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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倒春寒,日渐暖》

    三月,又名阳月,应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景城的百姓刚熬过这冻杀百草的寒冬,堪堪犁开冻结的土地,却又因这久居不散的早春寒风,吹散了播种下的来年的希望。

    城郭里偏南,明眼人一眼望去便能看见那棵在风中飘摇的老槐树,而槐树方抽出的新叶,也最终拗不过这寒风在风中飘离了树头,荡进了一扇千疮百孔的窗扉中。

    房中完全称的上家徒四壁一词,倒是正中间跪着一道身形削瘦的人影披麻戴孝。他的娘亲没有熬过这场天寒地冻,染上风寒死了,这是他最后的亲人。他的母亲在一阵阵的咳嗽中勉强留下的遗言:“小述……咳咳……活下……去”少年侧过头去看向飘落在地的叶子,双目肿红而无神,只听他喃喃道:“活下去……”

    少年十五成了孤儿。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此刻的悲伤。

    老木门在“嘎吱嘎吱”的嘶喊声中被推开。“上年的人丁税!该交了啊!”来人为赵才,景城衙门里的小吏。

    他如视屋内的悲惨而无物,展开着手中的人户卷宗按图索骥着:“嘶,陈大?哦不对,陈述是吧?共是二丈绢二石米四丈棉,合计三千文你家只剩你一人了?”

    少年沉默良久并不言语,只是痴痴着望着草席所卷着的娘亲。

    赵才这小吏确如触逆鳞抬起脚向少年狠狠踹去:“老子问你话呢?怎么就你家死了人吗?”这一脚顿时将少年削瘦的身子狠狠的压向了地面,好像在踩一只死狗一般,得不到任何的反抗力量。

    “在这装聋作哑?国家律法是你想听就听不听就不听的?”赵才见陈述仍是这副行将就木而不畏死的模样,脚下的力道便愈发的沉重,“狗东西!老子问你话呢”直到少年剧烈的咳嗽,连带颤抖的胸腔一路从嘴角溢出那殷红的鲜血……

    赵才这方收回了脚“呸!病秧子天杀的死东西,别讲你这死病染给我!”他说罢便悻悻的甩门而出,在屋外还啐了好几口唾沫“呸呸晦气真是晦气”不知是说给谁听,赵才四下望去也并无人便快步离开了此处,或是再敢贪墨再敢张牙舞爪的小吏也不敢染上命案。

    屋内的陈述踉跄的坐起身咳嗽,屋外的老槐树枝条乱颤抽离着新芽,这春风如刀透过这树这窗这少年。

    “怎么活啊……娘”少年只以自己听的见的微弱声音低语道。少年艰难的起身,他当然没有染上风寒,娘亲将家中唯一的棉布裁制成了他的衣服,将最稠的米汤留给了他喝。而如今,娘亲需要入土为安。强忍着脊背的疼痛,将那草席的系带牢牢背负在身上,轻缓的推开了木门。

    少年看着削瘦,但早些时日是长日替娘亲上山砍柴拾柴背柴的,体力还是相较城北那群同龄富家阔绰子强上不少。往日背柴,今日背母,就这么一步一步的向着城外走去,向着往日拾柴而回的那座山里走去,缓而坚定。

    这时从路边的墙根子处窜出一个全身打扮好似儒生而却面相五大三粗的高壮小伙子。这人是陈述从小的玩伴名叫丁途,杀猪匠的儿子却不知为何杀猪匠偏偏要送那儿子去读些圣贤书说些什么“知乎者也”的大道理,而龙生龙凤生凤,丁途自然不是读书的料反而天生有大力,他爹丁壮也得叫人搭把手方能二人合力抬起一头猪,丁途这小子十六一人便能轻松扛起来且好似并不吃力与旁人好似真的在探讨:“嘿!这猪是不是没吃饱啊?咋跟俺爹不一样啊?他杀的时候要好几大人啊?咋回事啊?”叫的他爹那次得提着刀当着一众客人面前大吼:“你这混小子再乱也老子给你劈了!!!”也是,说自家猪肉缺斤少两断自家财路,断自家生路,这样的人在知乎者也的圣贤道理上又能参透多少?

    丁途在那寒冬也想方设法的从家中弄出余粮接济陈述两母子,但丁途一家六口终究是自家堪堪算着在缴纳完人丁税所剩余的存粮

    丁途一见陈述便赶忙迎了上去:“述啊,我刚看那死奸贼赵狗从城南郭里出来,一路走一路念着什么什么该死的,我就急忙往你这赶,他没把你怎么样吧?这厮若是敢动你,我一定要跟他拼命!”

    陈述顿了顿“我还好,我想先埋了我娘”便继续向前走去。

    丁途见状,也便没有多言,在陈述后方默默的提着草席为其分担力量,就这样一路无言的走了下去。

    当一瘦一高两人从那山野中埋葬了陈母回到陈南郭里,天色已然完全沉浸在了黑暗。陈述回望深山,已立新冢。而少年抬头,见那明月在空,是阴沉的云散了,那老槐树不再颤抖存下了最后一片新芽。

    丁途开口对陈述说道:“兄弟,这妖风终于停了”

    陈述一字一句回道:“我一定会活下去。”

    “嘶!!!!啊!!!!”尖锐而凄厉的叫声撕裂了破晓前的最后宁静,而在这城西外的青禾村里,人们早已习惯这天还未亮便已起的杀猪声。

    丁屠户蹲在自家农舍的院子里,捧起一把水,洗了洗沾血双手说道:“你今就把这些肉都赶进城里,在老子手下讨口饭吃可没这么容易,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给我这肉缺斤少两了丢了脏了误了那些个酒楼馆子的生意”丁屠户边说边摩拳擦掌“老子这巴掌可得盖在你这臭小子的脑门上!!”

    “放心吧爹!我给小述打包票!他要是误了您生意,您大可连我一同一刀劈了!哈哈哈哈哈”丁途这小子倒是快人快语,抢先陈述一步做担保。丁途那日回家后缠着丁屠户念叨了整整一天一夜并发誓从此‘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才为陈述在他爹这谋求了这么个货郎担的糊口差事。

    丁屠户说道“你小子把嘴闭上,还不快进城去书院?可记住你发过的誓”丁途扶了扶头上那与其人十分违和的儒冠,冲着陈述挤弄他那浓眉大眼,大抵暗号是“兄弟莫急,为兄翻出书院助你!”便龙行虎步的出了院子

    陈述哭笑不得双手并拢向丁屠户鞠了一躬坚定的说“丁伯父,小侄对您的恩情没齿难忘,定不辜负”说罢便挑起那共计一百五十斤的货担。丁屠户摇了摇手“快去吧快去吧,别整些幺蛾子出来”看着陈述那削瘦的背影挑着货担向着城西门走去了,丁屠户心里愣了愣神“陈夫子,这孩子的脾性……如出一辙”

    毕竟是一百五十斤的货担,陈述到了城西那片商贾区后,也已然是到了辰时三刻,陈述将担子撂下,大口喘着粗气,曲臂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浑身上下似乎都在剧烈的抗争,酸痛带来的肿胀叫陈述十分难熬。但时间并没有能让他休息的余地,陈述急忙挑选出丁屠户为他标注好的肉货,向着那一家一家订货的酒楼肉铺送去。

    挑担落担,货担中的肉货已见半,陈述也已累的满头大汗。揉开那被汗水浸湿的单子,剩得最后一家客处年丰巷子里的“食为天”

    陈述前脚刚踏进那名为“食为天”的酒楼,便被那跑堂小二拦住:“怎么的?你这小哥来的晚不说,还往着前堂送货呢?”

    陈述连忙道歉“二老板对不住,今日……是我来的慢,可否领我……去后厨。”夹杂着喘气声

    小二瞅他这幅模样叹气道“哎,小兄弟你稳当些随我来吧”二人前脚后脚的出了大门从巷子里头穿行而过到了食为天后门,小二推开门,指了指后院里正中央的案板“就放着吧”

    货郎儿陈述落下挑担,掀开箩筐子,分三次拎出了剩余的肉货,摆在案板上,终于是结束了。小二从后院舀起一瓢子清水递给小货郎:“丁屠户没告诉我家要的货量吗?何不先送我家,还能轻便些,小兄弟”

    陈述接过那瓢子清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方才开口“多谢二老板提醒,我也是头回来送货,今天我给你们送迟了还喝了你们的水。”陈述看向这小二,小二身形板正,五官生的十分敦厚,那双圆眼似乎仍然保持着光亮。

    小二随即开口:“也还不算太晚,食客们也未来,我看这肉货倒也还新鲜,我也是个替人做活的劳累命,看你如此我还非要难为你的话,我也是过意不去的,小兄弟不必太在意,那我也先回前堂了”说罢便径直朝屋内走去。

    有些也许不经意的随手小事,便能使他人如沐春风,自然是暖春之风。

    陈述猛挑起空空的担子,似乎是忘记了担子里早已空荡荡,一个踉跄屁股坐在了地上,随之抬头看了看天。

    少年竟然笑了,嘴角上扬。

    不知为何笑容难以平复

    陈述挑着空担子,沿着城西大街一路出城门,在城门口处终于是遇到了自家好兄弟丁大儒生,丁途那两条浓眉确不知该如何安放,似乎是有些羞愧?

    丁途走上前来若无其事的哈哈了两声“兄弟?挺累吧!哈哈哈”余光偷偷瞄了瞄陈述后头的担筐嗯,空了,不错

    “哎呀你也知道我脑子转不过来!这城西这么大地儿,为兄真找不着你,但古人云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嘛…………诶诶兄弟别走这么快啊”

    陈述走出西城门,正午的太阳不会拉长少年的影子。