会遇到一个朝香会地点走去的人。

    他们走出了树林,明亮的阳光笼罩在毫无遮盖的植被上,笼罩在河道里裸露出来的石块上,浅薄透明的河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这里的地形呈V字形,河道在最低端。现在河道里有一些个孩子在里面玩耍。有人脱掉鞋子,挽起裤子在浅浅的河水里走动,有些则站在一旁观望。

    他们沿着斜坡的一条泥路走了下来,然后沿着河边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走着。如果他们想的话,只要跨一步便能站到干涸的河道里。赵霜问要不要去河道的石块上走一走,松清看着河道,没有一下回答。他有些为难,父亲曾告诉他不要到河道里去,他之前不知道原因,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他知道父亲是一直耿耿于怀,父亲害怕故事重蹈覆辙,这条浅河许多年前要了他第三个儿子的命。

    最后,松清还是决定不下去,即使他清楚知道那点水对现在十八岁的他来说并不构成什么威胁,但他还是决定听父亲的。赵霜很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去,她询问他原因。他想了想,告诉了告诉她。

    许多年前,因为一个老女人的话,三哥去了这条河道下游的伯伯家住了一段时间。某天,他和父亲一起去接三哥回家时,他们横穿了河道。父亲抱着他走在前面,在某处,他的哥哥莫名其妙就落入了水中,最后丢了性命……

    “父亲很后悔,到现在还是。”松清说。

    他还跟赵霜讲了他的前两位哥哥。他其实并不知道他们的什么事,他所知道的,也是父母断断续续向他和妹妹讲起的。那些尘封的记忆,只有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人,才能切身感受。而他此刻讲述的,仿佛就仅仅是个故事,一场他所听闻的梦。

    听着松清的讲述,赵霜也决定向他分享自己家的故事。她有两个哥哥,她不知道在自己记事之前还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离她家不远的一个地方就有个学校,但她从未踏进去过,她没上过学,而她的两位哥哥后来也因为没有多余的粮食交学费中途离开了学校。这已是太多年的事了。现在她家交得起学费了,可他们都过了上学的年纪,一切都不能再重来了。

    他们顺着小路走着,没一会儿就远离了河边,走上了一条马路,马路会通过龙搪寺石梯的最底端。他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沿着石梯走上去,喧闹声越来越嘈杂了。

    松清有意询问赵霜家住哪里,毛丽去世了,他认识的人中就没有知道的了。赵霜向他描述了好几遍,但松清仍旧有些迷惑。最后赵霜无奈地笑了笑,说可以带他去看一下。于是,松清找到母亲他们,让他们回家时不用等他了,他没过多解释。赵霜也找到她的朋友,和他们打了这个招呼。

    他们重新沿着石梯走了下去。这时,被阳光笼罩下的马路上只有他们两人在上面走着,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挨得很近。秋日的太阳并不炎热,秋风不停地吹着,路旁的杂草微微飘着。他们走到了平桥,但没有经过平桥,而是继续沿着马路走了下去。

    这段和赵霜一起走的路松清常常忆起,每一次都会有一种甜蜜感在他的内心升腾。那天,他们一路聊着天,使他们对彼此有了更加的了解。上坡时,松清听着赵霜在他旁边轻轻的喘息声,对他而言,那简直就是一首美妙的音符。他渴望他们永远在路上,永远这样慢慢地走下去,永远这样随意地聊着天,但目的地终究还是到了。在一处的马路边,赵霜跟他指了指自己的家,然后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言语,只是偶尔目光对视一会儿。最后赵霜对他笑了笑,然后跟他道别,走上了一条泥路。但很快松清叫住了她。

    “你明年还会去龙搪寺赶香会吗?”松清有些急切地询问道。

    赵霜注视了他一会儿。

    “当然。”她微笑着回答说。

    松清目送赵霜走向她的家,在她要进屋的时候,她扭身朝松清招了一下手,然后走进了屋子。松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悔某些话没能说出来。他重新按原路返回,一路上他都兴高采烈。这一天,他觉得自己获得了一样东西,一样他愿付出生命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